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海的第二天,江徹是被雞鳴聲吵醒的。
他睜開眼睛,看到窗外日光燦爛,草綠色的薄窗簾在晨風裡輕輕翻飛。周圍是堅固的牆,他的鐳射槍和奧維德的小狐狸掛在窗邊,一隻雞飛到了外頭的樹上,拉長了脖子,掙紅了臉,拚命地叫。
把奧維德搭在自己身上的手和腳推開,江徹坐起身。
他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呆坐片刻之後意識到自己是在黑海上。
窗外不知是什麼樹,昨天太晚了,他們根本沒仔細看。這棵樹長得比零號樓還高,從上到下分了幾百枝樹杈,全都開滿了奶白色的小花。
江徹走到窗邊,把半開的窗戶推開了。
零號樓的設計很老,他把雙手撐在窗沿上,發現窗戶和牆壁的連接處已經裂開了幾條細窄的縫隙。
唐墨不知何時已經起床了。她獨自一人佔據了走廊盡頭的房間。
「唐墨。」江徹喊她,「幹什麼呢?」
「宋君行說這花能吃!」唐墨站在樹下,衝他揮動手裡撿花的籃子。花瓣紛紛散出來,皮耶爾拿著一個口袋走到了樹下,很無奈地看著唐墨:「別甩,又灑了。」
江徹沒看到宋君行,也沒看到林尼。他轉頭去瞧自己的床,奧維德似乎覺得冷,把薄被蓋到了下巴上,整個人像是埋在被子裡似的,只有半張臉和一頭亂糟糟的金色頭髮露在外面。
「江徹!」唐墨把灑出來的花又撿回了籃子裡,沖二樓的江徹喊,「你給我們再做一次布丁好吧?宋君行說這些花是甜的,很香。」
確實很香,江徹聞到了。
他披上外套,手在窗沿上一撐,直接從沒有護欄的窗戶裡翻了出去,穩穩落在地面上。
唐墨和皮耶爾都被他嚇了一跳:「這麼高!」
「不高。」江徹低聲應道。他拍了拍手,站起來,大步朝著唐墨走去。
昨夜知道江徹的妹妹可能在飛景艦上之後,唐墨和皮耶爾都沒能找到機會跟江徹說話。兩人看著江徹走過來,神情都有些不安。
江徹伸出雙臂,一下就把兩人的腦袋抱進了自己懷裡。唐墨和皮耶爾猝不及防,撞到了一起。
「布丁的材料現在是沒有了,我給你們做別的。」他揉著唐墨和皮耶爾的頭髮。兩人都不是長髮,皮耶爾的頭髮比奧維德還卷,唐墨則是一頭短而利落的黑髮,因為旅行,現在已經長到了耳朵下。
江徹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不知為什麼,看到鳳凰號之後,他心情起了一些變化。
昨晚睡前他讓奧維德關燈,奧維德關了。就著窗外星光,江徹發現自己的恐懼已經沒有那麼強烈,就像是有更重要的、更迫在眉睫的事情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讓他沒辦法再去認真體會黑暗。
奧維德明明睏了,他見到他打呵欠——但他不肯睡,一直縮在自己身邊嘰嘰咕咕地說話。說著說著,還唱起了音調古怪的歌謠。
江徹問他這是什麼歌。奧維德說這是他在研究中心生活的時候常常聽到的一首童謠,夜間臨睡前,廣播會播放它。住著幾十個克隆體的房間裡,小孩子們小聲說話,然後在歌聲裡慢慢入睡。
「有個孩子被精靈帶走了,他的母親在山川和森林裡找他。花了十年找到精靈居住的地方時,那孩子已經長大,已經不認識他的母親了。」奧維德給他解釋,「精靈們把那個老媽媽驅趕出城堡,老媽媽就在城堡外哭了很久,她把眼睛都哭掉了。眼睛被具有魔力的土地吃了進去。」
江徹:「……你小時候睡覺前就聽這種歌?」
奧維德:「很感人的。管轄大地的精靈被這個老媽媽感動了,它讓大地日夜頌唱著這個故事。那個孩子終於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他跑出去找她,但是他媽媽已經失望地離開了。」
江徹抓了抓奧維德的頭髮。他發現自己漸漸開始依賴奧維德不知是有心或無意要跟自己貼近的這種親密。
「然後呢?」
「他回到自己的家鄉,在山腳的小破房子裡找到了蒼老的母親。大地精靈把眼睛還給了老媽媽,她看到了自己已經長大的孩子。」奧維德閉上了眼睛,小聲說,「這首歌就是大地精靈唱的。」
江徹不覺得這是個可怕的故事了。他想像著在那些濃綠的森林裡,奔走的人類和精靈。奧維德說過他的故鄉都是山地,他是否也曾經在那樣的地方穿行和尋找過?這樣的想像讓江徹覺得很有意思。
他知道奧維德在竭力分散他的注意力,讓他不要再去想江慕和飛景艦。
在奧維德模模糊糊的歌聲裡,江徹心裡有一個念頭在漸漸清晰:他也不能放棄尋找。既然飛景艦是第一批「被墜落」的艦艇,那麼他就必須利用鳳凰號返回地球,並且找到墜落的飛景艦。
他心裡有一個隱隱的渴望:他想到哥白尼號。
如果飛景艦也被什麼具有強大引力圈層的行星捕獲了呢?如果它帶著它的船員和乘客,度過了一天等於一百年的短暫時間呢?如果江慕只是陷入了短短五日的驚慌,然後自己和同伴就出現在她面前,把她找回來了呢?
這個可能性成為了江徹心中越燃越烈的希望。
他低下頭,在唐墨和皮耶爾的腦袋上狠狠親了一口再放手:「我沒事。」
唐墨揉揉腦袋,臉都紅了:「你不能隨便親吻女士!」
皮耶爾也連忙搭腔:「你不能隨便……呃,你不能再把我當做小孩子。」
那是長輩對晚輩表示親暱的親吻,他們能感覺到。江徹咧嘴笑了。他一直認為自己就是他倆的長輩,畢竟差了500年的輩分。
三人繼續在樹下收集落花。這棵樹開的花雖然細小,但數量極多,風一過來便撲撲往下掉,沒有多久就蓋了他們一身。
「江——!」
三人抬頭,看到奧維德站在二樓的窗口上大喊。
「不叫醒我?」
他的頭髮還沒梳理,衣領是歪的,喊完又揉了揉眼睛。恆星阿努比斯的光芒穿過大氣層,落在黑海地面上,也落在了奧維德探出來的那顆腦袋上。
江徹蹲在地上看他,露出笑容。
有些兒傻。他心想,像是腦袋上頂著個發光的頭套。
可人還是英俊的。因為長得好,即便傻也不讓人討厭。
傻得不讓人討厭的殺手也像他一樣,直接翻過窗,從二樓跳了下來。他落地的姿勢比江徹的好看多了,皮耶爾和唐墨很捧場地啪啪鼓掌。
只是這動作直接把正從一樓出口往外走的宋君行嚇了一跳:「我靠!」
奧維德跳起來,直接朝著江徹奔去。宋君行愣了一會兒,怒得漲紅了臉:「為什麼要跳窗?為什麼?」
他低頭看到地上四隻深深的腳印,再想到上方的房間住的是誰,立刻明白了。
「不是有門嗎?為什麼不走門?」他怒氣衝衝,抓著一個網兜大步走到樹下,瞪著江徹和奧維德,「能不能守點我黑海的規矩?」
奧維德臉皮極厚,亮出一口白牙朝他笑:「你臉怎麼腫了,被誰打的?」
江徹則看著他手裡的網兜。
「你要去抓什麼東西?」
「抓雞。」宋君行說,「就是這些雞。」
他帶著這些客人來到了自己養雞養鴨的農場邊上,略帶驕傲地向他們介紹自己的成績。
並且堅決不回答關於他臉部傷勢的任何問題。
江徹等人站在圍欄邊上,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片刻之後,林尼開口:「這不是鵪鶉嗎?」
「麻、麻雀吧?」皮耶爾說。
「你們這些沒文化的……」唐墨指著一隻雞說,「看,有雞冠。」
這個「農場」面積不大,大概就零號樓的長寬,裡面散亂地放養著幾十隻小雞,外面一圈都用結實的木頭砌成了圍欄。
這些小雞都是宋君行從尼尼抓回來的。
「雖然小,而且因為沒有人工改良過,骨頭太大太粗,肉質也不夠嫩,但是很有嚼勁,特別香。」
江徹跟其他人解釋:「就是他不太會養,養老了的意思。」
宋君行:「那你們吃不吃?」
眾人:「吃吃吃!」
無論有什麼天大的事情,也得先吃一頓飽飯。
宋君行用網兜抓雞,流了滿身的汗才抓住兩隻。江徹以前在家裡養過雞鴨,懂得些竅門,下手利落,抓著三隻雞跨出了圍欄。
這五隻鵪鶉大小的雞能不能吃飽,大家心裡都沒底。根據江徹的建議,宋君行倒騰出一些大米,開始蒸煮。這是馬賽提供的生活物資,質量是很好的。
這兩個人在廚房裡忙碌,其餘人便轉而到救生艦上去搬運他們一路從天狼行星帶裡蒐集回來的物資:格瑞亞蜂蜜、小金菇、餑餑草、蝦、水草、雙脊魚、青背蟹、蛤蜊、螺和大蝦、類似魷魚的軟體動物、翼蛇肉、能吃但不知道叫啥的果子、能吃但不知道叫啥的野菜……
宋君行把米放進鍋裡蒸煮,拿著唐墨給他的薯片大嚼,一邊看著它們往裡搬東西。
「看什麼,不去幫忙?」林尼衝他揮了揮拳頭。
大白天,又有了準備,宋君行根本不怕他,冷笑一聲,盯著他的臉,露骨地伸舌頭舔了舔自己嘴巴邊上的薯片碎屑。
林尼心想昨晚揍得還是輕了點兒。
東西太多了,零號樓裡原本有一個用於冷藏低溫武器的冷藏庫,因為武器被騰空,現在已經成了宋君行的私人食材貯藏庫。所有的物資把這個庫房塞得幾乎放不下了,奧維德拎著一串張牙舞爪的青背蟹跑出來:「江,今天吃點蟹吧。」
江徹殺雞拔毛,出了一腦袋的汗。見奧維德走過來,把一壺子熱水交給他:「蟹放下,這個拿去喝。」
奧維德打開壺蓋,愣了一下。
他聞到一股濃郁的甜香,卻絲毫不膩,在這甜蜜的香氣裡還摻著一些清新的花草香味。
抓過一個碗,他好奇地倒出了一碗。
透明的液體稠而滑地落入碗中,蜂蜜的甜香沖鼻而來,奧維德在霎時間產生了自己被這種甜蜜氣味完全包裹的錯覺。
熱水沖進蜂蜜裡,碗是燙的,香氣也是燙的,卻讓人捨不得放下。在這蜂蜜水的表層還漂浮著細碎的花瓣,他看了一會兒,辨認出它們就是今早在外面蒐集過來的花瓣。
「宋君行說這叫重重花。」江徹說,「一年四季花開不多,而且都是重瓣,看起來特別厚特別多。這壺就是重重花蜜茶了,熱的正好喝,你不是沒吃過格瑞亞蜂蜜麼?」
奧維德奇道:「可是我們的蜂蜜才剛拿下來,你從哪裡弄到的?」
「宋君行這裡就有。」江徹說,「這些東西他都吃過的。」
結束搬運的四人和根本沒做什麼事的宋君行都坐在了飯桌邊上,等待著江徹。
唐墨喝了兩口茶,吃著從救生艦上拿下來的壓縮食品,抽抽鼻子,嗅到了肉類的香味。
「江徹,你在做什麼菜?」
一桌子人眼巴巴地看江徹。
江徹回頭瞧了一眼,心驚膽顫:他們看上去極度飢餓,彷彿想吃人。
宋君行看著他發愣:「太香了吧……」
「做的蔥油雞。」江徹看火候差不多了,掀開了鍋蓋。
肉類的濃香像是有形之物,從熱鍋裡騰騰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