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他是她的毒品,她開始上癮

  刺鼻的菸草味令人沉迷,她甚至也不願去想他的身份,他為什麼會追求她,為什麼對她那麼好。

  世上再沒有一個人像她這樣渴望被人愛。

  一覺醒來,已經是早上10點多,楊小瑩不在家,留了張字條說去工作了。

  在海雅印象裡,楊小瑩幾乎就沒有一天休息過,但凡有點空閒都是用來打工賺錢。記得有次學生會搞什麼晚會,大家喝高了就開始玩真心話大冒險遊戲,有人問到楊小瑩:「說出你在這世上最在乎的人。」

  她的回答斬釘截鐵:「錢!」

  眾人都笑,是說人呢,她怎麼說錢?

  楊小瑩似乎也是喝多了,笑得高深莫測:「人?我從來不相信人和人的感情,這世上只有錢是最真的。」

  海雅一直以為她是說著玩,現在才隱隱約約察覺她真不是玩笑,年也不在家過,臉上被人打成那樣還不忘工作賺錢,她從來沒見過這麼要強的女孩子。

  大年初一賴在家裡也無事可做,海雅換了件衣服出門逛街。

  楊小瑩曾對她一個人逛街的行為表示不解:「一個人逛街一個人吃飯,多冷清啊!至少找個人陪你嘛!」

  其實她早就習慣一個人做各種事了,從小到大她的同性朋友都很少,女孩子們雖然不排斥她,但也不愛親近她,加上奶奶他們總怕她被「亂七八糟的人」帶壞,以前僅有的幾個朋友也慢慢失去聯絡。

  現在上了大學,她不住校,上課下課身邊動輒跟著幾個追求者,除了楊小瑩,還真沒和幾個女生好好說過話。

  不過這也沒什麼要緊,她已經習慣了。

  大年初一,商場裡人流量居然比預想的還要大,海雅在二樓女裝層隨便挑選衣服,家人在零用錢上從來沒有虧欠過,加上這次打過來的壓歲錢,足夠她揮霍幾十件新衣服了。

  她看中一件新上市的春裝,嬌嫩的黃顏色,下面配馬褲或短裙都很合適,去更衣室換了一下,出來看效果,營業員小姐滿口誇讚:「小姐你皮膚白,這個顏色最襯你了!」

  媽媽以前笑話她是商店營業員最喜歡的顧客類型,一不還價,二不挑剔,三付錢爽快,看中一件衣服,只要試穿覺得不錯,二話不說就買,老家那邊認識的某專櫃小姐,見著她都笑得合不攏嘴。

  正叫營業員開單子,忽然身後有個女孩子的聲音:「小姐,這件衣服還有L號的嗎?」

  海雅好奇回頭,就見一個高挑美豔的女孩指著她身上那件春裝發問,很眼熟的女孩,而她胳膊裡挽著的男孩子……果然是譚書林。

  沒想到在這種地方再一次狹路相逢。

  他一見著海雅,立即又豎起滿身刺,凌晨被她拒絕導致輸掉賭注的新仇一併湧上心頭,他用殺人似的眼神瞪她。

  海雅微不可聞朝他點點頭算作打招呼,進更衣室先把衣服換好,出來的時候,譚書林身邊那女孩子似乎已經拿了衣服進另一間換了,他抱著胳膊站在對面,神色冷冷的。

  「你好大的膽子!」他咬牙切齒,「居然掛我電話!」

  海雅只覺好笑:「凌晨四點你叫我出門?」

  她拿著開好的單子,試圖繞過他去收銀台交錢,譚書林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怒氣衝天:「我管你!你憑什麼掛我電話?!」

  她更好笑:「我要睡覺,有人來騷擾,為什麼不能掛?」

  難道在他意識裡,只有他能掛她電話,把她當做狗一樣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不成熟也要有個度。

  他好像氣得不行,臉都扭曲了,手上使著勁,就是不讓她走。海雅掙了一下,有點急了:「譚書林,大庭廣眾,你鬧什麼?」

  「是我要問你他媽鬧什麼!」他恨不得像咆哮教主一樣把她提起來一通甩,「祝海雅你很好!真他媽好!我告訴你,這事兒沒完!你給我等著!」

  海雅沉下臉:「譚書林,你不要總是像個不講理的小孩!」

  「我不講理?」他怒了,「好!我今天就跟你媽說你在KTV打工的事!叫你看看什麼是不講理!」

  海雅也被激怒了,這個人就是喜歡看她被逼到絕境的無助和哀求,把她逼得不像個人,他似乎就開心了。

  她奮力甩開他的手:「好啊!你去說!沒憑沒據的誰會相信你?你去說吧!」

  她早預料會有這一天,才不得不離開樂來KTV,真好笑,她昨天怎麼會以為這人還有點良心,他根本已經不講理到蠻橫了。

  對面更衣室的門突然開了,譚書林帶來的那個女孩穿著跟剛才海雅一樣的嫩黃春裝,疑惑地看看他,再看看她,然後問:「……書林,你看這衣服怎麼樣?」

  譚書林看也不看,怒吼:「他媽的醜瘋了!滾!」

  女孩子被他嚇到,頓時雙眼盈滿了委屈不解的淚水。譚書林甩手就走,再也沒回頭。

  面對這個女孩疑問茫然的眼神,海雅無話可說,逛街的興致此刻蕩然無存,把單子還給營業員,也走了。

  新年第一天,乘興而出,敗興而歸,家裡又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海雅疲憊地半躺在沙發上,整個人似乎都在朝下陷。

  有個衝動,想再次逃往那陌生的深雪橘色的夢境,那裡的一切多麼美好,與現實完全無關,像發生在遙遠的陌生星球上的故事。

  可是不行,是時候結束跟蘇煒的一切聯繫了。把他當做毒品,痛苦的時候品嚐了尋求解脫,這種行為像犯罪一樣,但罪惡感卻與喜悅並存,陌生的刺激令她流連忘返,彷彿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有一個叛逆不道的自己存在,她恐懼著。

  臉龐陷入一片溫暖的柔軟中,鼻前是零星的幾乎已經淡不可聞的煙味。

  她知道,那是蘇煒的圍巾。

  圍巾很寬,也很長,可以把她整個人裹住再繞一圈。

  多麼慶幸這裡只有她一個人,楊小瑩不在,爸爸媽媽不在,譚書林不在,沈阿姨也不在。她像個拽著自己頭髮妄圖飛離地球的人,解脫不了,這裡是唯一遠離喧囂的大海。

  海雅記不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再次醒來是因為手機的短信鈴聲,茫然從沙發上坐起,這才發覺自己居然裹著蘇煒的圍巾就這麼睡了。

  她到底在做什麼?海雅甩甩髮暈的腦袋,打開手機,上面顯示譚書林給她發了一條彩信。

  這人又要來找麻煩?海雅不耐地皺緊眉頭,發洩似的打開彩信,裡面附了一張照片,光線很暗,拍得模模糊糊,但還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她自己。

  海雅渾身肌肉瞬間就僵硬了。

  照片裡,她穿著樂來KTV的制服,正彎腰拿開瓶器開啤酒瓶蓋子,照片角度選得非常刁鑽,起碼她努力回想當時的情景,沒記得有人給她拍照。

  譚書林在後面附了一段話:「證據是吧?我給你!祝海雅,你死定了!」

  海雅猛然起身,撞翻了桌上的茶杯。

  海雅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跑出來的,鑰匙沒帶,外套沒穿,甚至腳上還套著拖鞋。

  她一遍一遍給譚書林打電話,他就是不接,她也只有一遍一遍聽著他設置的彩鈴,坐在出租車上渾身發冷,手腳止不住地打顫。

  她甚至說不清自己在害怕什麼,怕家人覺得丟臉?還是怕他們對自己失望?一直以來她都在努力做個好女兒,聽話,乖巧,柔順,恨不得自己沒有一絲缺點,這樣爸媽就不會為收養她而感到後悔。雖然這件事很少會被提起,可它一直存在於他們之間,像一道無形的牆,一旦行錯半步,她才能感覺到那堵牆的高大和冰冷。

  很早以前,她就已經模模糊糊意識到,自己生活的糖水罐子是用一種很虛幻的東西,以微妙的平衡構架而成。

  現在,譚書林要打碎這一切,他要把她往絕境逼。

  出租車停在某高級生活小區外,海雅顧不得拿找錢,推開車門撒腿狂奔。

  其實她一直知道譚書林的住址,媽媽早就告訴她了,是她自己不想來。再也沒想到,最終跑來找他,會是這樣的原因。

  譚書林住在三樓,海雅用盡所有力氣踹門,厲聲高叫:「譚書林!譚書林!」

  門很快被打開,譚書林拿著手機正在通話,像是驚愕她為什麼會找來這裡,眼睛瞪得溜圓,不過很快又變成了得逞的得意,還有種報復的快感。

  「她來了,」他盯著海雅,對手機另一頭的人說,「阿姨要不要和海雅說話?」

  海雅只覺身體裡有個什麼東西沉下去了,臉色瞬間慘白。

  譚書林把手機遞過來,他甚至在笑:「祝海雅,你媽叫你聽電話。」

  海雅慢慢接過手機,放在耳邊,低低喚了一聲:「媽媽。」

  媽媽的語氣非常嚴厲:「雅雅!你怎麼這麼不懂事?當初叫你和書林在同一個地方上大學,為的就是要你多照顧他一點。你怎麼大過年的到處亂跑,把書林一個人丟下不管?他還特地打電話來問我你這些天是不是有事在忙,人影都不見一個!你到底在忙什麼?是不是和什麼亂七八糟的人來往了?」

  旋轉的烏雲頃刻間消散,快的讓她懷疑這一切是不是在做夢,下意識地回頭望向譚書林,他正抱著胳膊冷笑,得意洋洋。

  海雅感到一陣驟然放鬆的眩暈,不由自主蹲了下去,過很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媽媽……我、我最近迷上玩電腦遊戲了……對不起,下次不會了。」

  媽媽嘆了一口氣,聲音漸漸柔和:「雅雅,你要懂事,爸爸媽媽養你不容易。你爸爸這次跟譚叔去澳門,在賭場輸了50萬,要不是譚叔幫忙,他能不能回來還是個問題。你爸靠不住,媽媽能靠的人只有你了。難得書林最近主動找你,你就忘了以前他對你不好的事情,兩個人好好相處,媽媽和沈阿姨商量好了,等你們一畢業就先訂婚,然後兩人一起去英國留學……」

  後面她還說了什麼,海雅已經記不清了,掛掉電話,她木然盯著譚書林的手機發呆,直到他在身後叫她:「祝海雅,這是給你個警告,下次就沒這麼便宜了!」

  海雅慢慢起身,回頭看著他,面無表情。

  眼前的男孩子身高腿長,面容清爽俊俏,從高一到大一,神情永遠是那麼自大,順他者生逆他者亡。

  她突然感到迷惘,自己以前為什麼會喜歡他?他身上到底有哪一點值得自己忍辱負重?

  譚書林究竟為她做過什麼?從十五歲開始,他帶給她的,除了痛苦就是恥辱。心情好了給她一些好臉色,心情不好立即翻臉,他的心理年齡彷彿永遠只有十歲,她以後就要和這樣的人度過一生嗎?

  爸爸的公司一直在虧損,不得不指望譚家的資助,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去澳門賭錢?他們是不是覺得反正將來一切重擔都丟給她了,把她送給譚家,從此就高枕無憂?

  她想起上大學的臨行前一夜,奶奶對她說:海雅,你不要忘了自己衣食無憂活到現在,都是你父母的恩情,做人要懂得知恩。

  可她現在只覺得累,她整個人已經在往泥濘裡陷,他們每個人都還伸出手使勁把她朝下拽。靠誰拯救?譚書林嗎?

  譚書林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索性從她手裡奪回自己的手機,翻出那張照片亮給她看:「祝海雅,你下次再和我作對,我就真的發給你爸媽看。」

  他想她哭,想她臉上那種木然冷淡的表情變作驚恐,或者變回以前那個卑微又可憐可恨的小東西,用絕對服從的感恩的眼神看著他,而不是現在這樣,讓他感到茫然與無措。

  「譚書林,」她終於開口了,聲音淡淡的,「你到底希望我怎麼做?」

  他突然有點挫敗的惱火,皺起眉頭:「你先給我道歉。」

  「是嗎?那就對不起了。」她回答的很被動,「還有什麼嗎?」

  譚書林驟然感到一陣無趣,手裡捏著她那張罪大惡極的照片也不再有重要證據的快感。他甚至說不出自己為什麼偷拍這張照片,為什麼一直沒刪了,為什麼在被她氣得不行的時候又要拿出來嚇唬她。

  彷彿只是為了一個惡作劇,就想讓她難受一下,他下意識就這麼做了。

  他覺得自己想要的不是如今這種結果,可是從一開始他就沒弄清自己到底要個什麼結果。

  他沉默地看著她,直到這時才發覺她連外套也沒穿,只有一件單薄的毛衣,頭髮凌亂,腳上甚至套著拖鞋。她就這樣狂奔而來的嗎?

  譚書林把門打開一點,故作嫌棄:「進來坐一會兒吧。」

  她好像提過想來參觀?他就破例忍讓一回。

  海雅搖搖頭,轉身下樓:「沒事我回去了。」

  這種結果實在令人提不起勁,譚書林再次提醒她:「祝海雅!下次你再這樣,我真的會把照片發給你爸媽!」

  她停了一下,抬頭看看他,神色很冷淡:「譚書林,當初為了我們在同一個地方念大學而發怒的人是誰?叫我不要煩他的人是誰?我遵守了諾言,你呢?」

  他僵在門口,神情惱怒尷尬並存。

  海雅捏緊手機:「你記好,這世上不是人人都要寵著你的。」

  譚書林僵硬地看著她下樓走遠,事實與他曾預想的愉悅心情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他沒來由地一陣怒火,奮力摔上門,好像這樣就能給她最後一擊似的。

  海雅在寒風中走了很久,直到兩隻腳都凍麻木了,才想起自己沒穿外套,剛才因為情緒激動出了一身冷汗,此時被風一吹,冷得她渾身發抖。

  這條街她來過,上次譚書林給她送年貨就是約的這邊。

  好在附近有家24小時營業的麥當勞,海雅進去坐了快半小時才漸漸緩過勁來。摸摸口袋,身上只有三毛錢了,方才因為急著去找譚書林,出租車司機的找錢她也沒拿,這點錢連坐地鐵都不夠,何況就是回去了也進不了家門,她沒帶鑰匙。

  幸好手機電量充足,她打電話給楊小瑩,連打了四五遍,話筒裡只有冷冰冰的機械女聲提示:「您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內,請稍後再撥……」

  難道她關機了?海雅無可奈何,這會兒才開始後悔不該把當初那個保姆辭退,爸媽特意給她在N城找了個保姆,後來她要和楊小瑩合住,怕被人打小報告,就找個由頭把她辭了。如果她還在,至少能給自己送鑰匙。

  只好翻出樂來KTV那幫同事的電話,看看時間,六點半,跟她關係還不錯的大容應當已經上班了。

  她定定神,按下撥號鍵,大容很快就接通:「喂?是海雅嗎?什麼事?」

  他聲音很急,可能因為大年初一客人非常多,忙不過來。海雅急忙道歉:「對不起,大容,我只想找一下楊小瑩,她手機打不通。」

  大容有點奇怪:「楊小瑩?今天沒有她的班啊!明天才有呢!她可能在其他地方打工吧,我也不太清楚。要不你問問小陳?」

  誰知小陳的手機也是不在服務區,難不成他倆約會約到服務區外了?

  怎麼會這樣?海雅頹然合上手機,無力地趴下去。

  她又冷又餓,身體和精神都疲憊到了極點,只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難道要回譚書林那裡,問他借錢?

  不,身體裡有個聲音決然地拒絕她,她寧可在麥當勞裡將就著趴一夜,也不願再找他。

  麥當勞裡暖風習習,海雅趴著趴著居然真的睡著了,直到一隻手把她推醒,有人在頭頂低聲喚她:「祝海雅,祝海雅?怎麼睡在這裡?」

  她迷迷糊糊抬頭,就見蘇煒抱著一隻裝了漢堡可樂的紙袋,低頭看著自己。

  海雅一下坐直身體,睡意全無,下意識摸摸頭髮,她不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是不是狼狽得不像樣。

  「呃,好巧啊……」她乾笑,確實太巧了,怎麼哪裡都能碰到他。

  蘇煒遞來一隻手機:「你的手機。」

  海雅一愣,急忙接過,翻開一看,還真是她的。她記得自己一直捏在手裡的,怎麼會跑蘇煒那裡了?

  他好像並不急著走,反而坐在對面,看著她,說:「你在這裡睡覺,手機就放旁邊,一直有人在盯著。」

  海雅慚愧地垂下頭,是她自己想得不周全,捏著手機在大庭廣眾之下睡覺,簡直像在說歡迎小偷光臨一樣。

  「謝謝……又麻煩你了。」她聲若蚊吶地道謝。

  看看時間,快9點了,海雅試著又給楊小瑩和小陳撥電話,對面依然提示不在服務區,她只好頹然合上手機。

  蘇煒不說話,海雅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週遭彷彿一下子就變安靜了,只有麥當勞裡播放的拜年歌在循環,一派喜慶氣氛。

  對面突然推過來一個紙袋,裡面裝著兩杯可樂外加幾隻漢堡,海雅不解地看著他,蘇煒說:「吃點東西,我送你回去。」

  海雅猶豫著拿出一隻漢堡,剝開包裝紙小小咬了一口,半天才說:「我……我出來沒帶鑰匙,室友電話也打不通。」

  感覺蘇煒在對面打量自己,她把頭垂得更低了,外套沒穿,腳上甚至套的還是拖鞋,在麥當勞裡睡覺不說,手機還差點被人順走——怎麼看怎麼狼狽。不知道為什麼,她不想在這個人面前露出落魄的一面,可偏偏每次都讓他遇見。

  蘇煒看看手錶:「快9點了,她應當已經回去了吧?」

  海雅苦笑:「她忙著打工,留了字條說夜裡四五點才能回來。」

  蘇煒皺了皺眉頭,伸手從紙袋裡掏出可樂漢堡,飛快吃完兩隻,起身拍拍她肩膀:「走,我送你去附近的賓館。」

  海雅捧著可樂,頭快埋進膝蓋了,聲音更小:「可是……我沒帶身份證……」

  最近N城因為辦什麼國際性會議,嚴打很厲害,住旅館非本人的身份證不行,就連要上樓探望旅客,也得把身份證押在前台。

  「沒關係,我就在這裡將就一夜,反正是24小時營業,等室友下班就沒事了。」她故意說的很輕鬆。

  肩頭突然一重,蘇煒脫下外套蓋在她身上,淡淡的煙味頃刻間再次把她籠罩。

  他說:「你跟我來。」

  海雅吞下最後一口漢堡,跟著他出門,夜間的寒風撲面而來,她凍得一哆嗦,急忙把外套拉鏈拉好,衣服袖子又長又寬,幾乎耷拉在膝蓋那邊,冷風順著寬大的縫隙鑽進來,她抱緊胳膊,把衣服緊緊攏在身上。

  蘇煒拉住她,指著街對面:「這邊。」

  他的SUV正停在那裡。

  海雅猶豫著隨他走了一會兒,不知道他要怎麼安置自己,難道是帶她去他家?這怎麼可以?她第一反應是絕對不妥,幾乎想拒絕他的幫助,再回到麥當勞裡趴著。

  可是,這又有什麼?心裡突然冒出另一個聲音,她一直努力做乖女兒,好孩子,體貼臣服的准未婚妻,換來的是什麼?在這裡拒絕他,重回那個懦弱隱忍的自己,就是人生的成功了?

  她像是一隻牽線的木偶,每一步怎麼走,每一句話怎麼說,早已有人為她規劃得整整齊齊,在人生的大舞台上,不容許出一絲差錯。可她有了自己的意識,是痛苦地繼續演出,還是掙斷拉線,從檯子上跳下去?

  橘色的路燈映在路邊積雪上,泛出奇異而冰冷的暖色調,海雅靜靜看著蘇煒的背影,外套給了她,他裡面穿著黑色的套頭毛衣,背影料峭,白色的霧氣從他臉旁翻捲而過。像是覺得她走得慢了,他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深邃的黑眼珠,神態柔和。

  她突然又很想依賴這個立在對岸華燈下的男人,她已經累得動也不想動,就這樣把她帶走,去另一個深雪橘色的、全然陌生的世界。她連他是幹什麼的都不知道,可是這又怎樣?他是心懷叵測的社會精英也好,是想要尋找曖昧的無聊人士也好,他是什麼都好。她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叛逆過,牽了線的木偶悄然跨出軌道一步,陌生而恐懼的刺激,令人愉悅。

  她已經走向他了。

  「蘇煒,我們去哪裡?」她問。

  蘇煒打開車門:「去我家。」

  海雅有一種將要做壞事的快感,車窗外路燈一盞盞飛馳而過,車廂裡暖氣十足,她像是坐在雲裡,音響裡放的曲子從天外傳來,不知名的男歌手唱著:「你可不可以愛愛我,這個夜這個城這樣無助的人,難道不值得你一問?」

  朦朦朧朧,仿若夢境。

  蘇煒的住處與她家幾乎隔著一個城市的對角線,她住東北,他在西南,那裡是N城剛開發的新地皮,新建了許多生活小區,一批批已經有許多人搬進來,此時天還不算太晚,又是大年初一,小區的草坪上到處是放鞭炮的人,很是熱鬧。

  海雅四處亂看,不知踩中個什麼,「啪」一聲巨響,嚇得她一跳,旁邊立即有幾個頑童哈哈大笑,轉身跑得沒影了。

  「沒事吧?」蘇煒抬手攬住她肩膀,把她往自己身邊帶了幾步,「走路不要發呆。」

  不習慣男人的親近,海雅有一瞬間的僵硬,他好像發覺了,打開單元防盜門就將她放開,按下電梯的按鈕。

  「祝海雅,」蘇煒抬頭看著電梯門上不停跳動的樓層數,慢條斯理地開口,「別怕,我不會吃人。」

  海雅尷尬地笑了笑:「不、不是……我只是有點好奇。」

  他問:「好奇什麼?」

  海雅忸怩地盯著自己腳尖,她要怎麼說?好奇他的工作,好奇他的年齡,好奇他的住處是什麼樣,她好奇他的一切。

  沒有等到她的回答,蘇煒反而又笑了,忽然抬手,將她黏在睫毛上的一根長髮捻下,聲音低沉:「別亂想。」

  電梯停在十七樓,蘇煒掏出鑰匙開門,海雅感到突如其來的、夢醒般的緊張,彷彿踏進這一步,就再也不能回頭似的,她故作自然開玩笑:「裡面沒有什麼秘密吧?」

  他再一次輕輕地笑,推開門,說:「有秘密,等你來挖掘。」

  燈光乍瀉,一室明亮,這裡是再普通不過的三室一廳,客廳是平整的木質地板,沙發茶几那裡鋪著羊毛地毯,並不是電視裡那種嶄新的彷彿沒用過的家具,反而是半舊的,充滿了生活的氣息。

  雖然其餘房間的門都關著,但依然能隨處看出他生活過的痕跡,比如茶几上散落的打火機,煙缸裡沒清理乾淨的菸頭,電視櫃上還堆著幾團M記外帶的紙袋。

  空氣裡有淡淡的蘇煒的味道。

  海雅換了毛拖鞋,慢吞吞走進去,為了掩飾緊張,故意四處打量,見電視櫃上還放著一張打開的CD盒,就拿起來看,歌手是她沒聽過名字的一個外國樂隊。

  蘇煒已經打開另一個房間的門,從抽屜裡翻出新毛巾還有吹風機,一併放在茶几上,說:「我去買牙刷,你隨便坐。」

  她知道他是怕自己尷尬,才沒提洗澡兩個字,當即紅著臉點點頭,把他送出門,忍不住加了一句:「那個……嗯,早點回來。」

  關上浴室的門,海雅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洗了個澡,出來的時候特地探頭看看,好像蘇煒還沒回,她安心地拿了吹風機吹頭髮。屋子裡開著暖風空調,她穿著單薄的毛衣居然也熱得一身汗,鼻子上一粒粒小汗珠,臉紅得像喝醉酒。

  又等了半個多小時,蘇煒還沒回來的跡象,海雅捏著手機不停打開合上,猶豫著要不要打給他,眼角餘光突然發現茶几上多了一隻白色環保袋,上面還貼著張便簽紙。拿起來一看,是蘇煒寫給她的留言:

  「牙刷和買來的魚片粥在袋子裡,吃的時候記得放微波爐熱一下。開著門的房間有床,你就睡那裡。明早走的時候關門就好。」

  原來他已經回來過了,還給她買了吃的。

  海雅翻開環保袋,裡面果然有一盒魚片粥,因為屋子裡很暖,粥居然還是滾燙的。她一面小口吃,一面又想笑,也不知是笑自己的緊張,還是笑他為了她一夜不歸,抑或者,是笑心底那個叛逆的自己,隱隱約約的失落。

  那天晚上,她沒睡好。

  床很大,被子枕頭上全是蘇煒的味道,他是這屋子的主人,一切的一切都有他的味道。她在這味道中輾轉反側,心底有一種微微的醺然,彷彿從身體到靈魂都已經跌落那個舞台,短暫的空擋,跌落的快樂。

  在這裡,她是自由的。

  隱隱約約,好像聽見有人在壓低聲音說話。海雅翻個身拿起手機看時間,才發現已經早上9點多了。她記不得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此刻還覺得渾身痠軟,睡意充足,被窩裡又那麼暖和,實在不想起來,索性閉上眼繼續睡。

  及至發覺說話的聲音是個男人,海雅陡然一驚,猛地想起自己是在蘇煒家,立即翻身下床穿衣服。

  蘇煒已經回來了?她對著鏡子把睡凌亂的頭髮飛快整理一下,不知道自己這會兒出去好不好。他是帶人來家裡了?在談事情?

  門沒關,海雅偷偷探個頭朝外張望,蘇煒正站在客廳窗前講電話,手裡捏著一隻香菸,青煙裊裊。

  他語氣非常不好,冰冷,甚至隱含怒意,是她從未接觸過的另一面。

  「我做什麼不需要你過問。」他說,「管好你自己的事。」

  電話那頭的人說話聲音非常響,一陣亂吵,緊跟著似乎把電話掐了。蘇煒深深吸了一口煙,在煙缸裡掐滅菸頭,似是思索片刻,復又撥了個號碼,等了很久對方才接通,他開口,聲音已經趨於平靜,聽不出一絲破綻:「是我,事情查的怎麼樣?」

  後面的話海雅再也沒聽,她默默坐回床上,開始發呆。

  她對蘇煒這個人,其實是一點也不瞭解的,所見所聞,唯有那一點橘色光影中的溫柔側面,彷彿他就應當是那麼溫柔,那麼成熟,頂著社會精英的身份,做著最好的紳士所做的一切。

  他是做什麼的呢?白領?開公司的老闆?在家工作的SOHO一族?她竟然就這樣做了生平最大膽最放縱的事,跟著一個完全不瞭解的男人去他家裡,還過夜了。

  昨夜迷離的衝動隨著夜色消退,斷了線的人偶再一次回歸軌道,不安、愧疚、惶恐、慶幸,諸般情緒如潮水般將她吞噬——她為什麼會在這裡?不該在這裡,她不該……

  客廳裡說話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海雅有一瞬間的慌亂,不知自己是該繼續裝睡,還是乾乾脆脆地出去現身。猶豫只有剎那,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脫了外套重新鑽進被窩裡做熟睡狀。

  無論如何,叫人發現自己在偷聽,實在不怎麼愉快。

  輕微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住,很快又走遠,海雅屏息凝神等了好一會兒,外面一點聲音也沒有,她等著等著,不知什麼時候又睡著了,直到被手機鈴聲吵醒,渾渾噩噩地接通,楊小瑩有點驚慌的聲音在耳邊炸開:「海雅!你沒事吧?大容剛和我說你昨晚一直找我,可我手機沒電了,剛才充好。我回家發現你人不在!出什麼事了嗎?」

  海雅揉揉眼睛,睡意迷濛地解釋:「沒什麼……我昨天出門忘帶鑰匙了……」

  楊小瑩驚愕:「一夜未歸?那你住哪兒的?」

  海雅沉默片刻,結結巴巴地扯謊:「我、我找了家旅館睡了一夜,還沒起來呢。」

  楊小瑩失笑:「有地方住就好。我馬上要去上班,鑰匙就放在門口踏腳墊下面,你回來直接能開門。今晚我還是不回去,不用等我了。」

  直到掛掉電話,海雅才迷迷糊糊地反應過來,楊小瑩是不是昨天晚上也沒回家?今晚還是不回去,她睡哪兒?

  看看時間,已經快12點了,海雅覺得自己不能在別人家繼續這麼睡下去,趕緊起床洗臉刷牙。出門悄悄看了一圈,屋子裡似乎沒有人,蘇煒已經走了嗎?

  不知道為什麼,她鬆了一口氣,心裡卻又覺得有些失落,回頭看看茶几上,蘇煒再沒留什麼字條,上麵攤著一些麥當勞外帶的紙袋,估計是他早上吃完扔那兒的。

  海雅把茶几上收拾的乾乾淨淨,用過的毛巾也用熱水燙洗一番,順便把窗檯上那個已經被插成刺蝟的菸灰缸刷得一塵不染——其實根本不必做這些,蘇煒肯定不會介意,可她還是做了,彷彿這樣才能心安。

  一切忙完,海雅捏著筆,認認真真給他留字條:

  「謝謝你,蘇煒。外套和圍巾我下次一定洗乾淨了還你。」

  一定要向他表達自己的謝意,可這樣寫好像太冷淡了。她用筆塗掉,重寫:

  「謝謝你好心的幫助,我很感激。衣服和圍巾下次我會洗乾淨還給你。」

  怎麼又覺得像客套話,海雅咬著筆頭髮了半天呆,添了一句:「PS:衣服口袋裡有200元,下次也一起還你。」

  加了一句反而更加生分,海雅索性放棄了,把便簽紙揉成一團丟垃圾桶裡,穿上他寬大的外套,下樓打車。

  回到家的時候,楊小瑩果然已經不在了,先前被她撞翻的那隻茶杯也被洗的乾乾淨淨晾在茶杯架上。海雅在沙發上乾坐片刻,不知為什麼,覺得悶得慌。

  不能再這麼無所事事下去了,她得給自己找點事情來做,否則空落落晾在這裡,只會讓她感到自己的懦弱和無能。她不想每次見到媽媽打來的電話,就是一陣心驚肉跳,不知面對的是淚水還是責難。更不想被或軟或硬地逼迫著,一次次去找譚書林自取其辱。

  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天自己在路燈下反覆徘徊,無處可去的絕望,也忘不了昨天發瘋狂奔的憤怒。

  她已經累了。

  攤開報紙,海雅再一次認認真真地閱讀招聘啟示,她不好意思去找楊小瑩,人家上次幫了她,結果中途她甩手不幹,雖然人家嘴上不說,心裡肯定會有看法的。

  報紙上的招聘大多需要工作經驗,海雅看了半天,終於從裡面選出一條,位於市中心的某主題咖啡館招聘服務生,要求二十五歲以下,工作經驗不限,歡迎在校大學生兼職,英語專業尤佳。

  她立即打了個電話過去,對方聽說她是N大的學生,似乎很感興趣,約了下午3點在咖啡館面談。

  時間還很充足,海雅仔細把長髮打理一下,甚至化了一個淡妝,再換上新買的駝色大衣,前後左右看看確定沒問題,這才打點精神出門應聘了。

  咖啡館的經理年紀不大,三十多歲的樣子,看到她第一眼就有點發愣,隨便問了幾個問題便拍板把她留下,一面還回頭和員工開玩笑:「看看,咱們店裡以後就有一道標誌性的美麗風景線了。」

  別的事倒也算了,海雅從小到大幾乎每天都要聽到數遍別人誇她漂亮,早就麻木,根本沒反應,這份麻木在經理眼裡成了淡定,本來想開口邀她一起吃個晚飯什麼的,也沒好意思說。

  世事往往就是這麼巧,海雅剛談定工作離開咖啡館,楊小瑩的電話又來了:

  「海雅,你不是說想找個做家教的工作嗎?我有個本地朋友,她親戚家的女兒今年初二,成績很差,家人都快急瘋了。我記得你高考成績不錯的吧?要不要試試看?薪水按星期結。」

  海雅本想說自己已經找到工作了,可楊小瑩一次次幫自己,怎麼說也不能讓她白忙,於是立即答應下來:「好啊,沒問題。謝謝你,小瑩。」

  楊小瑩笑:「客氣啥?對了,那家人是想讓你輔導英語。我先提醒你一句啊,那孩子腦袋簡直像顆石頭,意思意思就行了,別太認真。」

  像石頭?什麼意思?

  海雅一頭霧水,先去書店買了一套初中生的英語測試卷,自己認認真真溫習了一下語法,隔天晚上信心百倍地往那人家去了。

  然後,她瞬間就體會了楊小瑩說的腦袋像石頭是什麼意思。

  這孩子何止是成績差,她對英語語法簡直可謂一竅不通,不知道課到底怎麼上的,連進行時跟完成時都搞不懂,給她講,前面聽了,後面又忘,聽課還不專心,動不動就拉她頭髮,問:「小老師,你頭髮顏色真好看,在哪裡染的?還有你身上好香,用的什麼香水?」

  這孩子好像滿腦子只有怎麼打扮自己,小小年紀就穿了三四個耳洞,眉毛刮得和縫衣針一樣細,努力把自己塑造得非常風情非常時尚。

  海雅嘆了一口氣,儘量和顏悅色:「小悅,剛才不是和你說過嗎?現在進行時,要在動詞後面加ing,你又忘了?」

  她像沒聽見,還問:「小老師,你這麼漂亮,肯定有很多人追吧?」

  海雅想了想,說:「你現在年紀還小,等大一點再研究這個,現在要專心學習。」

  小悅分外不屑一顧,切了一聲:「真老土。」

  海雅不禁淚流滿面。

  回去的時候楊小瑩又給她電話,還有點幸災樂禍:「見識到了吧?」

  海雅有氣無力:「她自己不想學,就是請愛因斯坦也沒用。」

  現在十四五歲的孩子們在想什麼,她一點也摸不透。她在這個年紀的時候,每天只想著怎麼拿年級第一,讓爸爸媽媽為她感到驕傲。

  可是,仔細想想,這也沒什麼值得誇耀的,她做得再好,也不如這個胡來的小姑娘來的恣意幸福,因為她在被父母深深的愛著,哪怕胡來,哪怕叛逆,依然有人不離不棄愛著她。

  她像羨慕譚書林一樣羨慕這些任性的孩子。

  一晚上被那小姑娘折騰得不輕,海雅回家匆匆洗把臉正準備睡覺,突然聽見手機短信鈴聲叮叮噹噹的響,她以為是楊小瑩,隨便翻開看了一下,瞬間又被屏幕上兩個字吸引住目光——蘇煒。

  昨天一整天他都沒任何消息,害她有些不安,打開短信,裡面是很簡潔的幾個字:「煙缸很乾淨,謝謝。」

  海雅回覆一個笑臉,轉而又想到那尊插得好似刺蝟的煙缸,考慮很久,又加了一句:「不要抽太多煙,對身體不好。」

  發完還有點後悔,好像自己不該這麼說話,也沒立場這麼說。

  可他回覆得很快:「好。」

  她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為這段簡短又親密的短信,有點欲罷不能,還有點忐忑不安。

  情不自禁再回覆:「晚安,蘇煒。」

  過了一會兒,短信聲輕輕響起,聲音像夢一樣,他寫:「晚安,海雅。」

  海雅心跳陡然加快,此時再無睡意,索性起身尋找他的外套。

  外套左邊口袋裡裝著上次花剩下的一百來塊錢,右邊口袋裡裝了一盒蘇煙,還有一支金色的打火機。

  發了半天呆,她慢慢把那盒蘇煙拿出來,抽出一根,放在鼻前輕輕聞。

  這種行為有什麼意義?她說不上來,不願去想這問題。

  刺鼻的菸草味令人沉迷,她甚至也不願去想他的身份,他為什麼會追求她,為什麼對她那麼好。

  世上再沒有一個人像她這樣渴望被人愛。

  他是她的毒品,她似乎開始上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