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無言

  人在沒有水的環境下只能存活三天,但是在沙漠裡呢?

  沙漠,烈日,徒步,迷路,巨大的晝夜溫度差異,沒有水,還有可能出現的沙漠殺手。

  是算逃難,還是算生存考驗?楊綿綿這一次罕見地反省了一下,是不是因為從前自己太愛管閒事,所以命運才和她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可她明明都改正了啊!

  一開始還想吐槽,但是越是往沙漠裡走,她的體力就被消耗得越厲害,到最後腦袋裡就亂糟糟的,一會兒想「媽蛋什麼時候是個頭啊」,過一會兒又心裡發狠「蕭天你個王八蛋,我非要你好看」。

  這是他們在沙漠裡的第二天,第一天晚上是在車裡過的,比想像中要冷很多,荊楚就一直抱著她,他們拆了椅套蓋著,勉強過了一夜。

  那時楊綿綿還是很樂觀的,她覺得只要和荊楚在一起,什麼都不要緊。

  可現在她發現自己還是太天真了,人力有窮時,人在大自然面前還是太過渺小了,沙漠並不是一個可以秀恩愛的地方。

  只是荊楚一直拉著她的手,楊綿綿一晚上就吃了一顆糖,唯一她放在口袋裡的一顆奶糖,現在是第二天的下午,她已經餓得很難受了,但她不說,也不哭不鬧,就咬緊牙關跟著。

  荊楚始終拉著她,沒有放開過,他看起來表情很平靜,像是沒有想過他們現在的處境有多麼糟糕,但是楊綿綿知道他心裡一定非常擔憂焦急,只是不想說出來讓她跟著焦慮而已。

  楊綿綿知道,所以也不說,學他維持著臉上的平靜,不想說任何喪氣的話讓他難受。

  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步都邁得格外困難,荊楚找了一個背風處讓她坐下來休息,有坡擋著,日曬都好一點。

  水還剩一點,荊楚給她喝,楊綿綿也不矯情,接過來喝了一口,然後摟著他的脖頸和他接吻。

  水順著兩個人的喉嚨嚥下,潤澤了火燒般的感覺。

  楊綿綿舔舔嘴唇,覺得自己想說什麼,但現在說什麼都沒有意義,最好一句話都不要說省點力氣和水分。

  但是她的眼神就已經傳達了自己的心意,荊楚摟著她,心裡瀰漫上淡淡的苦澀,在沒有食水的情況下,他把她帶出這片沙漠的可能性太小了。

  方向可以通過太陽星辰判定,但在眼前的困難才更真實,每一步都是十二萬分的艱難。

  身體的煎熬是一方面,而內心的折磨更是劇烈,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沙漠裡面臨生死攸關時會顯露人性的醜惡。

  這是對身體與心理雙重的考驗,任何一面崩潰就是死路一條。

  「綿綿,別怕。」

  「嗯。」

  奇蹟般的,楊綿綿並不覺得害怕,她以前是很怕死的,死了怎麼辦,有人給她收屍嗎,家裡的小夥伴會流落到哪裡去呢?她一點兒也不想死。

  但是現在她覺得自己居然並不怕,死了就死了吧,反正也是孑然一身,能和荊楚在一起,她一點兒也不怕。

  可是想到他會死,她心裡就難過得不得了了。

  都是她不好……如果當時她走點心,沒貿貿然聽見動靜就跑過去看情況就好了,還以為自己長進了呢,其實還是和以前一樣笨。

  她想,我笨死了,我一直覺得自己聰明,但其實笨得要命。

  笨蛋,大笨蛋。

  以後再也不做這種事了,她就老老實實去讀物理,以後多賺點錢,天天和荊楚在一起,柴米油鹽的平凡生活不好嗎?

  幹嘛要去追求刺激呢,幹嘛要有好奇心呢,幹嘛不認輸呢,幹嘛要當時多管閒事呢?

  都是你自己害的。她想。

  第三天,絕境。

  楊綿綿一開始是被他拖著走的,臉是裂的,嘴巴是乾的,胃裡空蕩蕩的和火燒一樣,她覺得自己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到現在還強撐著沒有倒下已經是意志力堅持的結果了。

  後來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摔了一跤,怎麼都爬不起來了,荊楚走回來把她背在背上,她沒掙扎,只是小聲說:「對不起。」

  「傻。」

  他們最近交談的次數很少,但楊綿綿依舊是很安心,她有點擔憂,有點害怕,有點茫然,但是在荊楚身邊,她就覺得很安心。

  所有的小夥伴們都在給她鼓勁:「加油綿綿!我們馬上就能出去了!」

  「對,出去了我們要吃冰淇淋!」

  「要好好睡覺!」

  「要買漂亮的衣服!」

  「綿綿,你要加油,不要放棄啊!」

  她沒有放棄,她不會放棄,十八年來,她終於覺得對未來的生活有所期待,有所追求,她不會放棄的。

  如果死了,誰來有個人那麼喜歡她呢?

  在荊楚背上,她迷迷糊糊那麼想著,不知什麼時候失去了意識。

  荊楚背著她,知道她也差不多已經到了極限了,情況比他預料得還要糟糕一點兒,雖然大致的方向不會有錯,但總歸是有所偏差,距離比他想像中的更遠。

  楊綿綿還沒有想過,但是他知道,兩個人一起走出沙漠的可能性不大。

  也差不多是時候了,最多再走上一到兩天,就算不能離開沙漠,也應該可以碰見旅人,那就得救了。

  等到楊綿綿知覺恢復的時候,她好一會兒沒回過神來,下意識地舔舔嘴巴,居然不是乾巴巴的,一股鐵鏽味瀰漫在唇齒之間。

  她用手背擦了擦嘴,嫣紅的顏色頓時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了,環顧四周,居然一個人都沒有。

  她慌了:「他去哪裡了?」

  一個塑料瓶都快哭了:「綿綿……」它是那個綁架犯車上唯一的一瓶水,他們帶在路上喝,昨天就已經喝完了,可現在,它裡面裝著慢慢一瓶血紅色的液體。

  是血。

  她剛剛喝在嘴裡的,也是血。

  荊楚的血。

  楊綿綿的腦袋嗡一聲,頓時空白一片。她好一會兒才聽見自己的手機說:「綿綿,荊楚給你留了話。」

  她的小黃機雖然山寨,但待機能力不錯,居然還有電量,楊綿綿急忙打開來,摁鍵的手指都在抖,她在心裡懇求,說你只是出去找路了馬上回來,我會等你回來的,我不怪你,我不生氣,我不發脾氣,你不要嚇我。

  音頻打開,荊楚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時溫柔很多很多。

  「小羊,往東走,活下去。」

  他只留了這一句話,然後人已經不見蹤影。

  楊綿綿哇一聲哭出來了:「騙人騙人!為什麼要這樣,你怎麼可以這樣啊,你去哪裡了,你們說啊,他去哪裡了,那麼多血,他會死的。」

  沒有人回答她。

  楊綿綿想哭,卻發現連眼淚都沒有辦法留下來,只能乾嚎:「說!他去哪裡了!你們不說我現在就死給你們看,我不走了!」

  她這樣一威脅,小黃機立刻就投降了:「往那邊去了,走了也沒多久……」

  塑料瓶抽抽搭搭的,但是說的話很有道理:「綿綿,你先喝點吧,不然也沒力氣找他,血都放了也流不回去啊。」

  它說的有道理。楊綿綿想擰開瓶蓋,但手有千斤重,根本做不到。

  「綿綿,血會凝固的,不然就浪費了,你們倆都得死。」

  楊綿綿一咬牙,擰開瓶蓋就往嘴裡倒,人的鮮血是鹹的,就像是眼淚一樣,她咕咚咕咚往下喝,淚水再次模糊了眼睛。

  這一瓶血是他的生命,是他活著的希望,然而生死絕境,他毫不猶豫就把自己給捨棄了。

  明明認識才一年,明明交往才半年,幹什麼這樣痴情?趁她昏迷把她殺掉好了啊,她也不會知道的,她也不會怪他。

  笨蛋,大笨蛋!楊綿綿抹抹嘴,把瓶蓋擰好,站起來往他離開的方向走。

  喝了他的血,總覺得胃裡一陣又一陣火燒似的難受,她咬緊牙關,不敢耽誤一點點的時間。

  走了半個多小時,她找到他了。

  荊楚就昏迷在那裡,臉色慘白,手腕上用椅套的布料匆匆纏了一圈,血跡已經乾透。

  楊綿綿踉踉蹌蹌走過去,撲到他身邊去試探他的呼吸,生怕就沒氣了。

  呼吸還在,但已經非常微弱,她顧不得許多,嘴對嘴把血餵回去,然而收效甚微,他失血過多,如果不及時治療,一定會死。

  她帶著他不可能離開這裡,什麼都來不及了。

  楊綿綿呆呆地想著,坐在那裡很久,突然就想通了,既然如此,就一起死吧,如果他在陰曹地府要怪她不聽話,那就怪吧。

  她不後悔,一個人活著有什麼意思,沒有他活著,何必活著呢?

  她抽了抽鼻子,躺到他身邊躺好,像每一天晚上入睡時那樣枕在他的胸膛上,和他十指相扣。

  「對不起,小羊不乖,我就不乖這一次,以後都會乖乖的了。」她抓著他的手,在唇邊親了一下,鮮血猶如上好的口脂,在他掌心裡落下一個唇印。

  一陣風吹來,揚起萬千黃沙,落到她的身上,像是黃金般的細雨。

  楊綿綿閉上了眼睛,那一瞬間,她聽見了風的聲音,沙子落下的聲音,然後又重歸安靜,恍惚間,她在極致的靜謐中聽見一聲悠悠的嘆息。

  嘆息……楊綿綿一剎那睜開了眼睛,她坐了起來,高喊:「是不是你,我聽見你的聲音了,我知道你是活著的,我感覺到了!」

  沒有任何聲音回答她。

  但楊綿綿不死心,這是唯一的希望了:「聽見了嗎?我能聽見你的聲音,我知道你是活的,你送我們走啊,求求你了,我求求你,送我們走吧。」

  風捲起砂礫飄散在空中,原本在眼前的沙巒被風吹散,帶向不知名的遠方,唯有烈日高懸卻無聲旁觀。

  楊綿綿哽咽道:「我求求你了,送我們走吧,我知道你能做到的,只要你能救我們,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如果你不想救我,我求你把他送走吧,我可以留在這裡陪你。

  從來沒有人和你說過話對不對,我是第一個和你說話的人,我能聽見你的聲音,他和其他人沒有什麼不同的,你留下他也沒有用,我留在這裡陪你,一直陪你,你把他送走吧,我求求你了。」

  狂風呼嘯而來,夾雜著大片的沙礫,將她徹底掩埋。

  傍晚,沖沙區,一對小情侶在四處拍照攝像。

  突然,那個女孩子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跤,她扭頭一看,尖叫起來:「這裡有個人!」

  三十分鐘後,一個失血過多又脫水的昏迷男子被送上了救護車,他昏迷著,手心裡卻有乾枯的血跡,是一枚唇印的模樣。

  紅日即將沒入地平線,瑰麗的場景令旅客們歡呼雀躍,不斷攝影留念,有風沙揚起,平地起了山巒,山巒成了山谷,沙漠亙古不變,卻也無時無刻不發生著變化。

  唯一不變的是,它始終無言。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