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灰姑娘的皮鞋

  高三開學前夕,在姑媽的幫助下王梓已經辦好了去澳洲的手續,先念一年預科再念三年本科。

  吁了口氣,他可以不必面對高三的壓力了。告別那個空蕩蕩的房子,也沒有太多遺憾。還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好朋友要告別,不過人都說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現在交通工具這麼發達,想見的時候一張機票即可幫你實現。

  只是仍有不捨的,那個只和他在一起一週都不到,笑起來像株含羞草的沈笑笑。

  和班小花,邱磊,焦陽他們吃了飯,在大街上傷感地又叫又笑,他突然想起那個孤單單的身影,她到底沒有來……

  臨走的那天晚上,他終於忍不住,撥了班小花的電話。

  王梓沙啞的聲音響起:「同桌我明天就走了,有話想跟你說……」

  一聲「同桌」叫得分外婉轉纏綿,班小花撲哧笑了:「該不會走向我表白吧,王梓同學,我不得不遺憾地告訴你,你已經來晚了。」

  王梓也跟著輕笑,兩人都停下來,班小花嘆了口氣:「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王梓瞬間就懂了她的意思。

  班小花念出一串數字,王梓記了下來。放下電話他的心突然狂跳起來,臨走了還要打給她麼?明明她心里根本沒有他,一想到這裡,他心裡就湧上一陣苦澀。

  一次次鍵入那個號碼,又一次次不敢按下接通鍵,反反覆覆直思緒不知繞了多少次。最終他狠下心來,他王梓自作多情又怎麼了,他就是放不下那個小姑娘,就算被她再次拒絕也罷,他一定要說出心裡話!

  那個電話——通了,他的心狂跳起來,怦怦——怦怦,好像在叫:笑笑一笑笑!醞釀了許久的話剛要脫口而出,只聽見對面粗魯的男聲:「找誰?」

  「我是沈笑笑的同學——」

  對方咒罵了幾句,竟然掛斷了電話。只留他一個呆呆站在那,滿腹的話兒硬生生憋進肚子裡。

  王梓走得那天家裡居然沒有人送。爸爸打了個長途來,表達了一下美好的祝願並叮囑他不許亂花錢,媽媽同某叔叔戀愛進行中,因為某叔叔出差又擔心他耐不住寂寞竟一路追了上去,像小姑娘一樣看死防死——一也許年紀越大的女人越沒安全感吧,所謂老婦聊發少年狂。

  北京的姐姐打了電話來照例臭罵了他一頓,罵著罵著居然哭成一團。

  他們都說:「沒事,一切有姑媽呢。」於是一個個都放了心。

  去送王梓的是班小花和焦陽。由於並沒有其他人,兩個人穿了班小花手繪的情侶T恤,焦陽身上畫了機器人,班小花身上一隻手持了遙控器。乍一看看不出是情侶款,再細看才發現其中玄妙。

  王梓看了兩人笑容裡帶了些酸楚:「畫得不錯啊,小花你真本事,都可以拿出去賣了。」

  班小花微笑答:「馬上高三了沒時間,要不可以大批量生產呢,等我考完就在我們家店裡賣衣服,等你回來我都成小富婆了。」

  王梓看著班小花生機勃勃的樣子,微笑起來:「好啊,小花加油!你要好好的,不許欺負焦陽。」

  大廳裡兩人手挽手,兩張好看的面孔閃閃發亮。這是戀愛才會有的感覺啊。

  王梓看了只覺得心酸,扯出一個笑容:「時候不早了,我去安檢了。你們兩個好好保重,等我到了咱們網上聊。」

  王梓的步子走得很慢,明明是出國留學意氣風發,背影突然有點踉蹌的感覺。他心裡不是沒有期待的,沈笑笑會不會在最後一刻到來?

  「王梓!」

  清亮的女聲響起,王梓心裡的潮汐突然湧起,好像要從耳裡口裡漾出來一般。

  林瀟瀟高高的個子看著卻有點徬徨。看見王梓回頭,她跑得又快又急,完全沒了平時的優雅姿態。

  「王梓,王梓。」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叫。

  本來有那麼多的話要說,想責怪他為什麼不告訴她就要走了,想問問看到她的書籤為什麼不回應,想問問他幾時回來,想告訴他她以後會去找他,想……

  想了那麼多,到了嘴邊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林瀟瀟看著他,初中時候還是圓圓的頭像個小和尚,兩隻眼睛笑眯眯地看誰都是一副好好脾氣的樣子,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劉海長長,眼裡閃著憂鬱的少年了呢?

  「他們說我是公主,我知道是在諷刺我,可是我心裡高興,因為——你是王梓。」

  林瀟瀟輕輕踮起腳尖,雙手背在身後,在他額頭蜻蜓點水似的輕輕一吻。

  機場人來人往,推車聲,小孩子哭鬧聲,樓上咖啡廳的燈光閃爍,突然就在這一瞬間化成背景。整個世界都靜止了,一切安靜下來,公主踮起腳尖親吻了她發怔的王子。

  沈笑笑正在家裡洗衣服,兩週的衣服堆積在一起已經開始散發味道。她用了大量的水,大量的洗潔精。頭髮披散,身上還穿著初中時的運動服。這幾年她沒怎麼長,運動服袖子磨得起毛,她依然不想扔掉,畢竟穿了三年呢。

  洗到一半,實在有點乏了,那個人不在家,不知又跑到哪裡去喝酒了。她站起來,整個人都有點鈍,外面的陽光撒進來,她眯起眼,突然有種久不見天日的感覺。

  乾脆下樓走走吧,家裡好像也沒有什麼菜了,乾脆提了一隻籃子下去買菜。看看自己的打扮,她有些苦笑,一隻手拎著菜籃子,穿著舊校服,頭髮凌亂,倒像是誰家的小保姆。

  茼蒿又漲價了,生菜也不便宜……買了一堆東西又進了門,電話鈴聲恰好響起。

  是班小花,「笑笑,你還真狠心。」

  她嬉笑著:「怎麼啦,這麼多天沒給你打電話你生氣啦?」

  「王粹今天出國,你都不送送他。」

  掛在嘴角邊一半的笑容突然就僵在那裡了,她聽見了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

  「王梓去哪?」她無意識地重複一次。

  「去澳洲啊,昨天他才問了我你的電話。」

  他走了,她握緊拳頭,他走了,不會回來了。

  沈笑笑突然跑了出去,只餘班小花在那裡喊「喂」。

  他走了,就這麼走了,甚至連個告別也沒有,他一定恨透了自己。

  她穿著幾年前的舊校服往大道上跑,沒有哭,眼睛裡乾得要命。她撞了誰,她既沒回頭也沒道歉,接著往前跑。兩側的樹向後倒退,一抬頭桃花巷人家的舊煙囪烏黑烏黑,她往前跑,身體越來越疲倦,冒了汗,心裡倒是舒服了一點。既然流不出淚,總要留點汗的。

  她接著跑,看到高樓大廈,這才明白自己是在往哪跑,前面就是民航大廈了。

  她突然掏出口袋,裡面還有剛才買菜剩的錢,不多不少正好四十塊。她翻得那樣急,口袋外翻著也不知道放回去,急急買了張票坐上了大巴,萬一航班推遲起飛了呢?

  在車上坐了一個小時,想了一個小時。她才發現她可以用來回憶的太少太少,而他——走了。

  到了機場,她飛一樣衝進大廳,那樣多的人來來回回,她惶恐了,急急抓了個人問:「去澳洲的飛機幾點飛的?」

  工作人員詫異地看看她:「六個小時前就飛了。」

  她坐在椅子上,看機場裡的一場場送別,妻子送丈夫,隔著玻璃微笑擺手,轉過身卻忍不住留下眼淚,一家人送另一家人,兩個小朋友還不懂什麼是分離,笑嘻嘻在一邊玩,你打我一巴掌我撓你一下,竟然吵了起來。可是這邊一過安檢,立刻明白了,哇地一聲一起哭了起來。

  沈笑笑把面孔埋在手心裡。

  「笑笑你溫柔善良,我想做你男朋友。」

  他走了——

  灰姑娘不知道在機場坐了多久,等到天黑透了,才買了張返程的票。她花了四天的菜錢,幹了件毫無意義的事情。那個人說錢花出去了,怎麼也要聽見個「響」,她聽見了,是她的心上一塊碎片脫落下來。

  剛一進門,俯下身子脫鞋,一隻沉重的厚底皮鞋重重地砸在臉上。鼻子有點酸,她照照鏡子,鼻子竟然出了血。

  她站直了,狠狠用手抹了一把,幾步邁進了屋子,一抬手將那隻鞋扔出窗外。

  「小鬼崽子,反天了你?」那個人的話說到一半,看見她站得直直還鼻子上留著一絲血,瞪著他,眼神淒厲。他的話說到一半不知道怎麼回事說不下去了。

  灰始娘突然轉身,幾步下了樓,彎腰撿起那隻酸臭的皮鞋。彎腰轉身的瞬間,眼裡就積滿了淚水。

  王梓的走帶給班小花的則是另一種震撼,她突然記起某天焦陽上校內時叫她過來看。

  「這個傢伙現在在墨爾本剪狗毛,開了個寵物美容店。」

  「這人當了公務員,去年兒子都有了,是我們班最早結婚的。」

  「這個女生考研考了三年才考上,現在又開始猛找男朋友。」

  她當時心不在焉,並沒往腦子裡進,現在突然想起呼吸緊促了,心頭亂跳。就像當年看紅樓,看到寶玉去太虛幻境,警幻仙子給他看終身冊時她心頭的焦急。

  痴兒尚不悟!

  一個個名字和故事在她腦子裡亂轉,就是對不上號。她因為無意間掌握了他人命運裡極大秘密而緊張,又因為完全忘記而沮喪。

  要是能夠回去看一眼該有多好?看看當時的理科高考卷,看看哪支股票一路漲停板,看看哪條街的店舖生意大好。可是她沒有那個機會,命運的軌跡慢慢前行,碾過時光的屍體。

  最讓她心悸的是焦陽曾經說過,班裡有個女生剛一上大學,報完道過馬路時就被一輛寶馬無情地撞倒。

  她真的記不得那個女生的名字,亦或是焦陽根本沒提過那個女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