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推開門,大寶轉頭看著我,一臉委屈。而師父則瞪著佈滿血絲的雙眼,站在辦公桌後,雙手撐著辦公桌的邊緣,喘著粗氣。
一路上,我都在思前想後。
大寶是被我們留下來研究「清道夫專案」的,那麼他這麼著急召我去師父那裡,最大的可能就是在「清道夫專案」中發現了什麼。如果有了發現,應該是好事啊,為什麼我這心裡卻直打鼓?如果有了發現,會是什麼樣的發現呢?是在照片或監控中發現了犯罪分子的直接線索?還是和我現在一樣,對我們之前劃定的範圍有了質疑?
是啊,一旦質疑了我們之前劃定的範圍,可能案件偵破將面臨新的毫無任何頭緒的境地。
林濤和陳詩羽在後排熱烈地討論麗橋市命案中值得總結的地方,韓亮偶爾會插上兩句嘴。我一個人靠在副駕駛的座位上,眯著眼睛,猜測著大寶剛才那番話中的含義。
當警車開入龍番市市區的時候,已近八點,此時,夜幕才開始降臨。
「不早了,大家回去休息吧。」我說。
「你呢?」韓亮聽出了蹊蹺。
「我?我……我去師父那裡彙報點兒事情。」我說。
「那我們一起去。」林濤說。
「不不不。」我說,「這事兒和你們關係也不大,我一個人去就好了。」
「哎喲,還有什麼秘密嗎?我才不稀罕呢。」陳詩羽說。
我尷尬地撓撓頭,說:「是我個人的一點兒私事而已。」
「哦,想起來了,鈴鐺姐姐要生了,你是想請假對不對?對不對?」林濤一臉喜悅。
「嘿嘿,是的,你變聰明了。」我就坡下驢。
「那好吧,為了你能順利獲取產假,我們就不去打擾啦。」林濤做了個鬼臉。
「那叫陪護假!不叫產假!」我說。
韓亮一個華麗的剎車,警車精準地停在公安廳主樓的門口。我開門下車,對著車窗說:「大傢伙兒都早點兒回去休息,我兒子出生的時候,你們都得抽空來幫忙!」
「好啦,放心吧!」林濤朝我揮了揮手。
我轉身三步並作兩步地朝師父的辦公室跑去,可還是晚到了一些。還在走廊裡,就聽見了師父憤怒的聲音。
「你放屁!」師父說。
「師父,您別動氣,我是有依據的,這個依據是我思考了一個多星期才發現的!」大寶的聲音。
「我不聽你那狗屁依據!」師父吼道。
我猛地推開門,大寶轉頭看著我,一臉委屈。而師父則瞪著佈滿血絲的雙眼,站在辦公桌後,雙手撐著辦公桌的邊緣,喘著粗氣。
「怎麼了這是?」我問道,「大寶,你惹師父生氣了?」
「老秦回來啦,我只是在『清道夫專案』上發現了一個重要線索,完全沒想到師父會……會生氣。」大寶彷彿是被師父的暴怒嚇著了,怯生生地說。
師父可能是連續幾天沒有休息好,滿臉都是疲倦的神態,此時由於暴怒的原因,似乎站都站不穩了。
我示意大寶先閉嘴,走到師父旁邊扶住師父,讓他坐在椅子上。
師父閉上眼睛,從兜裡拿出速效救心丸,含下幾顆。師父的身體因為長期處於超負荷運轉,在我們出勘現場的時候,他的心臟突然出現了問題。為了不打擾我們辦案,師父一直沒和我們說,我們破案後歸來才知道這消息。這也是我們現在儘量不讓師父领頭出現場的原因。
「師父,不管大寶說了什麼不合適的,讓您不高興了,但您還是心平氣和地讓他說完。」我說。
師父默默點了點頭。
我抬了抬下巴,示意大寶繼續說。
大寶點點頭,說:「我不知道師父為什麼生氣,我就是按照『清道夫專案』刻畫的條件,問了一句陳詩羽是不是被拾荒者或者精神病人性侵過。如果她被性侵過,那麼她就有可能是兇手!我懷疑陳詩羽,是有依據的。」
「陳詩羽?」我都吃了一驚,「你懷疑小羽毛?」
「你倒是說說看你有什麼依據?」林濤和陳詩羽突然推門走了進來。
顯然,他們倆是想在門口聽一聽我是如何嬉皮笑臉地向師父請假的,沒想到卻聽見了這一句。林濤率先質疑大寶,而陳詩羽則是一臉傷心。
大寶已經被推上了懸崖,不跳顯然是不行了。
大寶說:「這樣,我們來把『清道夫』的五起案件逐一進行剖析。」
說完,他把一張表格鋪在師父的辦公桌上,指指點點地說:「你們還記得嗎?第一起案件,傻四被殺案發案當天,陳詩羽來我們勘查組報到。也就是說,本案的作案時間,應該是前一天夜裡。那個時候陳詩羽是有作案時間的。」
林濤的眼睛裡開始冒火,說:「有作案時間的人多了!那天晚上我們倆還不在一起呢,你怎麼不懷疑我?」
大寶說:「你彆著急,聽我慢慢說完。第二起案件,是我們在峰嶺市辦案的時候,附近的雲泰市發的案件。當天晚上,我們都住在峰嶺,小羽毛獨住,她完全有時間打車去很近的雲泰市作案。」
「理由依舊牽強。」我說。
「第三起案件,又是發生在龍番,城東垃圾場。那天,是我們剛剛把汀棠市的案子破獲了,從汀棠趕回龍番。這起案件發生的時間比較晚,可能就是因為我們趕回來,她還需要時間去準備,所以作案晚了。第四起案件,發生在森原。你們還記得嗎?我們在森原處理那起古墓裡的案件,處理的過程中,我們有個夜探古墓的過程,但是小羽毛並沒有和我們一起去。第二天,我們破案後離開的時候,接到了指令電話,森原市發生『清道夫專案』的第四起案件。當時,林濤還說了一句,為什麼我們到哪裡,『清道夫』就到哪裡?」
陳詩羽和師父對視了一眼。
大寶接著說:「第五起案件,發案的時候,陳詩羽正好回到我們勘查組。而此前,她應該是在公安大學準備畢業事宜。殺人的當天晚上,她應該是正好從公安大學返回。你們說,哪有這麼湊巧的事情?兇手懂得反偵查的知識,而且掌握得還很全面;懂得法醫學知識,能夠一刀致命。這些都是在公安大學可以學到的東西。兇手每次作案,總和我們的腳步相似。」
「其實五起案件中,只有兩起是在外地。」我說,「這完全有可能是巧合。」
「巧合?」大寶說,「為什麼兇手不選擇青鄉?不選擇程城?那些地方的拾荒者、精神病患者更多。為什麼我們在峰嶺的時候,選擇在雲泰作案?為什麼我們在森原的時候又在森原作案?還有,你們忘記狗蛋說的話了嗎?他說兇手的身材像小羽毛。」
「身材相似的人多著呢。」林濤說。
「不會是陳詩羽。」師父已經平靜了下來,淡淡地說。
「師父,不能因為小羽毛是你選中的徒弟,你就先入為主了!」大寶說。
師父抬起眼簾,看了一眼陳詩羽說:「她不僅是我的徒弟,還是我的女兒。」
「女兒?」我們幾個人都吃了一驚。
師父居然瞞了我們這麼久。
「是啊。」師父點點頭,說,「你們都知道我有個女兒在上大學,但不知道我女兒上的是公安大學,分配來我們廳工作吧。我經常說,我們法醫叫作『屍語者』,我想讓我的女兒繼承我的衣鉢,所以取『屍語』的諧音,給她取名叫『詩羽』。」
「啊!怪不得她的名字這麼順口。」我說。
「詩羽愛好體育,所以考大學的時候,選擇了偵查系。」師父話鋒一轉,說,「我這輩子做的最懊悔的一件事,就是在『六三專案』上,懷疑了秦明。雖然當刑警的,要用懷疑一切的目光看人,但是對於自己朝夕相處的戰友,一定要保持高度的信任。」
大寶有些尷尬,低下了頭。
師父接著說:「森原案件,你們去夜探古墓,詩羽沒有去,原因是我心臟病發,她和韓亮回來幫我辦理住院手續。」
「韓亮知道這事兒?」我問。
師父點點頭,說:「為了不讓你們分心,是我讓韓亮和詩羽保密的。他們倆當天趕回龍番,當晚又趕回森原的。」
「這個傢伙。」大寶咬牙說了一句。
「也就是說,陳詩羽,沒有作案時間。」師父淡淡地說道。
大寶抬頭偷偷看了一眼陳詩羽,此時她正低著頭咬著嘴唇。
大寶輕聲說:「小羽毛,對不起。」
一向傲慢的陳詩羽此刻反而寬宏大量起來:「爸爸說了,懷疑一切也沒什麼不對的。我也謝謝你能當面說出你的懷疑,我們以後還是好戰友。」
我微笑著點點頭,說:「不過,我有個問題要問大寶。」
大寶疑惑地看著我。
我說:「小羽毛是一頭短髮,但是『清道夫』卻是一頭長髮,這個問題你注意到了嗎?」
大寶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說:「注意到了,我也想到你們會提這個問題。預謀殺人,對自己進行裝扮,是很正常的情況嘛。」
「說得好。」我笑著說,「我要說的就是『裝扮』這兩個字。小羽毛能把短髮裝扮成長髮,為什麼別人就不能裝扮?又比如說,一個男人也可以裝扮成女人呢?」
「男人?」師父低聲重複了一遍。
我說:「這次去麗橋辦案,讓我想起了去年我們在那裡辦的一起迷巷鬼影的案件。」
大寶說:「啊,我記得那個案子。」
我接著說:「那個案子的兇手也是扮作女鬼的樣子,這讓我不禁和『清道夫專案』結合起來。不知道你們注意到沒有,從現發的幾起案件中看,結合監控錄影和目擊證人,『清道夫』每次出動的時候,裝束是完全一樣的。長髮、白裙、高跟鞋。如果是個女人作案,她完全可以選擇各式各樣的衣服,來混淆視聽,干擾警方的視線。」
「如果是男人,那麼他可能就只有這麼一套男扮女裝的行當。」師父補充道。
我點點頭,說:「既然每次裝束完全一樣,咱們就不得不考慮到兇手有裝扮的可能。」
「可以,有依據證明那是個男人嗎?」林濤問。
我搖搖頭,說:「沒有依據。但是剛才師父說了,說不定兇手就只有這麼一套女人的衣服。而且,你們注意到沒有,『清道夫』這三個字。」
大寶從卷宗裡拿出現場拍攝的「清道夫」三個字的照片,仔細端詳。
我說:「『夫』這個漢字,舊時就指男子。兇手用了『夫』這個字,是不是隱含了他是個男人這一事實呢?」
「那總不能寫個『清道婦』吧?」陳詩羽說。
我說:「標記性犯罪行為,主要的心理特徵就是標榜自己,以達到滿足自己畸形心理需求的目的。這樣的人,總是會選用自認為最適合自己的詞語來標記。如果性別有差異,那麼就不是最適合的詞語,兇手完全可以選用別的標記性詞語。」
「你的分析讓我不得不聯想到『六三專案』。」大寶說,「當時我們就因為犯罪分子的性別問題有過爭執。」
「性別問題是大問題。」我說,「我們最開始框定的偵查範圍是哪些?」
「在特定時間,在雲泰、森原和龍番市有住宿記錄的人。」林濤接過話茬兒,說,「學過醫學、法律,具有反偵查意識,可能被特定人群騷擾、性侵或者侵害過的人。」
「是女人。」我說,「我們當初的偵查範圍,重點就是『女人』這兩個字。」
「如果兇手是男人,那麼在住宿登記信息碰撞排查的時候,就有可能會被遺漏掉。」師父說,「這可能是本案一直沒有突破的關鍵點所在。」
「所以說,即使我們現在還沒有充分的依據來證明兇手究竟是女人還是男扮女裝,但是我們至少可以擴大偵查範圍。」我說,「擴大的這一部分,就是下一步偵查的重點。」
「看來我還是錯了,犯了先入為主的錯誤。」大寶說。
「不僅如此,你還和去年的我一樣,犯了懷疑戰友的錯誤。」師父說。
「如果不是你犯這個錯誤,我們甚至也不會聯想到裝扮,不會聯想到兇手的性別確定有失誤。」我對大寶說,「你功過相抵了。」
「嗯,我現在有些迫不及待了。」陳詩羽開始摩拳擦掌。
我們一起看向師父。
師父說:「我現在馬上電告趙其國局長,讓負責情報信息研判的同事到辦公室等你們。你們馬上出發,去龍番市公安局,共同對住宿信息進行進一步研判。」
「是啊。因為我們的失誤,已經讓系列案件發生這麼多起了,這麼多人冤死。」我有些沮喪,說,「不能再讓『清道夫』作案了!」
「不要自責了。」師父說,「兇手在暗處,而且經過精心策劃預謀,你們能想到這些,已經很不錯了。加油!」
龍番市公安局情報研判中心。
半夜被人從床上叫起來的感覺很不好,負責情報研判的民警王力有些不快。他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用軟件對符合住宿條件的人群進行碰撞比對。
「我覺得這條路不可行。」王力說,「你知道嗎?雲泰和森原都是旅遊城市,每天入住率有多高!上次僅僅為了找出一個女性,我們就碰撞出幾百條,現在性別不限了,豈不是更多?」
「破案有的時候就是要靠運氣。」我說,「但是如果不努力,連碰運氣的機會都沒有。」
王力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說:「喏,信息出來了,一千四百五十七條。」
「兇手的主要作案地點是在龍番。」我說,「現在再設置兩個條件,第一,居住地在龍番的;第二,另外三起案件發生時,在龍番住宿的。」
王力點了點頭,麻利地在電腦裡輸入了我要求的條件設置,進行進一步篩選。很快,篩選結果出來了,剩下的結果是七百六十五條。
「還是有這麼多。」王力的眼神黯淡下來,說,「這七百多人,光排查就要幾個月的時間。」
「那你再試一下,加入條件,男性。」我說。
「你們開始不是確定了是女性嗎?」王力說,「怎麼又變男性了?女性結果不要了?」
我點點頭。
電腦上的數據迅速翻動,最後顯示出三百一十三條信息。
「還是很多啊。」大寶有些洩氣。
我坐到王力的位置上,開始粗略地翻動這三百多條信息。林濤、大寶和陳詩羽在我身旁默默地站著。
「等會兒,等會兒。」大寶叫道,「你看這個名字,奇怪不奇怪,熟悉不熟悉?」
順著大寶的指尖,我看到了「步兵」兩個字。
「步兵?」我努力回憶著這一熟悉的名字。
「你忘了嗎?」大寶說,「我們在森原辦古墓那個案子的時候,肖支隊長請我們和龍番市漢明司法鑒定所的兩個法醫一起吃過飯。齊老師是一個,還有一個是他的徒弟,就叫步兵。」
我連忙把步兵的身份證號碼輸入龍番市公安綜合查詢系統。
步兵,男,37歲,身高170cm,血型AB型,住龍番市城市花園小區3棟101室,皖南醫學院2010屆畢業生,2010年6月戶籍從皖南醫學院遷來本地,就職於龍番市漢明司法鑒定所。
「他是法醫!」我和林濤同時叫道。
「步兵在案發的特定時間,分別在森原市和雲泰市住宿過。」大寶說。
「現在的司法鑒定所,為了賺取更大的經濟利益,受理業務都不僅限於本市,都會經常到外地去受理一些交通事故的傷殘認定和屍表檢驗。」我說,「也就是說,步兵出差的次數可能比我們還頻繁。這,會不會是巧合?」
「可他是法醫,身材又和我們之前推斷的兇手的身高相似。」林濤說,「這麼多巧合都附在一個人身上,就不再是巧合了。」
「是不是巧合,我們明天去漢明司法鑒定所看看不就知道了?」大寶朝我使了個眼色。
「對啊!好主意。」我拍手道,「現在大家都回家睡覺,我留在這裡清理一下情報資料系統裡的交通事故案件。」
「啊?清理交通事故案件?」陳詩羽問,「什麼意思?」
「你明天就知道了。」我說。
第二天一早,我、陳詩羽、林濤和大寶就坐在了齊老師的辦公室裡。
「怎麼樣?齊老師最近業務忙嗎?」我翹起二郎腿,敘起了家常。
「忙啊,忙點兒好,賺得多。」齊老師毫不避諱,說,「在公安系統打拚了一輩子,家徒四壁,現在來司法所了,該賺點兒錢給後輩了。你們今天怎麼有時間來我這裡?」
「啊。」我說,「我最近要去母校講課,想講一下關於交通事故屍體檢驗的要點。現在大部分交通事故已經不是由公安機關的法醫進行檢驗了嘛,我看您這兒的案件倒是挺多的,所以,想找一些案件的原始資料,用來做講課的素材。」
「資料啊?」齊老師打開電腦上的文件夾說,「我退休後,就來這裡工作了,開始的時候,交通事故的屍檢還是公安機關做。後來把這些案子交給司法鑒定所後,我大概已經受理兩千多起了,照片全在這裡,你全部拷貝走吧。給後輩傳授經驗,是我們的職責。我現在退休啦,這樣的工作就交給你們啦!」
「我只需要2010年之後的案件。」我說,「我來之前,也做了功課,你看,這幾起交通事故屍檢,我從情報系統裡看到,都是你們所做的。」
「哈哈,你真是有心了。」齊老師說,「沒問題,我讓他們把照片和鑒定書全部拷貝給你。」
「不僅要照片和鑒定書,還要你們的屍體檢驗筆錄。」我說。
「要那些做什麼?」齊老師說,「屍檢筆錄都是在屍檢現場手寫的,不整齊,亂七八糟的。反正屍檢鑒定書裡把屍檢筆錄的內容都打印進去了,何必再要筆錄?」
「這個,我們只是覺得屍檢筆錄才是最原始的記錄狀態。」我撓了撓頭,說,「而且,我們想針對屍檢筆錄現在普遍存在的問題進行修訂。所以,找你們司法鑒定部門要一些筆錄作為參考。」
「好吧,雖然理由很牽強。」齊老師微微一笑,說,「我讓行政秘書去把你要的這些案件的筆錄複印給你。」
「齊老師,我們今天來此一行,可以幫我們保守秘密嗎?」林濤說。
齊老師點點頭,說:「我懂的。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拿到了屍檢筆錄,我們急忙趕回了省廳文件檢驗科,吳老大早已候在那裡了。
「不錯啊,用這個辦法把嫌疑人的筆跡都給騙到了。」吳老大見我們手上拿著一沓A4紙,說。
我笑了笑,說:「現在都推行無紙化辦公了,給文件檢驗工作倒是帶來了不少麻煩。如果不是我們現在還通行現場手寫筆錄,怕是連這個東西都不好弄到呢。」
「可是,你為什麼偏偏要挑那幾個案子?」陳詩羽滿腹疑問。
我微微一笑,說:「步兵是2010年研究生畢業的,所以,我選的都是2010年以後的案子。既然步兵和齊老師一組,所以我選擇了當初和齊老師關係不錯的交警三大隊處理的交通事故。因為這層關係,三大隊的案件肯定都是交由齊老師處理。如果選今年的案件,步兵可能就會自己上解剖台了,記錄就不是他了。所以我選擇的都是步兵剛畢業,只能當記錄員時的案件。這些案件齊老師親自屍檢,那麼他肯定就是記錄了。」
陳詩羽向我豎了豎大拇指。
我把A4紙都鋪平在吳老大的辦公桌上,說:「吳老大,看看吧。」
「這還需要我看嗎?」吳老大指著其中一頁上的字跡說。
「『關於李臻的道路交通事故屍體檢驗筆錄』,」吳老大說,「這一行字中間的『道』字,裡面的『首』就是有三橫,這和『清道夫』的錯字習慣是一樣的。」
我把A4紙裡凡是有「道路交通事故」幾個字的紙張都抽了出來,果真,凡是「記錄人」一欄簽署「步兵」二字的記錄,「道」字都是錯字。
「我們終於把這個壞蛋給找出來了!」大寶掩飾不住聲音中的喜悅之情。
「可是,這個錯字習慣,能作為呈堂證供嗎?」我問。
吳老大努了努嘴,說:「當證據使用肯定是沒有問題的,但是不能作為直接證據使用。你知道的,證據要講究排他性。有這樣錯字習慣的人,肯定不止步兵一個。所以想僅僅靠這個錯字來定案,肯定是不行的。錯字畢竟不像DNA和指紋那樣具有排他性。」
我們高漲的情緒迅速低落了下來。
吳老大看看我們,哈哈一笑,說:「但是別灰心。你們努力數月,終於迎來了曙光。嫌疑人就在眼前,看你們怎麼讓他服法了。天就要亮了,這是你們的黎明之戰。」
「有了這個錯字對應,我們能不能申請秘密搜查令?」我問。
吳老大說:「我認為可以。」
「好!」我拍了下桌子,說,「馬上請師父聯絡趙其國局長,申請搜查令,我們趁著步兵下午上班,去他家裡看一看。」
林濤的開鎖技術真是讓人歎為觀止。僅僅不到五分鐘,步兵家那扇厚重的防盜門就被林濤打開了。
我們悄無聲息地穿戴好勘查裝備,架起攝像機,走進了步兵的家裡。
步兵三十七歲,但是卻沒有結婚,一直一個人獨居。可這間不大的房子,根本就不像是一個男人獨居的房屋。房子裡收拾得一塵不染,各種物品擺放得錯落有致。整潔,又不乏品味。就連陳詩羽進到房間後,都大吃一驚,自愧不如。
「你說,這麼講究的男人,為什麼就找不到老婆呢?」陳詩羽問。
大寶說:「齊老師說了,不是找不到老婆,而是他不想找。所裡的人經常給他介紹,可是他一概不見。開始大家都以為他心裡有人了,後來都認為他是不是有什麼毛病。」
「可能,他是偏執地為了自己的理想吧。」我說,「一般這樣系列作案,每起案件都做得絲毫沒有失誤,每起案件都會留下自己獨有標記的人,都是有偏執性精神問題的。尤其是這個收拾得如此整潔的家,更能證明他是個偏執狂了。」
「同意。」林濤說,「我媽都收拾不了這麼乾淨。」
「別多說了,抓緊時間。」我看了看錶,說,「我們只有兩個半小時的時間。在這個時間裡,我們的重點是尋找他可能裝扮女人的工具、疑似血跡的可疑斑跡,並且對這些東西進行血液預實驗。一旦預實驗陽性,就立即提取走。翻動完後,務必把物品放回原樣,不能有任何偏差。這個偏執狂,很容易就會發現自己的家裡進來人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大家分頭在尋找,卻一直也沒有收穫。最後,大家的目光一起集中在客廳沙發旁邊的一個行李箱上。
「步兵經常出差,和我們一樣,他有個隨提隨走的行李箱。」我一邊說,一邊把行李箱拎出來,輕輕打開。
行李箱裡整齊地擺放著一個洗漱包和幾件換洗衣物,最惹人注意的,是箱子的一側擺放著一個鐵質的密碼盒。
「這裡面是什麼?」看到密碼盒,林濤的開鎖癮又發作了,準備撥動密碼鎖。
「等等。」我在林濤接觸到密碼鎖的一瞬間,制止了林濤,說,「這個我見過,是德國產的全新電子密碼鎖。」
「哦,我知道了。」林濤說,「我說這上面的旋鈕怎麼會沒有數字呢,其實這上面是類似於隨身聽音量旋鈕的那種密碼盒。必須把三個旋鈕都旋轉到之前設定的大小,才能打開密碼盒。如果旋轉一次錯誤,上面的電子記錄儀就會有所記錄並顯示。」
「是啊。」我說,「現在不能打草驚蛇。」
「不知道這裡面會不會就是我們要找的那身女人的行頭!」大寶痴痴地望著密碼盒。
「不重要了。」我說,「至少我們現在基本掌握了犯罪工具藏匿的地方,下面我們要做的,就是等他自己打開這個盒子了。」
「他自己會打開嗎?」大寶問。
「這個交給我吧!」陳詩羽說,「我來蹲點。」
「好。」我笑了笑,說,「趙其國局長會派人手幫助你,下面的事情,就靠你了。」
陳詩羽暫時離開了我們勘查組,和四個偵查小組一起,對步兵的家裡進行了日夜監視。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堅定了信心的偵查小組沒有絲毫懈怠。
在經歷了一星期的艱苦等候後,終於在8月1日的凌晨,我接到了陳詩羽的電話。
「蛇出洞了。」陳詩羽氣喘吁吁地說,「接到趙局長的命令,在嫌疑人打開密碼盒的時候,立即破門進入現場。可是沒想到他們家的門那麼難破,浪費了時間。進門後,嫌疑人自殺了。唉,要是林濤在就好了。」
「什麼?」我叫道,「自殺了?!」
「彆著急。」陳詩羽說,「我們正在把他往醫院送,現場已經有同事進行保護了,你們趕緊去現場搜索物證吧。」
「以步兵這種一刀致命的手法,送醫院還有救嗎?」我有些焦急,畢竟如果讓他自殺成功,這場黎明之戰我們也不能算是大獲全勝。
「同事開槍擊中了他拿刀的手,他刺自己的時候刺歪了,想重新拔刀,已經被我們按住了。」陳詩羽說,「不過,我看刀刺的位置,應該不會致命。」
看來陳詩羽跟了我們這麼久,對人體結構已經瞭如指掌了。
我略感放心,馬上撥通了大寶、林濤的電話,相約在步兵家門口集合。
再次趕到步兵家的時候,這個整潔的房屋已經完全變了模樣。可以看得出,在這個狹小的客廳裡,發生過非常激烈的打鬥。
客廳的茶几翻倒了,對面電視櫃上的花瓶已經破裂,牆壁上甚至還有些星星點點的血跡。可以想像得到,那枚關鍵的子彈是如何穿過步兵持刀的手,打碎了對面的花瓶。
茶几的一旁,有一攤血泊,顯然,那是步兵的血泊。
客廳裡,最吸引我們的,還是那個被打開的箱子。箱子裡的密碼箱已經被打開,一頂烏黑的假髮擺放在裡面。
「果真是他!」大寶嘆道。
我戴好手套,把密碼箱小心地捧出來拍照,然後把裡面的物件一件件地拿出來,在沙發上放平。
一個假髮套,一件女士內衣和兩個矽膠球,一件白色連衣裙,一雙高跟鞋,還有一個裝著橡膠手套和鞋套的塑料袋。
「還有,一把手術刀。」大寶從血泊旁,撿起了一把鋥亮的手術刀。
白色的內衣和鞋套都是被反覆清洗過的,顯得非常乾淨。
「可是如何才能把這些東西,和『清道夫專案』現場結合起來呢?」大寶問。
我說:「最好的辦法,還是在這些東西上,檢出這些死者,哪怕是一個死者的血跡。」
「可是,這些東西都是清洗過的啊。」大寶說。
我說:「確實,衣服、鞋套上看來是沒法檢出血跡了。現在,就要看假髮怎麼樣了。你看,這頂假髮很逼真,是人造纖維製作而成的。這一種材料不耐高溫,且不能經常清洗。兇手殺人都是直接找要害的,一刀下去必然有噴濺血跡,而且死者會有掙扎,兇手會有控制。那麼,血跡必然會噴濺到兇手佩戴的這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上。所以,我們必須在這個假髮上,尋找到被害人的噴濺狀血跡。」
「這不是問題。」林濤說,「之前師父帶著我們研製的生物檢材提取儀,終於可以派上用場了。」
在一整個假髮上尋找星星點點的血跡,確實不是易事;更不能把假髮直接送到DNA檢驗室去大海撈針。好在師父之前已經考慮過此類案件的生物檢材提取辦法,研究了一款生物檢材提取儀。這台儀器目前還沒有經過專家論證驗收,處於試驗階段。
這台儀器就是利用藍色激光激發物質上可能存在的人體生物檢材螢光,檢驗者通過佩戴綠色的眼鏡,可以看到激光照射下,那些泛著螢光的人體生物檢材。
我們攜帶著假髮,直接趕往省廳實驗室,打開了生物檢材提取儀。
在綠色的眼鏡的折射下,這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裡,藏著許許多多星星點點的螢光斑跡。
「請DNA檢驗科鄭科長起床吧。」我看看了表,此時是深夜兩點半,那個容易見鬼的時刻,果真,這個殺人的惡魔,終於要現形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拿著DNA檢測報告走進龍番市第一人民醫院ICU病房時,在門口看見了陳詩羽。
「不怕他不交代了。」我揚了揚手上的檢測報告,說,「證據確鑿。」
陳詩羽搖搖頭,說:「他已經交代了,幾乎是一甦醒,就立即交代的,現在兩個偵查部門的同事正在給他做筆錄。」
「交代了?沒做任何抵抗?」我問。
陳詩羽說:「是啊,真是個怪人。昨天抓他的時候更奇怪,他在用刀刺向自己心臟的時候,居然喊了一句:『你們毀掉了我的理想!』真是搞不懂,難道他的理想就是殺人?好在咱們的神槍手一槍打中了他的胳膊。不然,他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他所謂的理想,就是當一個『清道夫』吧。」我低下頭,走進了ICU病房,坐在一旁的陪護椅上,靜靜地聽著步兵的自白。
我叫步兵,今年三十七歲,未婚。
十四年前,當我從醫學院畢業後,就一直夢想著成為一名法醫,打擊犯罪、保護人民,為社會清掃垃圾。可是,參加了數年的公務員考試,進入面試環節後,都因為我不是法醫學專業科班生而被殘忍地淘汰掉。
我感到不公!
於是我發憤學習,重新撿起書本,並且在2007年的時候考進了法醫學系研究生。可萬萬沒有想到,當我2010年畢業的時候,公務員錄取居然增加了「年齡三十五週歲以下」這個苛刻的條件。當年,我即將滿三十五週歲了。
換句話說吧,2010年的公務員考試,是我唯一一次可以進入公安機關當一名公安法醫的機會,我無比珍惜。
三個月,我用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準備公務員考試,我的目標就是進入龍番市公安局,而且我胸有成竹!
可沒有想到,我的人生理想,被一個垃圾給毀了。
那天早上,是公務員第一門《行政職業能力測試》考試日,我清早就從家裡出發,趕赴考場。可是在路上,一個偏僻的小巷裡,我居然看到一個衣著破爛的流浪漢正在攔一個小姑娘的路。
這就是人渣!是社會的垃圾!
我當時就怒火中燒,衝上去揍這個垃圾,直到把他打得跪地求饒。小姑娘沒有留下來感謝我,甚至沒有留下來幫我做證!明明是我救了她!可她為什麼躲起來?反倒是警察來了,把我帶進了派出所。
從那天起,當警察就不再是我的理想了。你們警察,怎麼可以不分是非?就因為你們這些警察不分是非,我沒能去參加考試,我喪失了唯一一次成為公安法醫的機會。
為了生計,我考慮過去學校當老師,但最後還是決定去司法鑒定所謀生路。不僅僅是賺錢,更重要的是我可以通過這個職位的掩護,去實現我新的理想。
我的理想,是當一名「清道夫」,把社會上這些不該存在的垃圾,全部清除。這就是我這輩子的最高理想。我有這個能力去清理他們,也有這個能力去逃避你們這些不分是非的警察的追蹤!
可是,2011年,我第一次去清理垃圾的時候,被一群流浪漢打了一頓。不得不承認,從身體素質上,我沒有優勢。
怎樣才能悄無聲息地接近這些垃圾?怎樣才能讓他們放鬆警惕?直到有一次,我看見一個流浪乞討者居然在和一個賣淫女談價錢!
真是垃圾!
不過,通過這件事情,我想到了一個絶佳的辦法,就是男扮女裝!這些流浪漢不是天天想著好事兒嗎?我來滿足他們。他們想要好事兒,必然不會成群結隊,必然要避開眾人,必然會放鬆警惕。為了清掃這些垃圾,我裝一裝賣淫女,又如何?
事實證明,我的計策是成功的!是正確的!
那個叫作什麼傻四的傻子,居然在看到美女的時候,也會去脫衣服,也會去想好事兒!哈哈哈哈!太好笑了!他絶對沒有想到,會有一把手術刀,切斷了他的脖子。
我瞭解人體解剖學,但是沒有想到,頸動脈離斷之後,居然會有那麼劇烈的血液噴射。我弄了一身血,好不容易才避開路人和監控攝像頭,回到家裡。從那以後,我決定直接把刀插進那些垃圾的心臟。
我從來沒有想到會被你們抓住,不過,有你們這樣的對手,我也值了!
走出ICU病房,我的情緒極其低落。畢竟,這是我們的校友,一個曾經擁有崇高理想的法醫。可是他卻這樣,走上了不歸路。
「你說,他若真的成了法醫,會不會是一名優秀的法醫?」林濤問。
我搖搖頭,說:「他的偏執狂太嚴重了,喜歡鑽牛角尖的法醫,會是個優秀的法醫嗎?」
話音剛落,我的手機突然響了。
「你快回來吧,我肚子痛。」鈴鐺的聲音。
我有些蒙,還沒有從「清道夫專案」中走出來,茫然地掛斷了電話,看了看錶,叫道:「時間真快,不知不覺就到預產期了!我要當爸爸了!」
「真是雙喜臨門啊!」大寶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不,是三喜臨門!你哥哥我馬上就要結婚了!」
在兒子小小秦滿月前三天,大寶終於決定和寶嫂結婚了。
勘查組的同事們每天歡天喜地地張羅著大寶的婚禮,出什麼主意的都有。大寶則是連續幾天不眠不休,過了一把「指揮官」的癮。大寶和寶嫂都是外地人,大夥兒決定在市郊的一個賓館裡開個房間,當作寶嫂的閨房。寶嫂的父母以及寶嫂的幾個閨密住在隔壁房間,準備第二天的「接親」儀式。
新婚前一天,大寶和我住在一起,興奮得整夜都沒有睡覺。第二天一早,他早早地把我叫起,大夥兒洗漱完畢,開著一串長長的車隊,向市郊的賓館駛去。
中國有個習俗,就是新郎一方要用紅包和誠意來敲開新娘的閨房大門,這樣才能把新娘接走。可是,當我們到達賓館樓下的時候,就發現居然不是由我們來敲門。娘家的人居然都扒在寶嫂所住房間的房門上敲打。
「不知道我家夢涵出什麼事兒了。」寶嫂的母親哭喊著說,「早上起來就敲不開她的門,找服務員來打開房門,沒想到門裡面用防盜鏈鎖著,門縫裡也看不到人啊。」
「會不會寶嫂還在和你賭氣啊?」林濤轉頭問大寶,「你都沒有告訴我,上次是怎麼哄好寶嫂的?還是她一直在生氣,這會兒真不開門了?」
「哪兒那麼多廢話。」陳詩羽上前一腳踹開了寶嫂的房門。門外的一干人等全部衝進了房間。
房間裡空無一人。
「寶嫂走了?」林濤問。
「走了怎麼會反鎖防盜鏈?」我說。
「那怎麼回事?」陳詩羽問。
突然,被人群擠在門口的大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摔跌的巨大響聲讓我們都吃了一驚,全部扭頭看去。
大寶靠在玄關處的牆壁上,痴痴地望著對面的櫃子。
櫃子的夾縫裡,露出一角婚紗,殷紅的血跡在白色的婚紗上格外醒目……
《法醫秦明之清道夫/清道夫》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