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夜色沉沉,驛館的火越燒越旺,映紅了半邊天。整座西羌首府都被折騰醒,到處都是雞飛狗跳的喧嘩,還有城中侍衛在不停巡邏、四處搜捕的聲音。

這些動靜極大,每走一步都要極度警惕,在這樣的暗夜裡,梅茹只能跟著前面的男人。

傅錚對這兒似乎較為熟稔,梅茹隨著他一路並沒有遇到什麼官兵,哪怕有,這人也將她護在裡面。最後行到一處小院的背後,他立在那兒靜靜聽了一會兒動靜,確認沒有埋伏,才領著梅茹繞到前面。

走到前面,傅錚亦沒有開院子門,而是徑直躍上院牆,再安靜的跳下,一切都是悄無聲息,跟貓似的。

梅茹當然沒這個本事,傅錚虛扶著她的腰,抱她一併躍上去。

哪怕這一夜受他搭救,此刻被他虛扶的腰肢,還是僵的難受,梅茹緊緊抿著唇,幸好這人適當鬆手。

看了他一眼,梅茹轉眸四處打量。

這個院子不大,且落了灰,好像久未有人住過。梅茹猜,這應該是傅錚小心安排下的地方,平日絕對不會用到,除非要緊的時候,比如現在。

那邊廂,傅錚從靴子裡抽出匕首,小心翼翼將門栓挑開,又扶著門框緩緩將門打開,所有都是靜而又靜。做完這一切,他並沒有鬆掉一口氣,黑色的身影仍舊繃得很緊,在努力隱忍著什麼。

一言不發,傅錚跨進屋裡。

望著那道黑漆漆的門,梅茹仍抿著唇,頓了頓,她走進去。

為安全起見,傅錚沒有點燈,屋子裡面仍是黑漆漆的。

藉著月色和半邊天的火光,梅茹見他已經脫去外衫,雪白的中衣上面嫣紅成片,全是血。那被他狠心折斷的箭就斷在他的右肩裡,直愣愣刺在那兒,恁的嚇人。

不過少頃,獨有的血腥味在這個小屋裡越聚越重,怎麼都散不掉。

皺眉查探了下肩膀傷勢,傅錚吩咐梅茹:「去外面舀些水來。」這兒家家戶戶都有個水缸,裡面會囤水,這家也不例外。

此時情勢危急,梅茹也不介意他說話的口吻,她連忙轉身舀一瓢水進屋。

再進房間的時候,傅錚仍端坐在那裡,坐得跟座山似的。梅茹將水端過去,傅錚仍冷聲吩咐:「你去那邊。」這間屋子分左右兩間,他指的就是對面。傅錚又道:「那邊衣箱應該備著些衣服,你勉強找些能穿的。」

梅茹這會兒身上是胡亂拿的長襖,底下是姑娘家不能示人的中褲,褪了綾襪的小腳就那麼趿在繡花鞋裡,露出一方潔白的腳背,像最光滑的羊脂玉……

如今聽傅錚這麼說,梅茹有點不大自在。

又拂了她一眼,傅錚沉聲道:「快去吧。」仍竭力克制著痛楚。

梅茹垂眸問:「殿下你呢?」

「本王不礙事。」傅錚淡淡道。

福了福身,梅茹道:「謝過殿下救命之恩。」她說完又問:「殿下,你真的不用我幫忙?」梅茹直直望過來,一雙眼坦坦蕩蕩。

傅錚抿著唇,冷冷道:「不用,你快去歇著。」

既然如此,梅茹也不跟他多爭執,再一欠身,她獨自去到那邊。

對面房間裡有張落了灰的炕,鋪蓋什麼的都卷在裡頭,旁邊則安置了一個衣箱。梅茹翻了翻,居然找到幾件大小不一的衣裳。她自己得穿,長一點的男人袍子,明天還得拿給傅錚。

梅茹拍了拍灰,又將鋪蓋鋪好,仍嗆了滿臉的灰。

她襖子也不脫,直接和衣而睡。

這屋子很黑,什麼都看不見,如此一來,其他的感覺自然更為清晰。比如,她安靜的躺在那兒,能聽到外面傅錚隱忍到極致的抽氣聲。那支箭有毒,如今紮在他肩膀裡,沒有止血的傷藥,是不能隨便輕易□□的。所以,傅錚大概是在擦傷口。

梅茹默了默,闔上眼。

外面又起風了,伴隨著搜捕的雞飛狗跳聲,她勉強睡了一會兒。再醒過來的時候,東方已經泛起魚肚白。梅茹換上西羌女人的粗布衣裳。這衣裳有點大,還有點肥,她用腰帶紮了好幾圈,這才勉強走出去。

外頭很安靜,傅錚闔眼倚在那兒,薄唇緊抿,長眉輕蹙,仍是一臉寒意。

他身上果然還是帶血的中衣,那支箭還斷在肩膀裡面。梅茹昨天端進屋的水如今全紅了,暗沉沉的,通通是這個人的血。

怔怔看著他,又看了看外面的魚肚白,梅茹歎了一聲,她往前走去。

熟料只這一步,傅錚立刻睜開眼,一雙墨黑的眼仍凌厲的可怕,眼底還泛著猩紅!

他行軍打仗慣了,本來就睡得淺,再加上身上的傷,根本就是昏昏沉沉瞇了一會兒。見是梅茹,他繃著的胸口稍稍緩掉一口氣,只是問:「你醒了?」他的聲音有些啞,還有點吃力,想來真是累到了極致。

梅茹頓了頓,道:「殿下,你去裡面炕上歇息一會兒,我去外面買傷藥。」

「不行!太危險!」傅錚斷然拒絕。

梅茹亦斷然道:「我會見機行事,殿下莫擔心。」

傅錚雙眸微瞇,沉沉看著她。梅茹坦然回望過來,她上前幾步,扶他去裡面的炕上。

傅錚本不想要她攙扶的,可經過這一夜,他的半邊身子根本使不上動靜。如今,梅茹過來攙他的胳膊,傅錚不得不將身子的份量壓在梅茹身上。

那份量不輕,傅錚視線向下,卻見梅茹眼觀鼻鼻觀心的望著地上,她只盡心攙扶,再沒有旁的心思。因為倉促,她的頭髮還沒盤,這會兒柔柔的披在肩頭,像匹緞子。昨日夜裡靠的近的時候,傅錚就聞到了梅茹烏髮裡的軟香,幽幽的,還是透著股冷意。

不知怎的,他心裡泛起一道莫名酸楚。

梅茹將他扶到炕上,恭敬問道:「殿下,需要買些什麼藥?」

斂起心思,傅錚將藥品一一交代,再將城中離得近的幾個藥房交代給她,又吩咐道:「別在一處買。」

「知道。」梅茹點頭。

她將頭髮隨便盤了一下,包在這兒女人慣用的頭巾裡,只露出一張如花似玉的臉。

靜靜看著她,傅錚忽然道:「你還是別去了。」

梅茹扭過頭,定定望著他。她的面色凝重,「既然殿下救我一命,我也絕不會讓殿下在這兒出事。」梅茹如此說道。

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傅錚悶得難受。怔了怔,他難得柔聲道:「小心些,本王等你回來。」

梅茹亦難得笑了一笑,她這一笑,愈發明艷。臨走前,她又隨便抹了點灰在臉上。梅茹生的白,抹上一點灰,才看著略微邋遢一點。

傅錚沒有躺下來,他只靠著牆半坐著,聽著她離開的軟軟腳步,然後是她小心翼翼的開門與關門聲。之後,他便再聽不到任何聲音了……傅錚將整個份量都靠著牆。

他很累,亦疲倦至極,整個身體沉沉的,就跟不是他自己的似的,可傅錚不敢睡,萬一梅茹太久沒回來,他還得想辦法出去找她。

傅錚這樣想著,靠著冷冰冰的牆,默默調息了好幾口氣。已經疼了一夜,他早就疼的沒知覺了,如今不過是想法子保持清醒。

傅錚垂眸。

這張炕是昨夜梅茹剛歇下過,他視線隨便拂了拂,便看到一根姑娘家長長的頭髮掉在旁邊,他凝神,似乎還能聞到那股香味兒。

傅錚就盯著那一處看,一點都不敢歇,雙目赤紅。

只是,梅茹出去的時間真的有點太久了。

她出門時,天光濛濛亮,如今日頭中移她還沒有回來,算一算已經有一個多時辰。傅錚在心裡盤算了那幾條路的來回時間,便有些坐不住了,他正要想法子起來,驀地,外面有小心的推門聲。那聲音小心翼翼的,然後是姑娘家軟軟的腳步聲……

傅錚楞了一下,下一瞬,就見梅茹進來,手裡多了兩個小包袱。

梅茹喚了一聲「殿下」,也不浪費時間,此事直接將外面的情況說給他聽:「聽說昨日夜裡西羌宮廷有變,你那位公主也不知是被軟禁還是被如何了,現今是西羌的鎮國將軍當政。」頓了頓,梅茹又道:「我只打聽到孫大人和郁大人都被殺了,其他的人不知如何,如今外面正四處通緝我們呢……」

傅錚卻只怔怔看著她,連她說什麼「你那位公主」也不甚在意。

梅茹一邊說,一邊將包袱裡的東西一一拿出來,有治傷的藥,小剪子,還有熱乎乎的包子和可以填肚子的餅。

傅錚轉眸望過去。

論起來,梅茹的膽色不錯,處變不驚,能打聽到這麼多消息,又置辦下這麼多東西,真不像一個嬌嬌軟軟的大家閨秀。

他抬眸看著她,眸色愈發深。

梅茹自顧自的忙碌,很快,又舀了乾淨的水進來,端到傅錚跟前。她冷靜安排道:「殿下,你力氣大拔箭,我來上藥和綁繃帶。」

傅錚面無表情的面色終於有了一絲異樣,男女到底授受不親,何況是脫衣之事呢……沉沉望著梅茹,頓了頓,他板著臉喝道:「你出去,本王自己來。」

梅茹堅持道:「殿下如今行動不便,莫再爭執此事。」

傅錚還穿著那帶血的中衣,渾身上下全是血腥味,像個孤煞。坐在那兒,定定看了梅茹一眼,忽的,傅錚開口,正色立下誓言道:「三姑娘,如此本王這次回去定娶你為妻。」

「不用。」梅茹再度拒絕,且拒絕的很快。

傅錚眸色驟縮,只牢牢盯著梅茹。

梅茹仍坦然望著傅錚,連絲姑娘家該有的忸怩也沒有。她還是那句話:「殿下你既救我一命,我定當竭力還殿下一條命,其中沒有任何男女私情,也請殿下不要再誤會。」

她說的更是直白,傅錚徑直望進她的眼底,甚至望進她的心底。

他看人一向不差的,可眼前這人對他是真的沒有半分情誼,因為,梅茹的那雙眼實在太過坦蕩,坦蕩的能灼傷人的心。

也許,他在她眼裡,跟女人、兔子、貓狗無異。

傅錚抿著唇,不知為何,喉中亦泛起一道腥鹹。

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