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兩個小孩的屍體一側,用勘查燈照射了一下屍體的面孔。大一些的小孩是個女孩,滿臉灰塵,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到臉頰兩側有兩條清晰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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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啊,法醫上輩子一定非匪即盜,這輩子全用來還債了。」大寶站在勘查車旁邊,裹緊了衣服,瑟瑟發抖。
我說:「看看看,你不是挺愛出現場的嗎?怎麼這會兒開始發起牢騷來了?」
「我剛才在車上想啊,今天晚上還不知道要冒多少險、遭多少罪呢。想到基層法醫天天都這樣,都在這種艱苦的環境中工作,一個月就兩千多塊的工資,就感覺他們真是不值當。」大寶說。
「怎麼是不值當?」我僵著脖子,笑眯眯地說,「我們一年兩百天不著家,一個月不也就拿三千多塊嗎?我之前也沒聽你這麼大牢騷啊。我覺得吧,咱們都是一腔熱血。我說過,能在法醫崗位上堅持下去的,一定都是熱愛這一崗位的。」
「你們要是這麼說,一定有人要說:哎呀,別裝清高、裝偉大了,除了當法醫,你們還能做什麼啊?沒有選擇才說熱愛,就是作秀。還有人說:哎呀,你們的灰色收入算進去了嗎?」林濤從路邊站起來,用餐巾紙擦了擦嘴角,說。
「你吐完了?」我嘲笑地看著林濤,說,「我覺得大部分群眾是理解我們的,那些少數人也是不瞭解情況。我們法醫怎麼沒有選擇?我們可以去殯儀館工作,工資是現在的三倍;我們還可以去社會司法鑒定所工作,每天做做傷殘鑒定,工資是現在的四倍。只是因為在公安機關幹法醫,才能接觸到命案,工作才有挑戰性,才會體會到成就感,才能體現我們的人生價值。至於灰色收入,你們誰見到過那玩意兒長什麼樣嗎?」
大寶說:「話是這樣說,但中國的法醫的付出和回報不成正比,還要被別人冤枉,說三道四的。你們說,這不是這輩子來還債的嗎?我說得沒錯吧?」
林濤說:「知足吧,你們要是說幹法醫的上輩子都是非匪即盜,那像山區的法醫上輩子肯定都是殺人放火的了。這輩子,加……加倍償還……不行,我還得去吐會兒。」
「你不是不暈車嗎?」靠在車側玩手機的韓亮看著林濤說,「你別走太遠,小羽毛在車上沒下來,沒人嫌棄你。你不用過分注意形象,別給野狼叼走了。」
「你不在車上陪小羽毛嗎?她會害怕的。」我對韓亮說。
韓亮聳聳肩膀,沒動。
「這山路,不暈車的也得暈。」大寶說,「剛才和專案組聯繫,聽他們說咱們後面警犬隊的車,剛進山不久,裡面的警犬吐得一車都是。林濤這已經算是省心的了。」
五米開外蹲在地上的林濤艱難地發出聲音:「大寶,我是你大爺。」
這本來應該是一個美麗的週末。鈴鐺八月份就要生了,身為婦產科醫生的丈母娘早已經告訴我鈴鐺肚子裡懷的是男孩。雖然我更喜歡女孩,但是作為三代單傳的家中獨子,懷個男孩當然沒有什麼壞處。眼看還有三個月就要當爸爸了,我準備這個週末陪鈴鐺去公園裡散散步,曬曬太陽。我對她說:「補鈣,要從胎兒開始。」
我們甚至準備好了野營的行頭。可是當我把背包拉鏈拉上的那一刻,電話鈴聲響了。我下意識地渾身抖了三抖,皺緊了眉頭。
晚上十點響起的電話,而且手機屏幕上還顯示著「師父」二字。這通電話的內容,也就可想而知了。和鈴鐺在一起的這些年,這種事情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所以我已經從開始的惶恐擔憂發展到現在的坦然面對了。
師父告訴我,位於我省西部山區的綿山市棉北縣,發生了一起四人死亡的案件。
從師父的話語中,我做了簡單的分析。一般明確是殺人案件的,師父會說「四人被殺案件」,而如果是不確定性質的,或者是自產自銷①的,師父一般會比較嚴謹地說:「四人死亡案件。」當然,同時死亡四人,又需要省廳法醫前往處置的,一般都是自產自銷案件。因為不論是容易造成多人死亡的交通事故還是災害,都不需要我們出馬。
鈴鐺挺著大肚子,默默地把背包裡的物件重新拿出來放好,一句話都沒說。我感覺自己的鼻子酸酸的,滿心愧疚。
我經常自責,並不是自己沒時間顧家,而是每當我踏上了出勘現場的路途,那種想偵破案件的衝動會瞬間壓制住心底對家人的內疚。所以每當鈴鐺說「男人都沒良心」的時候,我從來不予反駁。
就像這一次,雖然大家都在擔心晚上睡不了覺,我卻一直想像著現場的情形。
勘查車在高速路上行駛了兩個多小時,我也被心底對破案的渴望刺激了兩個多小時,即便聽得見大寶的鼾聲,也絲毫沒有勾起我小睡一會兒的興趣。林濤也和我一樣。
當錶針指向十二點半,睡意開始襲頭的時候,勘查車在綿山市公安局勘查車的引領下,駛入了盤山道。
貧困山區的盤山道可不像那些景區,其顛簸程度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像。坐在車上的我們,隨著車輛的離心力左搖右晃,又隨著車輛的顛簸上下起伏。這種高頻率、高強度的四向運動,極度挑戰著我們全身的關節和前庭神經。
因為專案組決定,等我們省廳技術組到達後,才對現場進行勘查,所以韓亮把車子開得飛快。深更半夜,我們能感覺到四周的崇山峻嶺,卻看不到身邊的萬丈懸崖,所以也沒有過多的懼怕,只有周身的不適。
勘查車在山路上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後,林濤終於無法忍耐第一次暈車的感覺,伸手示意韓亮停車,然後跑出車外劇烈嘔吐。我們雖然沒有暈車,但是四肢關節痠痛無比,所以也跳下車做做伸展運動,然後躲到老遠,在山道邊撒了一泡野尿。這就是有女同志加入勘查組的弊端。
山裡靜悄悄的,偶爾可以聽見幾聲類似野獸的叫聲。即便陳詩羽沒敢下車,我們依舊走到拐了個彎的山道邊。放眼望去,才知道我們一直是在懸崖一側快速行駛。在對韓亮超凡的駕駛技術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同時,也在心底捏了一把冷汗。林濤絶對不會在陳詩羽面前表現出不堪,所以不知道他跑去哪裡吐了,只能聽見他痛苦的嘔吐聲。大寶一聽不見他的嘔吐聲就會喊他一聲,生怕他被野獸襲擊了而我們還不知道。
現在已經是四月天了,白天氣溫回升到了二十七八度,我們猜想到山區會冷,所以出發前在襯衫外面套了一件外套。可是進了山以後,我們才知道自己是多沒常識。山窪裡的夜晚,居然只有一兩度。而且因為車內空氣不流通,我們剛下車時還大讚山區空氣的清新,可站了幾分鐘後就有些瑟瑟發抖了。
那麼,接下來幾個小時的現場勘查時間,我們該如何度過?
市局領路的勘查車開出去一段後,發現我們沒有跟來,撥打我們的電話又沒有信號。市局技術科科長彭大偉嚇出了一身冷汗,以為我們葬身懸崖了,一邊責罵引路的駕駛員開得太快,一邊趕緊掉頭來找。見到我們安然無恙後,才長舒了一口氣。
林濤清理完他自己的胃內容物後,從口袋裏拿出手帕擦拭著嘴角。
「你應該帶點兒避暈藥來,真耽誤時間。」我們剛上車,陳詩羽就淡淡地說。
我們都愣了一下,還是我最先反應過來,大笑道說:「什麼呀,那個叫暈車藥!」
大家在繼續四向運動的車裡哈哈大笑。大寶說:「我說你一個小丫頭,怎麼會知道有避孕藥這種東西呢?」
陳詩羽雙頰緋紅,說:「別笑了,我說錯了還不行嗎?」
笑聲漸息,我想起大寶剛才的牢騷,不禁有些心酸。我幾乎每次進山區,都會對山區的同行們敬佩萬分又同情萬分。他們的工作確實太辛苦了,而我卻從來沒聽見過他們發一句牢騷。很多警察的心中都是有理想的,而這種理想正是支持我們克服困難、忍受清貧、無視艱苦的精神支柱。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深信不疑。
韓亮以六七十碼的速度,又駕車行駛了兩個半小時的山路,經過了幾個村民住戶集中區,在翻過了不知幾座大山後,我們終於看見了遠方的星星點點。
這是一個小山坳,裡面有一個小村落,只有二十幾戶人家。畢竟是在山裡,所以,這二十幾戶人家也不聚集在一起,而是三三兩兩地分散在山坳的四周。坐在副駕駛位置的我發現眼前的山路越來越窄、越來越窄,最後在停放著一堆警車的一個空地上停了下來。
我們跳下車,審視著眼前的幾棟兩層建築,都開著燈,門口三三兩兩地站著警察。
「連現場保護措施都沒做?」我見幾棟房屋都沒有拉起警戒帶。
彭大偉說:「這還沒到呢。往上,車子就開不進去了,得爬山。三點多了,咱們吃碗麵再走吧,山裡好冷。」
說完,他下意識地裹了裹身上的警服,然後從一棟房屋的門口前的紙箱裡拿出了幾桶方便麵。這棟房屋是當地百姓支持公安機關的工作,給我們做臨時專案指揮部的。
「先看看現場再說吧。」我轉身欲走,卻看見大寶吞著口水沒有挪步。
確實,熬到現在,肚子真有些餓了。
「周圍的村民都很支持我們。」彭大偉說,「方便麵都是他們家的存貨,還一直張羅著燒水泡茶,都是山裡新采的野茶。」
「吃點兒面吧,有勁兒幹活。」我說,「茶就算了,山裡老百姓的主要收入就是茶葉。我看這麼多警車,至少來了一百多名警察吧?你們這樣,得把老百姓一年的收成都吃喝完了。」
彭大偉說:「我們知道,我們是付錢的。縣裡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大案子,全縣特警、刑警、派出所民警出動了不少,加起來怕是真有一百人。」
棉北縣位處山區,全縣只有二十萬人口,每年的屍體檢驗量雖然有一百具,但是命案卻只有一兩起。而且這些命案多半都是傷害致死案件,很快告破。對於這種一次死亡四人,現場狀況不明了的案件,確實是極為罕見的。
「說得也是。」大寶先往嘴裡塞了一根火腿腸,說,「絶對不會有什麼人到交通如此不便利的地方來搶劫殺人,我看多半就是尋仇殺人,或者,自產自銷?」
「嗯。」彭大偉說,「我們之前問了縣裡的法醫,他們說看現場,就是一個自產自銷的現場。只是我們覺得現在還沒有確鑿的證據,所以不好和你們彙報。」
「啊?自產自銷啊?」大寶費勁兒地吞下火腿腸,說,「那我們這樣熬夜多不值得。」
「怎麼不值得?」我說,「四條人命啊,即便是自產自銷,我們也得這樣熬。彭科長,我們吃泡麵的時間也很寶貴,不如你找個瞭解情況的派出所民警給我們介紹介紹?」
不一會兒,一個戴著一杠一星②的年輕警察縮著脖子走進指揮部。可能是第一次見到省廳的同志,他緊張得有些語無倫次:「四具屍體還沒有動,但初步看,可以確定是住在凹山村第一組的兩戶人家。占魁的老婆盧桂花,死了。另外還有個死者,是占魁的鄰居,叫占理想,這是個單身漢。還有占魁的兩個孩子,一個六歲,一個一歲半,都死了。」
兩個幼小的孩子死亡,當然不可能是自殺,我頓時覺得心裡一陣隱痛,說:「那是誰報案的?」
民警說:「占魁報的案,占魁今天下午在山裡採茶,然後去隔壁組的一戶人家打牌。」
「等等,這個信息可以印證嗎?」我問。
民警被我打斷後,吞了口唾沫,說:「你是說占魁嗎?他一個人采完茶葉,六點多去隔壁組打牌,打牌的人都可以證明的。」
我點點頭,示意民警繼續說。民警說:「晚上八點多,占魁回到家裡後,發現自己的妻子在家裡客廳,吊在窗戶欄上,兩個孩子都不見了。於是他就在四周尋找,在隔壁鄰居占理想家後門外,發現兩個孩子都仰臥在地上死了。於是他就報案了。我們派出所到這裡開車要二十分鐘,然後還要爬十幾分鐘山路。所以我們確定警情時,已經是九點多了。我們在外圍搜索的時候,進了占理想家,發現占理想在自家客廳上吊死亡了。」
「上吊?」我一邊攪著桶面,一邊問。
民警點點頭,說:「挺嚇人的,吐著老長的舌頭,我們剛進門時都嚇了一跳。後來調查時,附近有村民反映說,占魁一般在外地打工,只有在採茶的季節才回來。盧桂花和占理想可能有私情。所以我們的分析是占理想糾纏盧桂花未果,一氣之下殺死了盧桂花等三人,然後自殺了。」
「你們判斷是自產自銷?」我吹著燙手的桶面。
民警說:「肯定是的,我們這裡沒啥命案的。」
2
吃完泡麵,我們有了力氣,開始在泥濘的山中小路上行走。因為生活缺乏規律,平時也沒時間鍛鍊,所以等我爬到位於半山腰的現場後,已經覺得雙腿發軟,全身無力了。
現場已經被特警圍得水洩不通。死亡四人,共有兩個現場。這兩棟房屋是併排而建的,看起來都是祖上留下來的陳年老宅。兩棟房屋已經用警戒帶和外界隔開,警戒帶外,每一米都站著一名全副武裝的特警。因為穿著防彈衣,他們並不像那些在警戒帶內的現場勘查員一樣,凍得嘴唇青紫。警戒帶外最東側靠近山體的地方,黑暗的角落裡傳出一個男人的哭泣聲。
「山裡的村民住得都比較散。」彭科長指指點點,給我介紹著方位,「他們這裡一個村子得分十幾個聚集區。我們剛才停車的地方是一個聚集區,現場又是另一個。現場是村子的第一組,這個組是按以前的生產隊演變過來的,因為位於村子的最高點,所以是第一組。這一組總共才四戶人家,十個人。這回一下死了四個。」
「調查那剩下的六個人了嗎?」我問,「沒有人目擊過程?」
彭大偉看了看身旁的民警。這位民警從山上被叫回指揮部介紹情況,此刻又和我們一同回到山上,這樣折返一次,絲毫也沒有看出他的疲倦。山區民警的體能確實比我們好了不止一點點。
民警說:「剩下六個,一個是報案人占魁,現在正在那邊哭呢。還有三個男人外出打工,沒有回來。另外是一個在家帶小孩、幹農活的婦女和她兩歲半的孩子。這對平時在家的婦孺,住得比較遠,說昨天下午和晚上都在家看電視,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聽見什麼。」
我點點頭,打開勘查箱,拿出鞋套,往累得哆哆嗦嗦的腳上套。爬山的時候,我真想把這個超重的箱子給扔了。
東側的房屋是占魁家的房屋,從大門走進院子後,可以看到院子的角落裡堆著幾個籮筐,籮筐裡還有未烘焙的新鮮茶葉。穿過院落,就進了門洞大開的客廳,客廳的地面上已經由先期抵達的現場勘查員鋪好了勘查踏板,但依然看得清地面上的斑斑血跡。
死者盧桂花的脖子上繫著一根塑料繩,吊在客廳窗戶的下沿窗欄上。屍體上半身和地面呈四十五度角,下半身半跪在地面上,雙手下垂。屍體的頭髮有部分血染,其縊吊的部位下方,有一小塊血泊,可見她的頭部有開放性損傷。死者穿著一件薄外套,敞懷,裡面穿著一件紫紅色的棉毛衫,下身的外褲很正常。
「山裡的晝夜溫差巨大,別看現在只有一兩度,但這個季節,中午可以達到二十七八度。而且山裡的人都不怕冷,因此她才會穿得這麼少。」彭科長走到屍體旁邊,摸了摸死者下垂的衣角,說。
林濤蹲在勘查踏板上,觀察著地面,說:「地上有些血跡,但是量很少,估計損傷不重。」
我和大寶走近屍體,看了看她脖子上的繩索。幾股繩索相交著,夾雜在她的長髮裡,看不真切繩結。我用手指觸碰了一下屍體,發現屍體全身僵硬,現在應該是屍僵最硬的時候。
室內的血跡因為量少,所以沒有什麼連續性,也沒辦法利用血跡的走向和方向來對兇手的行動軌跡進行推斷。在屍體的周圍可以看見一些滴落狀和擦拭狀的血跡,此外,周圍環境的線索就斷了。我們穿過客廳的門,走到盧桂花家的後院,後院沒有後門,院子裡也沒有什麼值得懷疑的線索。
「另外一個現場怎麼去?」我走出現場,換了副手套和鞋套。為了不對現場造成交叉污染,在勘查兩個關聯現場的時候,我們會換掉一些容易把證據轉移的隔離裝備。
「跟我來。」棉北縣公安局的仇法醫說。
占理想家和占魁家只有一牆之隔,位於占魁家的西面。占理想家的房屋因為沒有前院和後院,房子顯得比占魁家的房屋單薄得多。推開占理想家的大門,懸吊在房屋中央樑上的占理想的屍體赫然映入眼簾,著實把我們嚇了一跳。因為開門導致空氣的流動,占理想的屍體在半空中晃了一晃,轉過來一點兒,露出他蒼白的面孔和吐出口外的鮮紅的舌頭。
林濤打了個踉蹌,問:「這,這屍體的臉怎麼這麼白啊。」
「哦。」我說,「與掐扼頸部或者勒死不同,縊死的屍體因為自身重量較重,所以繩索施加在頸部的力量也很大,這樣的力量就可以導致頸部的動靜脈同時被壓閉,頭顱的供血就停止了,所以會顯得比較白。如果施加於頸部的力量不夠大,只壓閉了位於淺層的頸靜脈,而沒有壓閉深層的頸動脈,那麼血液還會往顱面部流,但迴流受阻,這時候屍體的面部就會顯得比較青紫。從某種程度上看,這具屍體死於縊死而不是勒死的可能性大一些。」
縊死一般都是自殺,極少見到他殺縊死。因為能把對方縊死必須具備很多條件,比如被害人處於昏迷狀態。不然,他縊會遭到被害人的反抗,從而形成相應的約束傷和抵抗傷。如果用「套白狼」③的辦法縊死他人,死者的背後也會出現相應的受力損傷。尤其像占理想這種人高馬大、體形魁梧的人,想要在其清醒狀態下,用縊死的手段來殺他,幾乎不可能。
我的意思也很清楚,如果一個下午,同時死了四個人,即便其他三個人是他殺,只要其中一個人是自殺,那麼因為幾個人死亡的關聯度很高,也可以提示案件為自產自銷的可能性很大。
占理想家的客廳很整齊,不像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單身漢居住的地方,說明這是個挺講究的男人。占理想屍體的下方,有一個倒伏的凳子,林濤帶著技術員正在固定凳子面上的足跡。客廳裡有一張方桌和幾把椅子,方桌上放著一個用鐵罐白酒包裝盒自製的煙灰缸。煙灰缸裡有七八枚煙蒂。在大寶和林濤對客廳進行搜索的時候,我仔細觀察著這些煙蒂。
「客廳裡沒啥,一切正常。」大寶忍著寒冷說道,透過口罩的聲音甕聲甕氣,還有些顫抖。
我點點頭,指著煙灰缸對身後的仇法醫說:「全部提取吧。」
我們順著勘查踏板,穿過了客廳,又通過房屋虛掩著的後門,走到了占理想家的屋後。屋後是一片水泥地面,估計是占理想用作曬茶葉的場所。水泥地面周圍沒有圍牆,和後面的灌木叢相接。灌木叢的另一側有一條小路,自占理想家屋後繞出,穿過兩家屋間的空隙,筆直地通往兩家屋前的大道。
水泥地面上躺著兩具小孩的屍體,因為屋外幾乎沒有光線,勘查燈照射到的屍體看不真切。但是可以看到兩個小孩的頸部都有繩索,周圍都沒血跡。兩個孩子多半是被勒死的。水泥地面的西側,有一個沙堆,沙堆的一角有兩個玩具塑料鏟和一個小塑料桶。通過這幾個物件,基本可以斷定案發的時候,兩個小孩正在占理想的屋後玩沙。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得到自己會突然遭受侵害。
我走到兩個小孩的屍體一側,用勘查燈照射了一下屍體的面孔。大一些的小孩是個女孩,滿臉灰塵,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到臉頰兩側有兩條清晰的淚痕。
「她是經歷了多大的驚恐啊。」陳詩羽嘆了口氣,說。
「她叫占麗麗,六歲半還不到,還沒上學。」仇法醫說,「小小孩叫占為武,不到兩歲。」
我掉轉勘查燈的光束照射到了占為武的面孔,青紫而稚嫩。兩個孩子的舌尖都頂在牙齒齒列之間,這更加印證了我對他們系被勒死的判斷。
小男孩長長的睫毛下,沒有淚痕,像睡著了一樣。
我簡單地看了一眼兩個孩子頸部的繩索後,問林濤:「你們痕跡檢驗部門,到現在為止,有沒有什麼有價值的發現?」
林濤說:「沒有。三個現場感覺都很簡單乾淨,而且農村的土房子,地面也沒有什麼好的條件。第一現場地面的血痕周圍,彷彿可以看到血足跡,但是看不到花紋,沒有鑒定價值。我們準備等天亮了,光線好一些的時候,再仔細看看。」
我點點頭,又問彭科長說:「屍體可以運走了嗎?現場簡單,留給林濤他們進行吧,我們要趕緊去檢驗屍體。」
彭科長看看我,說:「棉北是土葬區,沒有殯儀館。我們現在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把屍體運到市裡的殯儀館進行檢驗。第二是就地檢驗。」
此時已經凌晨五點多了,天邊開始泛起了魚肚樣的白色。勘查了近兩個小時,我們剛爬上山來的熱乎勁兒已經全部散去。我們一個個瑟瑟發抖,想到一會兒要露天解剖,都顯得有些畏難。
我說:「去市裡,有多遠?」
彭科長說:「兩個半小時山路,然後半個小時高速。」
「那還好。」我說,「屍體怎麼運?」
「是啊,還是要去解剖室檢驗,不然很多重要物證都容易喪失。公安部也要求了,除非情非得已,必須在解剖室內進行解剖。」大寶給自己找理由。
「其實我覺得吧,反正是自產自銷,我們能確定占理想是自縊的,其他人是他縊的不就行了?」仇法醫說。他已經習慣在這種通宵、寒冷的情況下檢驗屍體,不願意千里迢迢地跑去市裡。
「屍體怎麼運?」我又問了一遍。
彭科長說:「我們來的時候,帶了運屍車。」
「好。」我點頭,開始張羅著大夥兒鋪平四個裹尸袋,逐個把屍體裝進去。
使用裹尸袋絶不僅僅是為了掩蓋死者,尊重死者。這個乾淨的袋子可以把屍體身上、手上的所有物證完整地保留下來,不至於在運送屍體的時候造成物證的流失。
盧桂花和占理想的屍體,都是用繩索固定在窗欄或房樑上的,所以必須剪開才能將他們的屍體和固定的物體分離開來。
繩結是重要的物證,所以我們必須避開繩結來剪斷繩索。剪開縊吊的繩索後,盧桂花的屍體被我們輕輕地仰面放在地上。此時她的上臂仍然上舉著,膝蓋微曲,像一具殭屍一樣。
我覺得「殭屍姿態」的傳說,是可以用法醫學來解釋的。很多人說看到從水裡撈上來的屍體,就是像殭屍那樣平舉著雙手,顯得陰森恐怖。其實原理是這樣的:屍體在死亡後,會出現肌肉鬆弛的狀況,屍體的雙臂也就自然下垂。如果這個時候,屍體是俯臥向前的,比如盧桂花這樣上身俯臥懸空,或者俯臥浮在水面的屍體,手臂就會和上身垂直。保持這種狀態的屍體,一旦發生屍僵,就會把這種雙臂平舉的姿勢保存下來,像是電視中的殭屍一樣。
我們決定破壞她的屍僵,這樣才方便裝進屍袋,可是屍僵異常堅硬,屍體就像是想抓住前面的人一樣,平舉著雙手,不願放下。費了半天力氣,才把屍體上臂的屍僵破壞了一些,勉強裝進屍袋,拉起拉鏈。即便是這樣,屍袋的中央還是高高隆起,看起來怪怪的。
占理想的屍體則更傷腦筋,這個一米八幾、身材魁梧的大個子,吊在房梁之上,還真不太容易放下來。大寶爬上了人字梯,在反覆確認後,剪斷了繩索。下面的幾個特警穿著隔離服把屍體穩穩地扶住,然後屍體就這樣直挺挺地被裝進了屍袋。
「屍僵是最硬的時候,一般在死後十七八個小時,現在是五點半。」我說,「運走屍體前,你們測一下屍體的溫度,死亡時間應該是在昨天下午兩點多的樣子。」
3
昨晚一夜沒睡,即便山路再顛簸,今天在車上我們還是睡著了。一路無話。
到達市局法醫學解剖室的時候,已經接近九點,陽光普照。在車裡坐了三個多小時,我們身上已經坐暖和了,但是對昨晚山裡的寒風凜冽還是記憶猶新。綿山市是大市,即便有兩個山區小縣當累贅,經濟發展水平仍是省內前茅。綿山市公安局法醫學屍體解剖室也是省內數一數二的解剖室,可以同時進行兩具屍體的解剖。我們到達解剖室後,顧不上舟車勞頓,立即分組開始檢驗。彭科長帶著一個助手一組,大寶和仇法醫一組,而我則在兩台解剖之間跑來跑去,保持他們的信息互通。
最先開始的是對占理想的屍體解剖。占理想周身的屍僵很硬,加之其體形魁梧,我們費了不少力氣,才破壞了屍體的屍僵,進行全面的屍表檢驗。可以看得出來,不吐出舌頭的占理想還是很帥的。雖然面容可能由於繩索縊吊的緣故變得煞白,但是其身上的皮膚也同樣白皙,和一般的黝黑的山裡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屍體上很乾淨,衣服也很乾淨。尤其是一雙手,很細膩,不像是山裡人的手,沒有老繭,白皙、修長而乾淨。我把屍體內外的衣服一件件地鋪在操作台上,逐一審視,絲毫沒有異常的線索。
而正在進行尸表檢驗的彭科長,逐一報出的檢驗結果,也都是陰性的。最後,我們的焦點都集中在他頸部的繩索和索溝上。
我們小心地把繞在占理想頸部的繩索剪斷、取下,暴露出頸部深褐色的索溝。因為頸部皮膚比較薄,如果表面有繩索壓迫導致皮膚擦傷,就很容易在索溝處形成皮革樣化。皮革樣化會把最初的索溝的形態完完整整保存下來,而且更加清晰。索溝周圍很整齊,沒有任何掙扎的痕跡。
取下的繩結,我們又用寬膠帶把斷段黏合在一起。這是用雙股線,線頭從另一端穿出形成的一個繩套,繩套裡套著死者的頸部,穿出的線頭在房樑上打了個結。
屍體的屍斑都位於死者的臀部和雙下肢,符合縊死的屍斑所在。屍體還有指甲青紫、大便失禁和精液排出的現象,也符合機械性窒息的徵象。經過解剖,屍體全身器官淤血,心血不凝,顳骨岩部出血,這些徵象都證明死者死於機械性窒息。而死者四肢沒有任何抵抗傷和約束傷,除了指甲裡有一些泥沙以外,沒有任何異常跡象。
最關鍵的是,死者頸部的繩索在腦後提空。這是縊死的特徵。典型縊死,繩索都會在一側提空,這是繩索四周受力不均勻的徵象,也是和勒死做區別的徵象。當然,非典型縊死可以不提空,但是一旦看到提空,則可以判斷屬於縊死無疑。
屍體的胃內容物沒有什麼異常,不像有中毒的徵象;他的顱腦也沒有任何損傷,基本可以排除他會處於昏迷狀態。所以,經過法醫檢驗,可以判斷死者占理想是自縊死亡。
整個解剖室的氣氛一下子輕鬆下來,因為可以確定一個人自殺,整個案子就明朗化了。只要能找到關聯物證,證明其他三名死者是他所殺就可以了。加之調查情況,占理想有殺人的動機,現場位置封閉,也可以排除外人的進入。
在輕鬆的氣氛中,彭科長對占理想的死亡時間進行了綜合判斷。根據屍體的屍體溫度,結合胃腸內容物的情況,基本可以判斷,死者是下午四點到五點左右死亡的。
大寶這邊的進展要慢許多。因為盧桂花身上有開放性創口,大寶對死者的衣著進行了仔細檢驗。不過,因為她頭部出血不多,加之有長髮阻隔,死者身上的血跡並不太多。只有領口處可以看到一些滴落的小片血跡。
「她的衣著蠻奇怪的。」大寶說,「棉毛衫外面直接穿了個小外套,裡面的胸罩也沒有扣上。不過下身衣著基本正常。」
我和仇法醫一人站在屍體的一邊,用力掰開死者的兩條大腿。陳詩羽有些害羞,扭過頭去。
仇法醫說:「會陰部沒有損傷,閉合正常,也沒有異常分泌物。應該是沒有受到性侵。」
我說:「山裡人,自己在家,衣著有點兒異常也屬於正常情況,不能作為依據。再說了,搬動屍體時,也有可能導致內衣鬆散。」
導致這邊一組屍檢工作慢的原因,還有盧桂花的頸部繩索比較複雜。雖然複雜,但是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繩索沒有提空,而是交叉。雖然她也是吊在窗框上,但是和占理想不同,她是死於勒死的。
在剪下電話線一樣的繩索之前,我們必須要搞清楚繩索的層次和次序,這樣才能分辨得出勒的先後順序。繩索有頭髮和血跡的干擾,分辨工作比較困難。但最終我們還是搞清楚了,盧桂花的脖子上,有兩條繩索。第一條繩索是單股線,在頸部交叉打個活結。這條繩索剪下後,暴露出來的索溝有明顯的生活反應,而且索溝周圍擦傷明顯,說明死者當時有明顯的掙扎跡象。這條索溝,也是導致死者死亡的直接原因。第二條繩索壓在第一條上面,其下索溝沒有生活反應,說明這是兇手等死者死亡後,又在其脖子上勒上一根繩索。這根繩索也是單股線,在頸部打了個活結,繩頭繫在了窗框上,讓死者處於一種上半身懸吊的姿態。
「這是什麼意思?」大寶說。
我說:「說明兇手殺死盧桂花後,還有別的事情要做,比如殺小孩。那麼他害怕盧桂花沒死,又活過來,所以給她加了一道繩子,吊起來,加固她的死亡。」
這一組進展慢的原因,還在於盧桂花的屍體上損傷不少。
除了頸部複雜的索溝和繩索以外,盧桂花的頭上、雙臂和背部都有很多損傷,有些損傷很有特徵性。
比如她頭部有三條創口,是呈條形的,條形的一端有分叉,這種損傷提示致傷工具是一個條形的鈍器。經過頭顱解剖,死者頭部的創口下方並沒有顱骨骨折,說明工具不是金屬質地的,那麼極有可能是木質或者竹質的。
比如她背部的損傷,除了有兇手在勒死她的時候擠壓她的背部造成的損傷外,還發現了幾處「竹打中空」的現象。所謂「竹打中空」,又叫鐵軌樣挫傷或中空性挫傷,是指圓形棍棒狀致傷物垂直打擊在軟組織豐富的部位形成的一種特徵性挫傷。表現為兩條平行的帶狀出血,中間夾一條蒼白出血區。這種挫傷能清楚地反映致傷棍棒的寬窄、直徑或形態特徵。原理主要是棍棒打擊在平坦位置後,受力部位的毛細血管內的血液迅速向兩邊堆積,導致接觸面兩邊軟組織內毛細血管爆裂,形成兩條平行的皮下出血。根據這一特徵,說明兇器可能是一根圓柱形的棍棒,或者說,至少有一個圓弧面的棍棒。
在我們就快確定致傷工具的形態的時候,又在她上臂上發現了直角狀的挫傷。這是抵抗傷,說明兇器是有一個直角棱邊的棍棒。
那麼,什麼工具既是條形的,又有圓弧面,還有直角棱邊呢?
我們一時沒了答案。
但就在這個時候,另一台上的解剖已結束,確定死者死於自縊。這個問題暫時因為氣氛瞬間輕鬆,而放了下來。
經過對盧桂花的解剖檢驗,確定她的頭部損傷只導致少量出血,沒有顱腦損傷。死者的死因是勒死。死亡時間是下午兩點半左右。
因為盧桂花的死亡在占理想之前,這更加印證了占理想殺死盧桂花後自殺的推測。
輕鬆的氣氛並沒有維持多久。因為隨著兩個孩子的屍體被抬上解剖台,整個解剖室裡的氣氛突然又凝固了。剛剛還在談笑風生的技術員們,現在一個個唉聲嘆氣。
「太殘忍了,殺孩子幹嗎?多可憐啊?」
「是啊,我最看不得小孩子被殺了。」
「你看他哪兒像死了?明明就像是睡著了。」
確實,小孩子的皮膚嫩,有光澤,即便是死後也是這樣。而且小孩子死亡後,屍斑一般都不太明顯,所以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和成年人的屍體一眼看上去就是不一樣。
聽他們這樣一說,我手中的手術刀都開始微微發抖,不忍落下。
再一次確定兩個孩子的屍斑和屍僵狀態,確定了兩個孩子真的死亡了,屍體檢驗工作才繼續開始。
兩個孩子都是死於勒死。女孩子占麗麗頸部的繩索和占理想自縊的繩索一致,麻繩;繩結在頸側,是兩股繩子,在一端形成繩套,套住頸部勒死的,這和占理想自縊的繩結是一樣的。男孩子占為武頸部的繩索是塑料繩,在頸部交叉打活結勒死的。塑料繩很光滑,我甚至在活結末端看到了一絲絲血跡。
其他三名死者沒有流血,那麼這個血跡肯定是盧桂花的。
兇手殺死盧桂花後,又用沾有鮮血的手勒死了兩個可憐的孩子。
「你說,女孩子頸部的繩子為啥沒血跡?」解剖完畢後,大寶又看了看有一絲絲血跡的塑料繩,說,「這根繩子是勒男孩子的吧?」
我點點頭,說:「不知道,我猜有可能是因為麻繩不容易沾血,或者這個時候兇手手上的血跡已經乾了,畢竟塑料繩上的血跡本身也就非常少,而且死者流出來的血液很少嘛。」
解剖工作進行了整整六個小時,縫合前的最後一項工作是確定兩個孩子的死亡時間大概是下午三點到四點之間。
大家在解剖前都沒有吃多少東西,而此時已經是下午三點了。大寶有些低血糖,但仍虛弱地說:「盧桂花兩點半死,兩個小孩三點多死,占理想四點多死。完全吻合。」
「說是這樣說,但我們還是沒有找到其他三人是占理想殺死的直接證據啊。」我說。
彭科長點點頭,說:「根據林濤那邊反映回來的情況,最要命的是,現場搜索完畢,並沒有發現帶血的致傷工具。」
「我們太睏了、太累了,腦子也迷糊了。」我說,「我們現在還是趕回山裡的指揮部吧。一來可以在車上好好思考一下、休息一下,二來指揮部的信息量最多,三來離現場近,可以再看看現場。」
仇法醫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說:「秦科長,你真是拚命三郎。」
我堅持要回指揮部,而不是就地在市裡找個賓館休息,是因為我心裡有無數疑問得不到解答,心裡亂得很,想去看看調查和DNA檢驗到底有沒有什麼消息。畢竟信息量掌握最多的是指揮部,而不是市局實驗室。
彭科長打電話找市局車隊調了兩個駕駛員,把熬了一夜的駕駛員和我們的駕駛員韓亮換了。兩個駕駛員開著兩輛車開過高速路,向山裡進發。
我也很快就睡著了。經過這一次經歷,我彷彿可以輕易地在山路顛簸的情況下睡著,這倒不是一件壞事。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突然被一陣劇烈的搖晃驚醒了。我們的車子不知為何在盤山公路上失去了方向。我驚恐地看著身側的駕駛員,駕駛員也是一臉驚恐。車輛在公路上劇烈搖晃,彷彿幾次都要衝破道旁的保護墩,衝下萬丈懸崖。
在幾次劇烈搖晃後,車輛終於在一個急彎處剎住了,車頭幾乎緊貼住隔離墩。如果再往前一點兒,我們可能就真的要葬身山谷了。
我們幾人紛紛下車,臉色煞白。
「天哪,真是撿了一條命。」我看了看爆掉的車胎,驚出了一身冷汗,說,「一般這樣的情況,說明案件有冤情哦。」
我不是迷信,而是在剛才的睡夢中,有了一些想法,想藉此事故來讓大家不要先入為主,冷靜地思考一下案件。
大家都沒說話,默不作聲地互相幫忙換上備胎。
換完備胎後,大寶拉著我躲去拐角一旁「接接地氣」,也就是去一旁僻靜處撒尿。隨地小便對於我們這些經常去荒山野嶺出現場的人來說,是常事。
解完手,我突然看見不遠處的路邊放著一捆柴火,可能是哪個山裡人臨時放在這裡的。我著了魔似的走到柴火旁邊,從中抽出一根,細細地看。這是一根把圓形木棒四等分劈開後的柴火,橫截面是一個扇形。
大寶說:「條形、木質、有弧面、有直角棱邊,全部符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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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和大寶拿著一根柴火重新回到車裡的時候,大家都明白了我們的意思。
「可是,這樣的柴火到處都是啊。」彭科長發現致傷工具並不特殊,有些失望,他說,「山裡人燒鍋灶,全用這種柴火。」
「沒關係。」我笑了笑,說,「至少我們知道了致傷工具大概是什麼。你看,讓我們在這個有捆柴火的地方爆胎,冤魂們是有意圖的。」
大寶看了一眼陳詩羽,哈哈大笑,說:「林濤又不在,你是想嚇唬小羽毛嗎?」
陳詩羽說:「我還真不怕。」
我們趕到專案指揮部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各工作組都已經完成了任務。除了專案聯絡員在不斷地和市局DNA、毒化、微量物證實驗室頻繁聯繫以外,其他人都是一臉輕鬆。
調查組最先彙報。經過偵查發現,村子裡確實有關於占理想和盧桂花的風言風語,甚至有傳言說占為武長得白白淨淨,就是像占理想,而不像他的爸爸占魁。占理想和盧桂花到底有什麼關係,倒是沒人說得清楚,畢竟住得零散,不是很瞭解。而占魁則一直處於極度悲傷當中,對於偵查員的詢問,極不配合。
另外,調查組還摸清了占魁的活動軌跡。占魁當天中午一點多就背著茶簍去大山南側的茶園裡採茶,在路上的時候和二組的占虎碰上了,占虎說二組占先進家裡擺了場子,玩炸機(一種賭博方式),讓占魁采完茶就去玩。占魁很爽快地答應了。可能是下午五六點,具體時間幾個參與賭博的人說得有些出入,占魁到了占先進家裡,加入了炸機賭博。大約八點,占魁輸光了身上的錢,悻悻地離開。這些情況很多人都可以證實。
「那占魁到占先進家裡的時候,有沒有帶什麼東西呢?」我問。
偵查員搖搖頭,說:「幾個人都說了,他是晃著膀子進來的,手上肯定沒拿東西。」
我沒再發問。
棉兆縣公安局李局長說:「也就是說,占魁沒有作案時間?」
我說:「有人看見占魁下午一點多去採茶,但是他究竟有沒有去採茶、采了多久茶沒人知道。一點多到下午五六點,他沒有不在場證據。」
大家雖然還是認為這件事情和占魁沒有多大關係,但是無法反駁我,所以默不作聲。
接下來是痕跡組彙報。
林濤說:「整個現場,除了四名死者及報案人留下的足跡、指紋以外,沒有再發現第六個人的足跡。基本可以肯定,現場保護措施良好,也可以肯定,沒有外人進入的可能。第一現場有部分血泊,有血足跡,但是血足跡沒有鑒定價值。另外,後院牆上有踩踏攀爬的痕跡,痕跡來源於死者占理想。」
「也就是說,占理想真的爬進了占魁家裡!」李局長叫道,「你們法醫不也看到他指甲裡有泥沙嗎?那肯定是翻牆的時候留下的。」
林濤不置可否,說:「第二現場客廳板凳上有占理想的足跡,應該是他自己踩踏著自縊的墊腳物。客廳門口、客廳方桌邊緣有少量擦拭狀血跡,應該是死者盧桂花的。另外,兩個現場之間的通道的足跡無法辨認。」
「痕跡部門的結論,就是占理想的死亡現場有多處盧桂花的血跡。」李局長說,「而且板凳上的痕跡可以證實占理想是自己主動站到板凳上的。這很有用。」
「你說的牆壁上的踩踏痕跡在哪裡?」我問。
林濤說:「有點兒奇怪,在院牆內側。」
我對林濤的疑問沒做回應,直接說:「那麼,我來介紹法醫檢驗的情況。盧桂花、占為武、占麗麗死於勒死,他殺。占理想死於縊死,自殺。」
我剛說完,全場「嘩」的一聲,彷彿都放鬆了下來,大家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但臉上都洋溢著勝利的笑容和對立即結案回家睡覺的渴望。
就在這個時候,專案聯絡員走進會議室,說:「現場多處血跡為盧桂花的血跡,占理想家裡的幾處擦拭血跡和勒死占為武的繩索上的血跡都是盧桂花的血跡。最好的消息是,死者占理想褲子上檢見盧桂花的血跡,血跡很淡,是DNA檢驗部門利用多波段光源發現的。」
原來在我們進行後續屍體檢驗以及趕往現場指揮部的這幾個小時裡,DNA檢驗部門對生物檢材進行了檢驗,已經得出了相應的結果。
全場的氣氛更加熱烈了,彷彿案情已經明了了。占理想翻牆到盧桂花家,和盧桂花有一些身體接觸,然後用柴火打擊盧桂花導致其倒地,這時候占理想身上沾染了少量盧桂花的血跡。隨後占理想勒死了盧桂花,恐其不死,又用繩子把她的上半身吊在窗框。緊接著,占理想殺死兩個小孩後,回到自家客廳,在他自己家的地面和桌沿留下了擦拭狀血跡。最後,他畏罪上吊自殺了。
我高聲地咳嗽了一聲,打斷了現場的熱烈氣氛。我說:「我有幾個疑點。」
李局長說:「說。」
我說:「第一,林濤發現的踩踏痕跡在盧桂花家院牆的內側,這不合理。如果從外面翻牆進來,應該在外牆上有踩踏。踩踏在內側,說明是從裡往外翻。既然人都已經殺死了,為啥不走大門,而要翻牆出去?」
林濤隨聲附和。
李局長說:「這個可就說不清了,犯罪分子在殺人的時候,心理是很複雜多樣的,我覺得可能是思維定式吧,翻牆進來於是翻牆出去。」
我不置可否,接著說:「第二點,占理想殺完盧桂花後,身上沾到了血跡,這個已經得到了證實,但是為什麼他拿兇器的、也是最容易沾到血跡的雙手,卻沒有絲毫血跡呢?」
李局長說:「殺完人洗手,很正常吧。」
我說:「那第三點,林濤說現場有血足跡,但是無法分辨花紋。如果這些足跡是兇手留下的,兇手的鞋底應該沾了血跡,可是占理想的鞋底卻沒有血跡,如何解釋呢?」
一名偵查員說:「這個不能排除是事後勘查員戴著鞋套進入現場,形成的類似血足跡的痕跡,讓大家誤認為是兇手留下的血足跡。」
一名勘查員馬上接著說:「不可能,我們使用的是勘查踏板。」
那名偵查員說:「那就是占魁回家後進入現場,對現場造成了污染。」
大家都在凝眉思考。
我說:「第四點,如果兇手是占理想,那麼他殺人所用的柴火到哪裡去了呢?都動用警犬了,仍沒在現場附近找到帶血的柴火,這合理嗎?」
陳詩羽說:「會不會是扔遠了?」
大寶說:「都決定自殺的人了,有必要把殺人工具扔那麼遠嗎?」
我打斷了大寶的話,彷彿自說自話一樣,接著說:「第五點,也是最讓我起疑的一點,現場死亡四人,全部死於繩索鎖喉,但是打結方式卻不一樣。占理想和占麗麗的繩結是一種,而盧桂花和占為武的繩結是另一種。一般在那種緊張的氣氛下,兇手是會用自己最為熟知的方式打結的,這是潛意識支配,難以偽裝。」
李局長說:「那總不能是兩人作案吧?而且你剛才不是說了,占理想是自殺嗎?」
我沒有回答,接著說:「第六點,可能大家都沒有注意,占理想家客廳的方桌上有個煙灰缸,裡面有幾個煙頭,煙頭擰滅的痕跡不一樣。一種是直接按滅的,另一種是扭動煙頭壓滅的。有研究證明,每個吸煙者按滅煙頭的姿勢不盡相同,這是一種習慣。」
「你說的一二三四五六,意思都一樣,兇手另有其人?」陳詩羽皺起她的柳葉眉想了想,說,「可是林濤剛才說了,除了四個死者和報案人,不可能有第六個人進入現場。啊!你是說,占魁才是作案兇手?」
我笑著說:「我接下來要說第七點,調查確定占魁是空手去賭場的。按照我們之前說的他的不在場證據,應該是采完茶沒有回家,直接去的賭場,那麼他的那個茶簍去哪裡了?」
原本熱鬧的會議室,重新恢復了沉寂。
「當然,很多細節我還沒有想明白,也不敢確定占魁在本案中擔當的角色。比如占理想為什麼會自殺,為什麼占理想身上和家裡有盧桂花的血跡,為什麼兩個孩子頸部的繩索和繩結都不一樣,這些我一時都不能解釋。」我接著說,「但是我覺得這麼多疑點糾結在一起,這個案子肯定有蹊蹺。而這個蹊蹺肯定和報案人占魁有著很重要的關聯。」
「我們現在沒有絲毫證據,難道讓占魁脫下衣服檢驗嗎?檢驗也不行啊,他到過現場,沾染死者的血跡也是正常的啊。」李局長說,「下一步我們該怎麼辦?」
「煙頭的DNA檢驗要繼續進行。」我說,「另外,我們得從致傷工具的尋找上下手。」
「怎麼找?」
「不是有警犬嗎?血跡追蹤犬。」我說。
警犬馴導員馬上說:「不行。沒有目標怎麼找?山區範圍這麼大,奔馳受不了的。它也是血肉之軀,不是機器狗!更何況奔馳這幾天輾轉山路,又吐了,狀態不好。」
很顯然,奔馳就是警犬的名字。
大寶看了一眼林濤。
林濤說:「你看我幹嗎?」
「我也是愛狗之人。」我笑著說,「我們賭一把吧。你讓奔馳去凹山村第二組的占先進家的柴火堆裡搜一搜。」
大家都明白我的意思,如果兇手真的是占魁,那麼他最有可能把帶血的柴火帶到了占先進家裡,在參與賭博前,先隱藏了兇器。
所以沒人多話,馬上徒步出發。
奔馳的狀態其實很好。
因為它剛剛走近占先進家,就開始表現出一種興奮的狀態,拉著馴導員直接撲向了占先進家門口的柴火堆。
占先進看到這麼多警察晃著許許多多燈束,還帶著一條警犬向他家裡撲來,頓時有些發蒙。
很快,奔馳在柴火堆的一旁坐了下來,那就表示,這裡有血!馴導員和林濤迅速對柴火堆進行了搜查,在十幾台勘查燈的照射下,林濤果真找到了一根帶血的柴火。
占先進當時就嚇傻了,跪在地上說:「政府饒命!政府冤枉!我是冤枉的!我沒殺人!」
當一直跪在地上的占先進發現警察們如獲至寶一般對柴火拍照、裝袋後,便興高采烈地離開,並沒有對他說什麼話、採取什麼行動時,一臉迷惑。
其實我們這幫人,根本沒有誰注意到占先進。
審訊室裡的占魁已經被脫去了衣服和鞋子。因為衣服、鞋子要送往DNA室進行證據固定。
占魁臉上的表情已經不再是悲傷,而是一臉悔恨。
偵查員還沒有怎麼發問,占魁就潰不成軍,交代了。
昨天下午,占魁像往常一樣到茶園採茶,遇見了正在往占先進家裡趕的占虎。賭癮很大的占魁在和占虎分手後,左思右想,決定還是明天再去茶園採茶,畢竟這麼好的賭博場,怎麼能少了他占魁呢?所以他背著茶簍返回家中,準備拿點兒錢去試試手氣。
他把茶簍放到院子裡的一剎那,就聽見了異響。據他判斷,那是有人從牆頭上跳下去時發出的腳步聲。隨後,他看見妻子衣衫不整地從裏屋跑出來,一臉慌張地迎接他。
「你怎麼又回來了?」妻子問。
占魁黑著臉問:「孩子呢?」
妻子說:「在隔壁家後屋玩兒呢。」
占魁直接走回家裡,看到出門時疊好的被縟,現在已經凌亂不堪。他翻動枕頭,發現枕頭下面居然有一隻避孕套!這個東西一般都是放在床頭櫃裡的,怎麼會大白天的自己跑到枕頭下面呢?
很顯然,妻子正準備偷人呢,說不定是和別人正在親熱的時候,聽見他開門的聲音,男人落荒而逃,而妻子則出來應付。在這個深山山坳裡,去哪裡找人偷?不用說,肯定是隔壁占理想。頓時,以前聽說的種種傳言重新湧入了他的大腦。占理想和盧桂花有私情,你不在家的時候他們經常亂搞,你沒覺得你家兒子和占理想長得一模一樣嗎?這些事情占魁曾逼問過盧桂花,盧桂花指著月亮、拿自己和父母孩子發過毒誓。所以占魁也就暫且存疑不究了。這次算是抓到了個現行!
在占魁的一再逼問下,盧桂花無從抵賴,乾脆撒起了潑,哭著喊著說占魁沒用,不知道怎麼疼愛女人,還有早泄的毛病。自己不行,還不讓別人快活。占魁猜得不錯,為武就是占理想的孩子。
占魁一聲不吭等盧桂花撒完潑,默默地走出房門,在柴火堆裡撿起一根柴火重新回到了屋內。在殺死盧桂花後,占魁又來到兩個孩子身後,孩子們玩沙玩得正開心,都沒有注意到父親高大的身影投射下來。占魁拿出口袋裏準備系茶簍的塑料繩,勒死了占為武。在一旁的占麗麗親眼看見自己的父親把自己的弟弟勒死,看著弟弟兩條不斷掙扎的小腿,完全嚇傻了,不敢跑,不敢哭,兩行眼淚嘩嘩地流。
殺人殺紅了眼的占魁完全想不起來顧及占麗麗的感受,撿起一旁的柴火去找占理想拚命。其實這個時候的占理想驚魂未定,躲上了屋後的山林。占魁見占理想不在家,就提著棍子沿著山路一路尋去。
占理想在林裡蹲了半天,見沒什麼動靜,壯起膽子重新回來。而走到屋後的他,看到的是已死的占為武,和坐在占為武屍體旁邊已經被嚇傻了的占麗麗。
他早就知道,為武是他的孩子。
此時的占理想也紅了眼,進屋找了根麻繩,把占麗麗殘忍勒死,作為對占魁的報復,然後回到自己家裡痛苦地吸了幾根菸,最終決定自殺,和自己深愛的盧桂花共赴天堂。
在外面跑了一圈的占魁已經冷靜了許多,等他重新回到占理想家的時候,突然看見了懸吊在房樑上的占理想的屍體。
他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時候他身上的血跡留在了客廳門口的地面上。足足坐了十幾分鐘,他才緩過勁兒來,慢慢地挪到占理想的屍體下面,拽了拽他的褲腿,確定占理想真的已經死亡。占魁又慢慢挪到方桌旁坐下,在桌沿留下了血跡。
他盯著懸在半空的占理想的屍體,默默地抽了兩根菸。他認為他自己是贏家,因為他可以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到占理想身上。這是最好的結局:盧桂花保住了寧死不屈的「貞潔」,他也可以獲得萬般同情以及所有的家產。而且,他可以開始新的生活,生個兒子,生個自己的兒子。
為了製造不在場證據,占魁重整衣衫,拿著柴火趕到占先進家。藏匿了柴火後,加入了賭局。賭局不順,是因為他根本沒有在賭局上花心思。他說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當時到底是在想念自己和盧桂花美好的過去,是在想念兩個已故的孩子曾經給他帶來的快樂,還是在幻想自己即將開始的新生活。
「占理想和盧桂花偷情作孽,占魁卻不念舊情,都很可惡,死有餘辜。」林濤說。
「可惜了兩個可憐無辜的孩子啊。」大寶補充道。
註釋:
①自產自銷,是內部常用的俚語,意思就是殺完人,然後自殺。
②一杠一星,是三級警司。
③「套白狼」是一種殺人手法,兇手將被害者的脖子上套上繩索,然後反身一背,導致其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