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滿臉淚痕的森明美慌忙轉頭去看,見大步走進來的赫然是越璨,她的情緒頓時再次崩潰,踉蹌著腳步顫抖地向他衝去——

  「璨——!」

  在越璨的懷裡,森明美哭得像只受驚的小鳥,仰起有著觸目驚心掌痕的面孔,她一陣陣顫抖著流淚說:「把她趕出去,把那個女人趕出去!她是罪犯!她是從監獄裡被放出來的!她剛才差點……差點……」

  越璨擁住森明美,用手掌輕輕拍撫著她的後背,讓她的情緒一點點平復下來。自森明美顫抖的肩頭處,他抬起眼睛,眸底陰沉暗厲地盯向葉嬰!

  背靠著有著繁複花紋的壁紙牆面,葉嬰眼眸烏黑,唇色血紅,像是做了一件極為自得的事情,她對他露齒一笑,神情中有一抹明亮又礙眼的炫耀之意。落地窗外依舊是狂風暴雨,薔薇只剩下被雨水沖刷著的綠色枝葉,黃色的花瓣一片片墜落在泥濘的花圃裡。

  「乖,你先出去,我有話跟她說。」

  安撫地對懷中的森明美說,越璨陰沉著雙眼,目光始終未離地盯著葉嬰。

  「璨……」

  猶豫著觀察了一下越璨的表情,森明美點頭,又刺骨冰冷地掃了葉嬰一眼,走了出去。

  暴雨一陣疾似一陣!

  落地玻璃窗上,雨水縱橫交錯地衝打著!

  一步一步,越璨面無表情地走近葉嬰,她似乎滿含期待地瞅著他,一副有恃無恐的摸樣。他緩緩走到她的面前,低下頭,距離她的面孔只有不到五公分的距離,逼視著她,聲音平板無波地說:

  「你打了她。」

  「唔。」葉嬰一笑,「怎麼,你要替她打回來嗎?」

  「想方設法地激怒她,對你究竟有什麼好處?」

  「看著你為她心疼,就是我的目的啊,」她笑得燦若花開,「難道你還沒明白嗎?我對你舊情難忘,所以才會一直故意惹她、欺負她。」

  越璨閉一閉眼睛,強忍怒氣。

  「我要聽真正的原因!」

  「哦,」葉嬰又笑了笑,「因為你的未婚妻其實是個頗具才華的設計師,如果她冷靜地跟我競爭,會耗費我蠻多的時間。而惹怒她,她就會做出一些蠢事。」

  「你說過,她不是你的敵人。」

  「你相信了?」葉嬰咯咯地笑,「那麼我說我對你舊情難忘,為什麼你卻不信呢?哈哈,我欺負她,你心疼了對不對?」

  越璨皺眉,說:

  「當年她還只是一個孩子,跟所有事情都是無關的。」

  「是嗎?」她依舊笑著,但眼底越來越冷,「或許吧。可我就是討厭她!就是想讓她不開心!就是想奪走她的東西!怎麼樣?」

  「莫伯伯,求求你,」那個穿著小花裙,打扮得像芭比娃娃一樣的小女孩強忍著眼淚,楚楚可憐地,用紅紅的眼圈望著她的父親,「別讓阿姨再來找我爸爸了!昨天下午,阿姨脫光了衣服,光溜溜地抱住我的爸爸,不讓我爸爸走,全都被我媽媽看到了!我媽媽一直哭,一直哭!我爸爸說,他根本不喜歡阿姨,是阿姨一直纏著爸爸,哀求爸爸……」

  父親的面容慘白。

  父親抱著她的手臂冰冷得像鋼鐵一般,當時的她只有八歲,她痛極了,大聲對著芭比娃娃喊:「你騙人!我媽媽怎麼會喜歡你爸爸!」

  「是真的!」淚水滑下芭比娃娃的臉龐,「我聽見你媽媽說,她不喜歡你爸爸,說你爸爸粗魯,又常常不在家。她說她喜歡我爸爸,想要跟我爸爸結婚。你媽媽還對我說……對我說……等她嫁給我爸爸,我就是你的姐姐,讓我和你相親相愛……」

  「你胡說!我媽媽喜歡的是我爸爸!」她怒得尖叫,她知道這個芭比娃娃常常騙人,「我媽媽才不會喜歡你爸爸——」

  「莫伯伯……」芭比娃娃悲傷地哭著,「求求你,別再讓阿姨來找我爸爸了,我爸爸不喜歡阿姨,我爸爸喜歡我媽媽……」

  從那一天起,她的世界全部改變了。

  當她終於從另一個女孩那裡查出來,芭比娃娃那天整日都在進行芭蕾舞集訓,根本沒有回家,全都是芭比娃娃在撒謊的時候。當她放學回家,來不及脫下書包,就直奔向書房想要告訴父親的時候——

  「砰!」

  一聲沉悶的爆炸聲從書房的門後傳來……

  「你不是不喜歡跟我一起玩嗎?」站在已不再屬於她和母親的宅邸,芭比娃娃輕蔑地望著昔日華麗、如今卻滿地狼藉的舞會大廳,「現在,即使你跪下來舔我的鞋子,我也不肯跟你一起玩了!」

  「究竟是仇恨將你扭曲了,還是當初我以為的那個你,只是我的錯覺。」凝視著她,越璨黯聲說,「你變得如此偏激和不擇手段,什麼都不在乎。」

  「什麼都不在乎……」

  葉嬰緩緩重複著他的話,睫毛一顫,淡笑著說:「無論是我被扭曲了,還是我原本就是如此偏激和不擇手段,有什麼區別呢?都與你無關了,不是嗎?」

  「放棄你的復仇吧!」越璨眼底蘊滿暴風雨般的陰霾,「我說過,我會替你去做!全部的、所有的、我全都會替你去做!」

  「不。」

  「你差一點就死掉!」

  越璨沉怒地低吼。

  「終究還是沒有死啊,」瞟著他,她撲嗤笑了一聲,「拜託,你甚至沒有去醫院看過我,別裝得好像你很在乎我的死活。」

  越璨繃緊下頜。

  他死死地瞪著她,咬牙切齒般地說:

  「是!我不在乎你是死是活,我只在意,你來到這裡,把這裡攪得不得安寧!我還是那句話,不管你有怎麼樣滔天的仇恨,也用不著把謝家當做跳板!越瑄不欠你!明美不欠你!謝家也不欠你!」

  望著她漸漸笑不出來的面容,越璨又咬了咬牙,說:

  「你想要報仇,可以!那你用你自己的本事去報仇!謝家犯不著為了你被犧牲掉!是,我曾經對不起你,但越瑄有哪裡對不起你?你想過沒有,如果他真的愛上你,卻發現你只是在利用他,他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你不在乎,對不對?」越璨冷笑,「他會不會受傷,會不會痛苦,你一點也不在乎,對不對?」

  葉嬰唇色發白。

  抿緊嘴唇,她倔強地回視他。

  「如果他幫助了我,又真的喜歡上我,我可以……以我的感情回報他。」

  「那你的感情是什麼?是一件東西?只要有人給了足夠的籌碼,就可以買走?將這麼廉價的東西作為回報,你覺得被賜予的人應該感激不已?」越璨冰冷地說,「而且,你似乎一直很有自信,你覺得你已經抓住了越瑄,對嗎?」

  窗外一道劇烈的閃電!

  轟雷炸響!

  湍急的雨水匯流在落地窗的玻璃上!

  「越瑄知道你是誰!」

  越璨冷笑一聲,眼底儘是陰霾:

  「當年,我曾經把你指給他看,所以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你是誰!他是像冰山一樣清冷寡慾的人,你以為,憑你那些刻意接近的招數,就能夠吸引得到他?是因為他早就知道我跟你之間的關係,才會將計就計,把你帶進謝家!你出車禍的那天,在醫院裡,他已經對我親口承認了,他早就知道你是誰!」

  葉嬰的面容變得木然。

  她呆呆地望著他,眼神空洞。

  「你這個笨蛋!」越璨沉痛地低喊,「你好好想想,這麼長的時間,他有沒有真正幫過你一次!沒有,一次也沒有!你只是他用來威脅我的手段而已!他準備隨時揭發我跟你以前的關係,好讓我對森明美放手!」

  「你走吧。」

  眼底生出一種悲涼,越璨啞聲說:

  「算我請求你,離開這裡吧。如果你自己有力量,就用你自己的力量去報仇,如果你自己沒有力量,就放棄!但是,不要傷害到那些無關的人。」

  雷聲滾滾。

  窗外的薔薇枝葉在暴雨中狂亂地搖擺!

  葉嬰木然地望著越璨,她的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一時間,她完全無法思考,彷彿是忽然間被塞滿了,又彷彿是,忽然間被全部抽空了。

  「老太爺,夫人。」

  休息室的門外傳來謝灃的聲音,又過了幾秒鐘,門被打開,謝鶴圃、謝華菱、森明美一併走了進來,管家跟在後面,最後是一個男僕,手中拎著一隻巨大的行李箱。

  「阿嬰,你真的坐過牢?!」

  謝華菱滿臉不悅地走進來,厲聲問。

  「……」

  葉嬰眉心一皺,她看到森明美正挽著謝鶴圃的胳膊,眼神冷冷的,面頰上的掌痕依舊鮮明。

  「說——!」謝華菱怒不可遏,向她步步緊逼過來,「你到底是誰!你為什麼要混進謝宅!你到底有什麼目的!明美跟我說過很多次,你不可靠、不值得信任、居心叵測,我還不相信!居然——你居然是一個罪犯!你的那些學歷、身份,全都是假的,對不對!」

  森明美冷冷「哼」了一聲。

  猩紅色的沙發中,越璨面無表情地望著窗外的暴風雨。

  「……我以前,」垂下睫毛,葉嬰頓了頓,「進過少年看守所……」

  「啪——!」

  葉嬰的話音尚未落地,謝華菱怒目圓睜,重重一巴掌向她扇了過去!那耳光比雷聲還響,在休息室內震出回音,越璨的身體也是一僵。

  一抹血絲自葉嬰的唇角緩緩沁出。

  「你——」謝華菱手指顫抖地指住她,厲聲喝,「你這個小偷!騙子!垃圾!天哪!我居然容忍你在謝家呆了這麼久!天哪——!管家!報警!趕快報警!這段時間,她不知道偷了家裡多少東西!剛才居然還敢打明美!還愣著幹什麼,管家,我讓你報警,你聽到沒有!」

  葉嬰唇色蒼白。

  用手指拭去唇角的鮮血,她淡淡勾了勾唇,心中有著混合了冰冷和麻木的情緒。抬眼,她眼神漆黑地望向謝華菱。

  「伯母,你看,」森明美忽然出聲,「她剛才打我的時候就是這種眼神,多麼可怕,像要準備殺人一樣。」

  謝華菱一驚,「殺人?」

  「能在少管所被關六年,不可能只是那些小偷小摸的罪行,」森明美沉思,「應該是很重的罪,說不定就是——殺人罪。」

  謝華菱嚇得頓時後退了兩步。

  「我說得對嗎?」森明美緊緊盯著葉嬰,「你究竟是犯了什麼罪?是不是殺了人?」蔡娜告訴她,只知道葉嬰是犯了重罪,但是因為未成年,所以全部卷宗都是保密封存的。

  「你猜呢?」嘴唇內被打出厚厚的腫結,葉嬰淡淡一笑,「森小姐神通廣大,這點事情自然不必由我來說。」

  「滾——!!」

  見到她這副蠻不在乎的模樣,謝華菱的怒火又重新被點燃了,指著門口大聲喊:

  「你立刻滾出謝家!再也不許出現!」

  葉嬰心下一沉。

  「那麼高級定製女裝項目呢?」突然想起來似的,森明美猶豫地問,「還要繼續讓她負責另一個小組嗎?」

  「當然不要!」謝華菱怒喝,「從現在開始,無論是謝家,還是謝氏集團,都絕不允許這個女人出現!」

  「爺爺……」

  森明美尋求確定似的又看向謝鶴圃。

  「就按華菱說的辦吧,」謝鶴圃長嘆一聲,捋鬚說,「范管家,葉小姐的東西幫她收拾好了嗎?」

  「已經都收拾好了,」從男僕手中接過行李箱,管家將它送到葉嬰身前,「請檢查一下,看是否有遺漏。」

  巨大的黑色行李箱。

  彷彿一隻可以將所有吞噬的怪獸。

  窗外雷聲轟傳,暴雨白茫茫一片,如同白色的水世界。葉嬰緩緩看了一圈面前所有的人,然後,她接過行李箱,拿起靠在沙發旁的黑色雨傘。厚軟的地毯,行李箱的輪子在上面悄無聲息。

  「我走了。」

  葉嬰淡淡地說,目光掠過唇角含笑的森明美。手指握緊行李箱的拉桿,葉嬰對森明美也微微一笑,又對其他人點頭致意,她拖著行李箱走出房門,神態自若,就像是告辭的客人。

  空曠的走廊。

  綿軟的地毯。

  迎面碰到的傭人們依舊對她恭敬地行禮,轟隆隆的雷聲傳來,一道道閃電劃開暴雨中的夜空,葉嬰沉默地望向走廊最盡頭的那個房間。那個房間的門外,幾位特護和傭人們滿臉緊張地聽著裡面的動靜,一個個都在隨時待命。

  腳步一轉。

  她向門廳走去。

  有男僕為她拉開厚重的大門,頓時一陣混合著雨水的冷風吹進來,身上的衣衫還沒有完全乾透,她咬緊嘴唇,打了個寒顫。

  「嘩——!」

  一陣強風猛地吹揚起窗簾,雨水將窗前的謝浦打濕了一些,他靜靜望著窗外。閃電照亮夜空,白茫茫的大雨中,那人影一手吃力地撐著傘,一手拖著巨大的行李箱,踩著泥濘一步一步越行越遠。

  漆黑的暴雨中。

  那個人影被雨水澆得濕透,被狂風吹得搖搖晃晃,越行越遠,漸漸再也看不見。

  謝浦第一次並沒有認出她。

  因為他不認得她的臉。

  他只認得她的背影。

  幾年來,每次他幫二少將東西送去少管所,總是看守人員替他轉交。他只遠遠看過她的背影,似乎是漠然地抱著那些雜誌或者繪圖工具,她的背影很漂亮,但是孤傲又冷漠。

  一個少年犯,背影居然會孤傲得近乎高傲。

  每次他都會像今晚這樣,望著那個女孩的背影,看她越行越遠,直至再也看不見。

  昏睡中,越瑄的呼吸愈來愈急促,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嘴唇也漸漸發紫,額頭沁出豆大的冷汗。謝浦急忙從窗前回到床邊,用溫熱的毛巾仔細擦去二少痛出的冷汗。一刻鐘前,醫生用了最新的鎮痛藥,這種藥可以使得病人的意志昏迷,從而減輕清醒時的痛感。

  冷汗浸濕雪白的枕頭。

  無意識地呻吟著,越瑄雙目緊閉,輾轉著頭部,身體的抖動越來越劇烈,彷彿正在做痛楚的噩夢,掙紮著試圖醒過來。

  休息室內。

  謝華菱怒意仍舊未消,她在地毯上反覆走了幾趟,拿起電話打給警局的朋友。森明美扶謝鶴圃坐進沙發裡,低聲說著關於葉嬰離開高級女裝項目後,該如何整合的問題。

  「嗯,知道了。」

  接完電話,越璨看一眼窗外的狂風暴雨,起身說:

  「爺爺,明美,我出去一趟。」

  謝鶴圃頜首,森明美卻有點擔憂地說:「外面這麼大的雨,有什麼事情不能明天再去嗎?」

  「看來不行。」

  拿起一件風衣,越璨大步正向外走,突然外面走廊上響起一片驚慌的聲音——

  「二少,你不能出去啊!」

  「二少!」

  「快去喊老太爺和夫人——!」

  越璨一怔,疾步走出去,看到走廊上亂作一團,兩個特護和幾個傭人驚慌失措地想要攔住輪椅中的越瑄。而深深的走廊中,越瑄面白如紙,唇色也是全無血色,身體虛弱得似乎只是在勉強坐著,手指卻吃力地控制著輪椅,向門廳的方向行去。

  「怎麼了?」越璨急忙問。

  見到他,越瑄眼底燃起一抹火苗,啞聲問:

  「她呢?」

  「誰?」越璨皺眉。

  這時謝華菱已經匆匆放下電話衝了出來,森明美扶著謝鶴圃也一起從休息室出來。謝華菱大驚失色,喊道:

  「瑄兒,你醒了?醫生不是說會昏睡至少一個多小時嗎?你現在感覺怎麼樣,還疼嗎?外面冷,你怎麼出來了?快點,推二少回房間!」

  「阿嬰呢?」勉力喘了口氣,越瑄望向眾人,問,「她在哪裡?」

  眾人愣住。

  謝華菱與森明美互視了一眼,森明美抿了抿嘴唇,說:

  「她不在。」

  「……她走了?」

  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越瑄的面色更白了些,他一邊吃力地咳嗽著,一邊驅動輪椅繼續向門廳去。

  「她就沒有來!」

  心一橫,森明美提高聲音說。

  輪椅緩緩停下,越瑄背對著她,他弓著身體咳嗽,等那陣咳嗽略緩了些,他的嗓音瘖啞:「……我知道她來過,我聽到了你們的談話……鎮痛藥只是壓制住了一部分身體功能,但神智是清醒的……」

  森明美的臉頓時窘得通紅。

  「明美不是故意說謊,她是怕你傷心,」拍一拍森明美的手背,謝鶴圃喟然長嘆說,「葉小姐剛才確實來過。」

  「既然你是清醒的,」眼底閃出淚光,森明美深吸一口氣,說,「那麼你應該聽到了,她打了我,還用那些下流可怕的話來恐嚇我!而且——而且她是監獄裡的重刑犯!她自己剛才也親口承認了!」

  輪椅中,越瑄閉了閉眼睛。

  「……那是少年管教所,不是監獄……」窗外狂風暴雨,越瑄面色蒼白地咳嗽著,「……即使她……曾經做錯過什麼事情……當時她只是一個未成年人……」

  「可是她隱瞞了這些!」森明美痛聲說,「拿著一份假的履歷混進謝家,她不是居心叵測,又是什麼?!瑄,你不要被她騙了!她是一個混混,是一個只會勾引男人的下賤女人,她不僅勾引你,還試圖勾引璨!瑄,你醒一醒好不好!」

  陣陣咳嗽著,越瑄淡淡望了她一眼。

  那目光清清淡淡的,如同冬日薄薄的一層雪,彷彿沒有什麼情緒,卻令森明美僵在那裡,一層層冷進骨髓。

  「不要把這些,再告訴其他任何人。」

  壽宴那晚的玻璃花房裡,越瑄凝視著她說。在她將葉嬰的監獄身份告訴他時,他竟沒有震驚或是錯愕,只是沉默了半晌,卻要求她不要將葉嬰的過往說出去。

  「答應我。」

  自輪椅中緩緩抬起手,越瑄拉住了她的右手。她猛地咬住嘴唇,有潮濕的淚意湧上眼底,沒有人會相信,即便是從小青梅竹馬地長大,即便是她身為他的未婚妻好幾年,但這是她第一次,碰到他的手。

  他的手清清冷冷的。

  拉著她。

  是為了另一個女人。

  心中翻湧著酸澀的痛意,然而,又有微涼的體溫自他的手指傳至她的手指,從脈動的血管,一路湧動著,令她的心臟彷彿漲滿了一般。四歲時見到的那個在花園的雪地中畫畫的男孩,彼時隔著千山萬水般的距離,而這一刻,他拉住她的手,讓她感受到了他的體溫。

  「我答應你。」

  在瀰漫著薔薇花香的玻璃花房中,她如同被蠱惑般,對著他的眼睛,點下了頭。

  「瑄!」

  惶恐緊張地喊了一聲,看著越瑄蒼白清冷的面容,森明美咬了咬嘴唇,又有些不安地看向另一旁的越璨。越璨似乎未曾留意到她的失態,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越瑄,眸光暗沉。

  「……我去找她。」

  強自壓抑下胸腔內翻滾的咳意,越瑄聽著窗外肆虐的狂風暴雨,眉心深皺,吃力地操縱著輪椅向外行去。

  「不許去!」

  謝華菱厲喝,命令特護們說:

  「快把二少爺推回房間!」

  特護們趕忙上去,想要掌控住越瑄的輪椅,她們能看出來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應該仍處在劇烈的疼痛中,連勉強坐在輪椅中都十分吃力,完全不可能再在這種惡劣的暴雨天氣中出門。

  「……謝浦。」

  勉力閃開特護們,越瑄回首對三米之外的那個人影喊了一聲。角落裡,謝浦揉揉鼻子,只得不太情願地走出來,應道:

  「是,二少。」

  「……我要出去。」

  掩唇咳嗽著,越瑄的面色愈來愈蒼白,額頭的冷汗亦越來越密,他又望一眼窗外,電閃雷鳴暴雨如瀑,眉心緊皺,將前來攔阻的特護們交給謝浦,驅動著輪椅繼續向前。

  「攔住他!不許開門!」

  見特護和傭人們被謝浦擋下,謝華菱氣得大喊,喚來了更多的傭僕阻止越瑄。

  「很抱歉,夫人。」

  謝浦歉意地回答,一揚手,彷彿魔術般,走廊和門廳處立刻出現了七八個身著唐衫的男子。他們彬彬有禮、但是十分有力量地將試圖阻止二少的僕傭們全都擋住,就連試圖沖上前去的謝華菱本人,也被溫和地控制住了。

  「謝浦!你反了!」

  眼看著大門正在打開,謝華菱怒不可遏。

  「夫人,我是二少的人。」

  謝浦笑容秀雅,心中有點無奈。這種事情一向都是由謝平負責的,現在謝平不在,居然落到他的身上。

  「父親!」

  謝華菱又急又怒地向謝鶴圃求助。謝鶴圃看一眼正向暴雨中行去的越瑄,又看看笑得一臉無奈的謝浦,心知以這些孩子所受的訓練,就算他開口,謝浦也只會聽從瑄兒的命令。

  「唉。」

  謝鶴圃重重嘆息一聲,拄著枴杖搖頭離開了。

  白茫茫的大雨。

  閃電劃開漆黑的夜空,轟雷一聲巨響,震得大地似乎都在顫抖,暴雨鋪天蓋地淋向輪椅中單薄虛弱的越瑄。

  「你要是真敢出去找那個女人!就再也不要回來!」身後,謝華菱聲嘶力竭地喊著!

  一輛加寬加長的黑色賓利被撐著傘的司機拉開車門,放下斜坡,越瑄的輪椅緩緩行駛進去,謝浦也跟著鑽了進去。

  「越璨!那是你的親弟弟!你就這麼眼看著他走?!他這樣的身體狀況!這麼大的雨!你連攔都不攔?!你的那些人呢!」眼見著黑色賓利消失在漫天雨霧中,謝華菱把怒氣全部發洩在越璨身上,對著他厲聲大吼,「你這個沒有人性的野種!你就想看著瑄兒去死,是不是!」

  「伯母!」

  實在聽不下去,森明美擋在越璨身前。

  像是根本沒有聽見謝華菱在喊什麼,越璨面無表情地走進停在外面的銀白色蓮花跑車裡,同樣消失在白茫茫傾盆的暴雨中。

  深夜。

  電閃雷鳴,漫天大雨無休無止地下著,地面已經滿是積水,空蕩蕩漆黑的道路上沒有車輛,也沒有行人。出租車的頂部亮著燈,停在大雨滂沱的路邊,司機收完錢,衝著那正拉開車門的白衣女郎擔心地喊了幾句。車門「砰」地被關上,白衣女郎撐著一把黑色雨傘,背對著出租車,在滂沱的大雨中,她拖著那隻巨大的行李箱,漸行漸遠。

  狂風一陣陣吹過。

  雨水從四面八方漫過來。

  死死抓住濕滑的傘柄,葉嬰手中的黑傘被吹得東搖西晃,臉上滿是冰冷的雨水,迷濛得她的眼睛無法看清道路。又是一陣夾著雨水的劇烈的風,呼地一聲,撕扯著黑傘向後捲去!傘面猛地翻捲過去,變成一隻灌滿了風的風箏般,那力量如此之大,呼嘯著,頃刻間從她手中被扯走!

  瓢潑的大雨中。

  她急忙回頭伸手去抓,狂風捲著那把傘已跌跌撞撞消失在白茫茫的雨霧深處。她呆呆地站在那裡,冰冷的雨水瘋狂地打濕她,衣服濕冷地貼在她的身上,她冷得如同在冰窖中。

  在大雨中站了很久很久。

  白茫茫的雨水將世界變成一片混沌,睫毛上是冰冷的雨水,長髮上是冰冷的雨水,左手依舊握著行李箱的拉桿,她木然地站在大雨中,任由雨水沖刷著,不知道這裡是哪裡,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不知道還有哪裡可去。

  一切都進行得是那麼順利。

  似乎所有事情都在按照她的計畫進行,甚至更加順遂,於是她以為可以一直順利下去。越走越高,越走越高,直至走到高高的舞台上,才發現,自己不過是被人放上去的玩偶,而戲台一抽,她就跌了下來。

  手中空空。

  什麼都沒有。

  一道閃電照亮她空洞的眼睛。

  轟轟的雷聲在夜幕炸響。

  大雨無休無止地下著。

  拖著巨大的行李箱,她木然走在雨中,兩旁的道路在茫茫的雨霧裡影影綽綽,行李箱的輪子濺起一片片水花,裙襬早已濕透,小腿上也已滿是泥濘的污垢。

  「你錯了,我不是在向你宣戰。」森明美冷冷望著她,「像你這種從監獄裡被放出來的垃圾,根本不配成為我的對手,也不配跟我公平競爭!我只用一根手指,就可以碾死你。」

  越璨咬牙切齒地說:

  「是——!我不在乎你是死是活,我只在意,你來到這裡,把這裡攪得不得安寧!我還是那句話,不管你有怎麼樣滔天的仇恨,也用不著把謝家當做跳板!越瑄不欠你!明美不欠你!謝家也不欠你!」

  「滾——!!」

  謝華菱指著門口大聲喊:

  「你立刻滾出謝家!再也不許出現!」

  滂沱大雨中,她漫無目的地走在空蕩蕩的街道,濕漉漉的長髮一縷一縷黏在她滿是雨水的面頰上。衣衫濕透,冰冷刺骨地貼著她的肌膚,卻令她感到無比清醒。

  原來,她全部依仗著的,不過是越瑄而已。

  而徹底耍了她的人——

  也正是越瑄。

  「就在爺爺的壽宴那晚,瑄拉住了我的手,他說,他願意娶我。」夏夜的花園,森明美憐憫地望著她,「你不會真的以為,瑄是喜歡你的吧。」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你是誰!他是像冰山一樣清冷寡慾的人,你以為,憑你那些刻意接近的招數,就能夠吸引得到他?是因為他早就知道我跟你之間的關係,才會將計就計,把你帶進謝家!你出車禍的那天,在醫院裡,他已經對我親口承認了,他早就知道你是誰!」

  越璨沉痛地低喊:

  「你好好想想,這麼長的時間,他有沒有真正幫過你一次!沒有,一次也沒有!你只是他用來威脅我的手段而已!他準備隨時揭發我跟你以前的關係,好讓我對森明美放手!」

  冰冷的大雨中,想起那些再也沒有被他接通的電話,她閉了閉眼睛,雨水順著睫毛滑下臉龐。走在空蕩蕩漆黑的街道中,她漫無目的地走著,唇角淡淡浮出一個嘲弄的笑容。

  黑色賓利疾駛在暴雨中!

  雨水瘋狂地衝打在車窗上,即使車內開著暖氣,那令人不適的潮濕感依舊沁了進來。越瑄緊闔著眼睛,雙手死死握住輪椅的扶手,棉毯下的雙腿難以控制地抽搐著,一陣陣疼痛向他襲來。蜷起手掌,他瘖啞地咳嗽著,手指痛楚地掐進掌心。

  手機響起——

  越瑄霎時睜開眼睛!

  「唔,明白,」聽了幾句,謝浦保持著接通狀態,對越瑄說,「謝平已經找到了葉小姐,問需不需要把她帶來見你。」自從葉嬰車禍後,二少將謝平抽走,全天候保護她的安全。只是見今晚葉嬰來到謝宅,謝平也去順便處理積攢下的其他事務,才沒有及時跟上被趕出去的她。

  「她在哪裡?」越瑄凝神問。

  謝浦說出一個地名。

  越瑄沉默了下,望著車窗外茫茫的雨色,「拐過下一條街就到了。」

  夜幕中依舊雷聲滾滾。

  雨勢似乎小了些。

  黑色行李箱倒放在雨地的泥濘裡,背後是冰冷的照壁,雨水彷彿連綿的細密珠簾,從窄窄的瓦簷上滾落,葉嬰用雙臂環抱住濕透的自己,漠然望著前面那片凋落的緋紅野薔薇。

  這麼多年過去。

  這座街心花園竟彷彿沒有任何變化。

  而她……

  竟然還會走回這裡。

  茫茫的雨霧,她久久地呆坐著,腦中一片空白。她什麼都沒有去想,雨水沖洗著野薔薇,那些曾經緋紅色的花早已過了花期,只剩下幽綠的葉子在雨中瑟瑟發抖。

  花叢下空蕩蕩的。

  沒有滿臉傷痕的狂野少年躺在那裡,只有泥土被雨水沖刷出一個個漩渦。

  兩道刺目的車燈燈光打來!

  下意識地眯了眯眼睛,她木然地迎望向那光線。紛紛的雨霧中,黑色賓利的車門打開,緩緩放下一個斜坡,一輛輪椅從裡面駛出,那蒼白清峻的年輕男人膝上蓋著棉毯,一手撐著一把寬大的雨傘,一手吃力地控制著輪椅,自泥濘的雨地裡,緩緩向她行來。

  行到她的身前。

  咳嗽著,他蒼白著面容將雨傘撐過來——

  遮住她頭頂的雨絲。

  寬大的雨傘將世界隔成只有他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