這是范弘文上班的一天,和往常一樣。
只不過他上班的地方比較特殊——火葬場。
這個年代罵人都是會牽扯到火葬場,那聽到的人,都是聞之色變,更別提是在裡面工作,無父無母,無妹無弟,范弘文就是一四無產品,倒不怎麼在意這個,只是想著這年底多發點獎金。
可這今天送過來的屍體倒有些奇特,往日范弘文見多了,兇殺的,淹死的,燒死的,什麼樣的屍體是沒見過,今天這具臉皮帶肉都沒有,就一具森森白骨不說,那……那……骨頭上竟刻著繁複的花紋,倒像是…是…一道工藝品一樣。
范弘文看著背後一涼,大夏天的出了滿身的冷汗。
那具屍骨是一家人送過來的,雖說是建國以後,封建迷信都被大大削減,難免也還是有不少是信的。
這家人帶著屍骨來時,其中領頭的手裡就拿著一張紙,上面寫著一串生辰八字,不偏不倚就恰好是他。
這年頭燒個屍體,也還要什麼生辰八字匹不匹配。
說是他陽氣重,正好壓一壓陰氣。
得,這還是一慘死的主。
范弘文其實還有一秘密,就是他眼睛能看見那平常人看不見的東西,放專業點來說,就是陰陽眼。
他老遠的,就看著那具屍骨外罩著一層濃濃的黑霧,本是陰氣環繞,厲鬼糾纏,可那屍骨邊卻乾淨的不可思議,倒像是被什麼打散一般,只留了這薄薄的一層黑氣。
范弘文也沒有多問,做他們這一行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就和平時一樣,把那骨頭用布一包,往火爐裡面推去。
再把溫度調起來。
換平常人,坐在外面等上一會兒就行了,可范弘文有陰陽眼啊。
那陰氣見火,便要消散,向外一衝,全進了他的身體,於是就和走馬觀花一樣,把死者的生前過了一遍。
不過大多數因為執念不深,往往幾個畫面就沒了,厲害點就是一個短片。
但,今天,簡直就是一部電影,還是驚悚的。
他剛點燃火爐裡的火,只見眼前一黑,隨後再次睜眼的時候就是上下顛簸,然後就感覺自己像是坐在一椅子上。
看樣子像是坐長途汽車。
范弘文可討厭自己這項技能了,被動感知別人生前的事情不說,還是第一視角,那種身臨其境……這次也不例外,死者身份自動補全,說是一暗戀一姑娘很久陰暗系男子得知心上人馬上要過生日且還沒有男友的情況下,和姐姐一商量,接著送禮物的名義跑過去和那姑娘拉近距離。
看到這裡,范弘文都不自覺的吐槽一句。
拉近距離,早幾年幹嘛去了,還大學同學呢?
然後,死者也不知道是抽什麼瘋,放著高速便捷的動車不坐,偏要坐什麼長途汽車,說是姑娘住的地方在一山溝溝的凹陷處,坐長途汽車能繞那姑娘房子一圈。
這行徑已經稱的上是變態了吧……
於是范弘文就手裡托著個小盒子擠在狹小的長途汽車車廂裡。
第一人稱視角,不能動。
他苦逼的坐在椅子上,只感覺心底突然雀躍起來,腦袋不受控制的向窗戶轉去,經過一條長長的隧道以後,周圍漆黑水泥牆的場景一變,綠綠的樹枝合著黃色的小花,陽光照在上面,倒還是挺好看的。
可惜身體的主人視線可不是固定在附近的景象中,而是一眼穿過層層疊疊的樹枝定在後面的一棟樓房上。
心臟撲通撲通直跳,像是要變成一隻小鳥從喉嚨管裡飛出來一樣。
八成是那姑娘住的地方。
范弘文在內心翻了一個白眼。
結果,這眼睛盯著沒多久,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天旋地轉。
范弘文抱著懷裡的小盒子,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下意識的就把懷裡的盒子緊緊抱在懷裡,像只蝸牛一般,牢牢將盒子護在懷裡,只不過他是蝸牛殼。
其實這翻滾也沒持續多久,大概就是車打了一個滾,從高速公路的一頭滑倒了另一頭,撞到了防護欄。
范弘文這時感覺身體動了動,掙扎著在地上扭動起來。
要是能屏蔽痛感就好了,范弘文是這麼想的,因為實在是太痛了,骨頭摔裂了,刺進了內臟。
於是,那身體從地上爬起來,第一口吐的就是血沫子,混著一大塊紅色的肉塊。
「盒子……盒子……盒子……」
范弘文聽到這具身體嘴裡不停的嘟囔著,就像一條蠕蟲一樣在地上扭動爬行。
有時不是意志堅定不堅定的問題,衝擊力實在太大,他拼了命也沒辦法抱住那個盒子。
確實是拼了命,因為胸腔疼的厲害,大概是連內臟也給震碎了。
他蠕動著從撞的變形的車廂裡爬出來,就看著粉紅色蝴蝶結在空中晃動飛舞,那是他聽從姐姐的指示,挑選的一條粉色帶著白色斑點的緞帶。
小賢會喜歡的……
范弘文突然聽到腦子裡蹦出一個從未聽過的名字。
隨後他艱難的爬向那個蝴蝶結,一點一點……
然後,只有蝴蝶結,其他什麼都沒有了……
小賢的禮物……沒有了……
那一瞬間爆出的絕望難過讓范弘文頓時無法喘過氣來,他只覺得心臟想要爆掉一般,特別的難受。
小賢……小賢……
那身體突然掙扎了起來,又吐了一口血。
范弘文也是第一次知道人原來是可以流那麼多的血,一路就像拖個長長的血帶從車廂向外拉去。
他要死了。
范弘文如此篤定,因為在最後的某段時刻,迴光返照一般,他跌跌撞撞的從地上站了起來。
小賢……小賢……
就和復讀機一樣,范弘文聽的雙眼發澀。
也不知道是要去哪裡,他也不呼救,只是覺得那路是如此的漫長,他一路連滾帶爬的拖到防護欄邊,身子一歪從上面滾了下去。
那是個小山坡,他一路滾下去,滾到平地上還帶出幾米。
范弘文也是不懂他執著的爬這麼遠是為了什麼。
就看著他摔斷了腿腳,帶著渾身的血,用肩膀腰部在地上扭動著,如同爬蟲一般爬到了平台的邊緣。
視線的盡頭,是一棟白色的樓房。
他黑色的眼睛眨了眨,竟是微微笑了出來。
我要死在,一眼能看見她的地方。
畫面嘎然而止。
范弘文醒了過來,他望著眼前已經熄滅的火爐,摸了一把自己的臉。
「操,怎麼哭了。」
他啊,這行幹的再多,還是習慣不了生離死別。
「給,這是死者的骨灰。」
范弘文捧著骨灰罈子,遞給在外等候的家屬,而那領頭女人皺緊了眉,看著他懷中黑色的毯子,從口袋裡掏出一打便利貼,『刷刷刷』寫下一排大字,隨後貼在那骨灰罈子上。
「給我送到這個地址去。」
送貨上門,他做這行這麼久,也是第一次見到。
無奈客戶便是上帝,而且這次給的錢還不少。
范弘文抱著被布包起來的骨灰罈子,這火葬場外面就是一墳場,他一出門就看見一墳地上綠油油的一片長滿雜草。
被人供奉起來就是好,能消除邪氣不說,還能凝聚魂魄。
范弘文掃了一眼那墳地,昨天還沒長雜草的,一晚上就長了那麼多。
范弘文不知道這長草是有什麼含義,就是眼見著,死掉的人想讓家屬知道,他們還過的不錯,可惜有些人憤怒的將雜草扯掉。
那畫面也是挺美的……
一時思緒發散,范弘文拍了拍自己懷裡的骨灰罈子。
也是奇怪,都這麼長時間了,還不見有魂體凝聚,就只是看到那黑霧罩在骨灰罈子外側,久久不散。
七拐八拐的就來到一白色樓房前,范弘文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幕倒是有些眼熟,他抱著罈子從樓底走了上去。
剛走到那一層,就看見大門敞開,似是等待了許久。
范弘文猶豫了一會兒,看到樓道外懸在正中的太陽,嚥了一口唾沫,照著紙條上寫的名字,叫了一聲。
「王…王婧賢女士?」
「我在,進來吧。」
他一聽這聲響,不知怎麼的就放鬆下來,抱著骨灰罈子走了進去。
剛一進門,就看見一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年輕女子站在一側,她面前的是一坐牌匾。
「把骨灰拿過來。」
她衝他招了招手。
范弘文抱著骨灰罈子走到牌匾前,牌匾前還置放一香爐,上面插滿了燃盡的香底。
「把牌匾拿開。」
范弘文一聽這要求愣了愣,但還是沒有拒絕,將眼前的牌匾移開,邊移還邊在心裡念叨著『阿彌陀佛』。
牌匾的後面,是另一個骨灰罈子。
范弘文愣住了,他突然有些難過,他也不知道這種情緒從何而來,只是看見那個骨灰罈子,難過的想要哭出來。
「你把罈子放過去。」
女子命令道。
范弘文把包裹在骨灰罈子的布揭開,將骨灰罈子推了進去,和另一個骨灰罈子貼在一起。
「好了,你可以走了。」
心底的感情來的太過莫名其妙,范弘文不知怎麼的,就是放不下心。
他第一次多管閒事的問了一句。
「你……這是在幹什麼?」
女人微微一愣,走到兩個骨灰罈旁邊,手指撫上那壇黑色的罈子。
不知道什麼時候,那黑色的骨灰罈邊緣竟長出了一根綠色的小嫩芽。
她笑了笑,手指尖點了點那嫩芽,身形竟變得微微透明起來。
她說。
「我在等一隻,癡鬼。」
《癡鬼》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