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皇后輕輕歎了口氣,忽然指了指一旁正伺候楚煦吃點心的雙林道:「你看那孩子,比你還小幾歲,就已入宮來伺候人,他又有甚麼選擇了?顧雪石生在宰執之家,錦衣玉食這些年,自然也要承受大廈傾覆之時的命運。他如今尚有你我照拂性命,將來應當不致太難過。自你會說話起,我就時時給你說史書上的故事,你當知道這其中的道理。若是一著不慎,將來滿盤皆輸的時候,卻不知有誰能照應我們?」王皇后說到後頭,語調已轉為淒然。從她嫁給元狩帝開始,就沒有一日不在小心計算揣測,如今兒子年紀尚幼,卻也要和自己過一樣的日子,她想到不是不心軟的,然而她卻不能不硬起心腸來拒絕兒子,讓難得開口求自己一次的兒子,殘酷地明白這花團錦簇背後的刀光劍影。她頓了下,又反問了楚昭一句:「你父皇難道不知道你與他感情深厚?他為什麼還是許了刑部的折子?你應該也去見過你父皇吧?你父皇沒見你是不是?這個時候,不知多少人在盯著你我——包括你父皇,昭兒,你明白嗎?你父皇登基以來,我從未為了前朝之事出過一言,從未為了自己娘家求過一次好處,你想清楚,你確定是要讓為娘的,第一次行此干政之事嗎?」
楚昭蒼白著一張臉,雙眼只是在雙林面上掃過一眼,又望向了王皇后,大抵他也知道無望了,若是救這個人的代價是讓王皇后失寵於皇帝。雙林看他仿佛大受打擊一般整個人都抑郁著,心裡也暗自掂量了一下,設身處地,自己若是在皇后的處境,大概也不會伸手,因為她們的榮寵,都不過寄於一人之身,誰也不知道這是不是難測君心的一次試探,這個險,誰都不敢冒。
王皇后後來命人將楚昭好生送回去了,又特意傳了御醫去給太子診脈,命御膳房好生給東宮送上驅寒湯,然而即便這樣,太子當夜還是發起熱來,坤和宮鬧得人仰馬翻,甚至也驚動了皇上親自移駕東宮探病。
太子生病,王皇后自是十分重視,日日都親去東宮探看太子,心情難免有些不好。大家都吊著心伺候,一絲兒差池都不敢犯,人人臉上多了謹慎嚴肅,雙林每日也只是小心陪著楚煦玩耍,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做的事不做。
一直到春暖花開,草木萌動,梅萼爭妍,宮裡發下了夾棉春衣衫褲鞋下來,楚昭才算身子完全恢復了,王皇后的肚子也漸漸大了起來,不再親自去東宮探視。楚昭又恢復了來坤和宮請安的規矩,但跟從的人,卻變成了李君,數月不見李君,他又長高了些,人也比從前更謹慎仔細了些,行走間總隨時看著楚昭的動向,眉目低斂,屏息靜氣。
楚昭看了王皇后,王皇后又專門傳了楚煦進去母子三人一起親親熱熱地讓御膳房送了春日新割的青韭制的滿餡包,紫籐餡餅送上來。因著裡頭自有王皇后身邊的大宮女和內監伺候,李君和雙林這種小內侍只能在耳房裡侯著。
跟著的人都在了外頭的耳房裡頭等著,雙林這才笑著問李君:「如何今兒是您跟來了?不是聽說您十分得殿下器重,在書房伺候嗎?早福哥哥呢?」
李君臉色暗了暗,看了看旁邊別人,先糾正道:「我已得了殿下賜名,叫冰原。」
雙林連忙改口道:「恭喜冰原哥了。」
冰原臉上並無喜色,只是道:「早福生了病,已是挪到安樂堂調養約有半月了。」
雙林吃了一驚,忙問:「不知病情如何?可嚴重?我也該去看看才是。」
冰原搖頭黯然道:「你我都是貼身伺候小主子的,安樂堂那邊看到我們是萬不會讓我們進去的,過了病氣又過給主子不是好耍的,我托人送過一兩回東西,聽說病勢十分沉重,有些不太好,遲遲沒法子伺候。」
雙林心裡一抽,看冰原臉上神色,忙問道:「我這裡也有些存下來的月錢,不知哥哥可有路子替我送進去給他盡盡心?」
冰原臉上微微緩和道:「看你年紀小小,倒有心了。」一邊悄悄拉了他到一旁低聲道:「銀子就不必了,倒是換成實在些的藥或是用的東西,大概還能到了他手裡,若是送錢,就白白便宜了別個了。」說到此處不免眼圈一紅,又怕被人看到,忙忙拭淚道:「竟是不如宮女們,若是染了時疫,還能遣送出宮,發還家人調治,我們這等人,連回去的地方都沒了。」
雙林心裡也十分難過,只是對他道:「若是有什麼能幫得上的,只管開口,我這邊也不識得人,只是前兒我看他還好,怎麼忽然病勢如此沉重?」
冰原臉上一沉,低低道:「別提了,前兒不是陪著殿下跪在寒地裡麼,回去殿下發熱,他又忙亂強撐著著伺候了一夜,晚上便自己病得人事不知了,只是發熱說胡話,病勢凶猛。太醫看了立刻便讓挪出去了,那日出去,便再沒回來過。我使人去探了兩次,只說不好,聽說咳嗽見了紅了,竟是成了個凶險的大症候。」
雙林心裡沉重,只得面前寬慰他道:「薛哥哥一貫與人為善,又廣結善緣的,定能化險為夷,痊愈回來的,冰原按了按眼圈,沉沉道:「希望如你所說了——咱們在主子面前,還得裝著笑臉,不許露出苦相來,如今也只有在你面前才好說兩句心裡話了,也不知哪一日到我也到那等田地,還有哪個人能念著我。」
雙林勉強笑道:「哥哥您如今得了太子賜名,顯見得很受太子寵幸,還是不要說這灰心話了。」
冰原搖頭道:「殿下待我們優厚,無非是因為我們是皇后娘娘賜下來的人,這是貴人知禮持重之處,卻不是我們能恃寵而驕的,更何況如今太子身邊更是來了得用知心的人,我們算得上什麼呢……」說到這裡,臉上已是難掩出現了一絲怨懟。
雙林心念一轉,已想明白:「顧公子入宮了?」
冰原冷笑了聲:「是哪門子的相府公子呢,往時做伴讀,和太子親厚,眼睛都長在頭頂上,指使我們伺候的人的團團轉。如今因罪沒入掖庭,娘娘和太子念著往日的情分,一入宮也沒去內務司那兒,直接就送到東宮裡來,太子親自安置了住處,還住在從前做伴讀時住的地方,吃住都和太子一樣用度,這還不足,一進來便尋死覓活的,不是絕食便是鬧著要撞牆。太子書也不讀了,事兒也不做了,日日只守著他,煨著他,好不容易才不尋死了,也並不正經當差,每日只是在房裡養著,只說是才受刑,身子虛,得好好的養,就算他罪奴,去勢是全去的,和我們良家進宮淨身不一樣,那也受刑得有一月有余了,還沒養好?想當年我們淨身,那可是三日就要下地走的……也罷了,反正每日只在房裡也不出來見人。」
「後來太子殿下不知怎麼想的,那些日子便將我們近身伺候的,皇后娘娘賞給太子殿下的,全都改了名兒,全依著他那雪石來,什麼冰原,霧松的,起了名字沒幾日,他無意間聽到,又是一番尋死覓活,只說太子這是輕賤他。倒也是,我們哪裡配和他一樣的名字呢,白白糟蹋了好名,太子看他在意,又慌了,又說再改名,他又不許,說什麼何苦來回折騰把人都給得罪了,將來他還怎麼伺候,總之太子左也不對,右也不對,也不知又伏低做小了多久,才算是又哄回來了,名義上說是管著太子書房裡的事兒,卻是一絲事也不必做的,每日不過是磨磨墨,陪著太子看看書罷了!我們這些伺候的人,哪個看著不替殿下委屈呢。」
過了一會兒又拉著雙林低聲道:「你薛哥哥這病歸根究底就是從陪太子跪的那一次得的病,那次殿下跪求娘娘,為著就是要救那顧雪石。知道顧相被問罪的時候,太子殿下一夜未睡,第二天便去求見娘娘。可惜娘娘沒允,國法在上呢,到底還是送進了宮裡來,殿下仁厚寬和,最是長情不過,為著伴讀那點情分一點不肯糟踐他,只是由著他作天作地的。你薛哥哥伺候殿下一場,知道病了,也不過是賞下銀子,命太醫好好診治罷了,說到底還是個親疏有別,我們不過是看在皇后份上才分外重用些,那顧雪石,才真正是殿下的自己人呢。」
雙林聽著冰原這聲口,卻心下明白,冰原原本是管著太子書房裡伺候的,如今來了個雪石,自然是不得不退讓,然而心下終究不滿,加上為薛早福抱不平,又不敢怪責殿下,自然一腔不滿之情都往顧雪石身上遷怒去了。雙林想了下那粉雕玉琢的少年貴公子,心下微微遺憾,倒也能理解他驟然從雲端墜落的心情,便是他自己作為一個成年人,發現穿成了小太監,也用了許久調適心理。太子殿下面冷心熱,待這個伴讀本就親厚,又年紀尚幼,自然是分外珍惜這段友情。改名的行為,依雙林想,大概其實是想給東宮裡伺候的人們一個暗示,皇后賞下來的奴婢們,本比別的奴婢要不同些,而連他們都隨著雪石起了名字,其意味自然不言自明,顯然是要替他樹立權威,讓他今後不被這宮裡的其他奴才看低甚至欺壓,在宮裡日子也好過些。這宮裡哪個不是捧高踩低的?太子這個舉止其實是十分有效果的,只看冰原連怨氣都壓抑著就知道了,但是他卻忽略了顧雪石尚未能接受自己奴才身份的心情,哪裡能接受自己忽然與從前看不起的奴才名字相似?
只怕那墮落塵埃的少年公子,體會不到楚昭的居高臨下的一片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