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很快到了姥姥家門口,黑大門,院子裡養著一條大黃狗,一看見她就汪汪直叫。右側是菜園子,旁邊搭了個棚子裡面還養著幾隻肥碩無比的大羊。
小花媽一步追了出來:「你這孩子,怎麼聲都不吭就來了,怎麼找著的?」不等她回答,就把手放在她通紅的臉上給她捂著。
「這臉凍得,快進屋快進屋。」
她一進屋,床上的老人就著了急:「看給我大孫女凍得,是不是想姥姥了?過來讓我看看。」
班小花心中一熱,明知不是親生的還對她這麼好,姥姥果然是疼班小花的。
「我看大孫女長個兒了,這大高個兒,長得多俊啊。快拖鞋上炕上坐坐,上姥姥旁邊來。」
班小花清脆脆地答了聲「哎」,拖鞋上炕。東北農村一般是燒炕的,縣城裡有樓也有平房。小花姥姥家住的就是平房,炕跟廚房的灶坑連著,一燒飯炕就熱乎了。
「我看看著大外孫女,凍壞了吧,姥姥給捂捂。小平啊快去給孩子做飯去。」
小花媽皺著眉頭:「你咋不說一聲就來了?物理課咋辦?」
「我想姥姥了,過來看看呀。物理課不上了,那個老師講得不好。」
小花媽遲疑了一下:「你是不是心疼錢啊?我走時候不給你留學費了麼?」
「沒有,覺得自己看看也是一樣的,犯不上花那個錢。」
大姨在旁邊插口:「我家孫勇從來就沒上外面補過課,成績照樣好得很。你家這小花是不是太嬌慣了?當姐的得勸你幾句了,孩子太慣將來准的走上歪道。姑娘念幾年書差不多了,更可況是別人的——」
小花媽突然喝了一聲:「姐」,臉上難看至極。
小花媽是個老實人,平時很少發脾氣,大姨一看立刻改口道:「姑娘以後嫁人了不就是別人家的人麼?小平我正好也沒吃呢,給我炒兩個笨雞蛋。」
小花媽哼了一聲,還是去廚房取了幾個雞蛋。
姥姥不住問小花這那,問了一遍又一遍,每個問題都要刨根問底一番,不懂的還要再三解釋。孟小舟從前的奶奶就是這樣,常常是問了幾句她就黑著臉:「說了你也不懂。」現在的班小花心中只有濃濃的親情,小時候不懂事,長大了才知道這就是老人的一種關心方式——給孩子做好吃的,事無鉅細地問個清楚。她也曾在外面的英語學校兼過職,一個孩子上課一個家長在外面陪著,往往都是老人。一次她和一個學生的奶奶聊天,老人家說:「我原來的時間都是兒女的,現在都是孫子的,反正這麼大歲數了,什麼沒見過享受過?剩下的時間就都為小輩的服務吧。」天下大概也只有父母才能單方面不計較地付出愛吧。
小花媽透過廚房的玻璃往屋裡望,看見小花和姥姥聊得高興,放下了心,原來小花最不愛來姥姥家的。夏天就抱怨蚊蟲太多,冬天就抱怨外面太冷,炕上太熱。最惱人的還是沒有室內廁所。現在這孩子大了,真的變了不少,自從小花進屋,老人的臉就笑成了一朵花。
晚飯很豐盛,小花媽特意做了四樣菜。燉酸菜,洋蔥炒笨雞蛋,茄醬和肘子肉。
小花媽做得肘子肉一絕,先將肘子呼好,吃的時候撒上青醬再蒸一次,滋味全進去了,別提有多香。
大姨大口大口往嘴裡加,一邊嘟囔:「小平,給我拿點辣椒油。」
小花媽把碗往桌上一撂,有些不願意,還是去廚房拿來。
大姨完全忽略小花媽的臉色,往盤子裡倒了不少。
小花媽急了:「你這樣媽咋吃?媽現在不能吃辣。要吃辣往自己碗裡倒啊。」
大姨滿口是肉,含糊不清:「媽歲數大了,什麼沒吃過?」
「我家小花也不能吃辣。」
大姨理直氣壯:「小花歲數小,吃的日子在後頭呢!」
小花媽氣得哭笑不得:「合著就你是正當吃的時候唄!」
大姨吃多了辣,又開始使喚小花媽:「拿點面巾紙,擤鼻涕。」
小花媽臉色難看得很,還是放下了筷子。
小花搖頭暗中嘆息,連忙按住小花媽,去取了點面巾紙。小花媽這人敢怒不敢言,要不就乾乾脆脆拒絕,要不就大大方方拿,這樣自己氣得夠嗆,還要被使喚來使喚去的,何必呢,下次得勸勸她。她又想想自己何嘗不是這樣的人,一直做老好人,心軟的厲害。
姥姥家不買什麼心心相印,小寶貝之類的捲紙。用的是一大捆的像小時候手工課用的皺紋紙一樣的手紙,用的時候再裁開。小花有點心疼姥姥,用這麼粗糙的紙,將來一定要給姥姥買點好的紙。
大姨接過紙,開始擤鼻涕,用完以後攥在手裡。過一會疊一次,吐了口痰,再拿在手裡。過一會再疊一次,擦擦嘴。
班小花噁心壞了,為什麼不把程序反過來呢?
大姨是最後一個撂筷子的,當然不能指望她刷碗,她吃飽了往床上一躺,拍拍肚皮。休息了一會要看會電視:「孫勇在家的時候,連看電視都是靜音的。光看字幕,還有點跟不上溜,孩子學習是正事。」
說到這小花又有點可憐她,不管是什麼樣的母親,都是一樣的愛子女。
大姨邊看電視邊肆無忌憚地打著飽嗝,呼出來的濁氣滿屋都是。班小花忍不了了,騰地站了起來。
「大姨,表哥還沒吃飯呢吧?這都幾點了。」
大姨又打了個嗝:「他學習的時候最恨別人打擾了,餓了都會給我打電話的。」
「可表哥這麼好學的人,一學起來就忘記時間,這都七點多了肯定餓了。再說再晚了吃飯容易積食,對身體也不好啊。」
大姨突然坐了起來:「說得也是,我得回家看看我大兒去!」
關上門,小花鬆了口氣,總算把這瘟神送走了,真希望再不見才好。
那一宿小花挨著姥姥睡,老人身上有股味道,卻讓她感到溫馨無比。她好像完全融入了這個家庭,愛上了班小花的家人。
第二天醒來,吃了早飯她就沒事做,身上一本書也沒帶,有心想問表哥借來看看,想想他的怪癖還有他那個可怕的媽,她就寧肯什麼都不看好了。
她走出院子,姥姥家幾乎住在縣城邊上了,再往外走就是大地。她接著往外走,沿著田地裡被人踩過的路走下去。
田地裡留著很多截斷的玉米桿,覆著陳雪,她呵了口氣,立刻化成一團白煙。
她低頭看腳下,突然發現幾顆豆子,好像是芸豆,她撿起來揣在兜裡,往前走幾步又看見幾粒,是背豆子的人袋子破了個角還是留給過冬動物的禮物?小花高興了,就這樣一路撿了下去,像那個留下面包屑的童話,她像辛勤的鳥兒一顆顆地啄。直到口袋裡滿滿一袋子豆子,她心滿意足地轉過身,往姥姥家回。
回去她興奮不已,把豆子全掏了出來,居然有小半盆那麼多,姥姥看見她興奮的模樣,忍不住笑:「你呀,小調皮鬼,一會兒叫你媽給你煮粥吃。」
小花媽在廚房喊:「小花過來,給你煮苞米了!」
小花急忙往廚房跑,小花媽正好揭開鍋蓋,玉米清香撲鼻而來。
小花媽拿出來一個:「給姥姥送去。」
小花用碗裝了,端了過去,然後自己在拿了一根吃。玉米滾燙,她哎呀呀地叫,一面放在盤子裡,想吃又吃不得。
小花媽大笑,扯過一隻筷子,用力插在玉米身裡,只餘四分之一左右:「給,拿著這個吃。」
小花大喜,像是吃冰激凌一樣吃起了香甜的玉米棒。嫩的要出水,甜到心裡,熱氣騰騰。
小花吃完一根玉米,走出門去,甩給那條大黃狗。大黃搖搖尾巴,低頭啃起來。
小花回屋,姥姥遞過一隻碗,裡面盛著小半碗玉米粒,「吃吧。」原來剛才姥姥一直沒有吃,在剝玉米粒!小花的鼻子有些酸:「我不吃,姥姥你吃你的。」
老人惶恐起來:「我洗過手了的,不髒……」
小花接過碗,往嘴裡送,眼淚忍不住掉在碗裡,多好的姥姥!
小花爸打了電話來,沒買著火車票,過年回不來了。小花媽埋怨怎麼不早買,掛電話之前還是再三囑咐注意身體。
年是在姥姥家過的。過年就是講個「吃」字,凍梨凍柿子凍掉牙齒,水果糖玉米糖甜到嗓子眼,煎炒烹炸花樣繁多,年三十的餃子香得饞蟲蠢蠢欲動。家家戶戶門口放著長鞭,捂著耳朵臉凍得通紅的小孩子躲在牆角聽炮仗響。
一晃五六天過去,小花每天跟著做做飯,陪老人說說話解解悶,不知多逍遙。日子溫馨而美好,有點類似她的終極夢想了。以後有了時間有了錢,在某個濱海小鎮買間旅館,每天下午躺在折椅上看書曬太陽,看累了就把書蓋在臉上沉沉睡去……
這天,姥姥發了話:「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們要真陪起來也陪不起,這些日子好多了,能下地走路了,手又沒殘,腦子也還清靈,能照顧自己。你們也該回去了,孩子這些天都沒學習,開學該落下了。明天收拾收拾就回去吧。」
小花媽仍然有點不放心:「要不我叫隔壁的李嬸天天送飯過來吧,我扔點錢。」
姥姥大怒:「我老太太還沒下不來床呢,沒到那一天就不用你們伺候。」老太太倔得很,攆著她們回家。小花媽只好應下來,暗地裡和李嬸打了招呼。
當天晚上,聽了風聲的大姨突然來了,一口一個承諾:「有我在媽的事就不用操心了,我給接家去一天三頓飯頓頓不帶落的——」
大姨這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讓小花母女感到驚詫。小花清醒地問了句:「那表哥學習怎麼辦?」
大姨呵呵笑:「聽說你們那有個挺有名的數學老師辦了個寒假突擊複習班,上完能提高好幾十分呢,孫勇啊,就跟你們一起回去,開學再回來。」
小花只覺得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