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林一頓,他其實不太想改名,畢竟這名字從前世跟著他到這一世,唯一一個和前世還有點聯系的東西了。但是卻也知道太子這邊貼身的內侍都要跟著顧雪石排名字,這也不是他地位卑微的人能決定的了,他勉強笑了下:「沒事。」
霧松看他神色,卻知他不捨,寬慰道:「也就是個稱呼罷了,沒關系的,咱們賣進了這宮裡,全身就都是主子的人了,得了主子賜名的,還是榮耀呢,你看看因喜公公、還有御前的安喜逢喜幾位公公,都是得了主子賜名的,誰不高看幾分?」
霧松一邊絮絮叨叨,雙林也只是聽著,走了幾步忽然霧松站住了,原來他們已走到殿前,卻正有一隊人走了過來,領先顯然是個主子,尚未看清來人,霧松早已深深躬身下去道:「小的見過太子殿下。」
雙林連忙也低頭垂手躬身,看著太子大步走了過去,身上只穿著藍色的常服,靴聲橐橐,身後跟著數個內侍宮女,霧松連忙跟著上去跟在太子身後道:「殿下,前兒娘娘懿旨調的來頂之前雨桐缺的傅雙林,今日過來正式當差了,您看該如何安排?」
楚昭住了腳,轉頭看了霧松一眼,又看了下剛剛又跟著霧松後頭停了腳低下頭的雙林,他頓了頓道:「傅雙林?從前跟著三弟的那個?」
雙林連忙上前跪下施禮道:「小的見過殿下。」
楚昭沉默了一會兒,雙林雖然低著頭,卻能感覺到他似乎一直盯著他再看,過了一會兒才道:「前兒的事,你做得很好,以後仔細當差。名字也不用大改了,就改一個字,雙今後改成霜雪的霜吧,以後你就叫霜林吧,差使且頂著雨桐的缺好了。」
雙林低了頭,霧松連忙應諾,楚昭也沒再停留,只是匆匆地走入了內殿。
霧松鬆了口氣輕聲對雙林道:「還好,殿下應該心情不太好,剛從中宮面見皇后娘娘回來呢,幸好他一貫不遷怒於人。」一邊又有些喜悅道:「還好只用改一個字,也省了我們改口了。」
雙林嘴裡漫應著,心裡卻不以為然,想著自己心裡只當沒改名好了。
傍晚過了晚膳後沒多久,果然混堂司的人送了熱水來,雙林在浴殿打點了一番,盯著木桶裡放了水,試過水溫,便看到楚昭進了來,身旁卻跟著一個絳袍的內侍,眉目唇鼻冷俊精致,在絳色袍子襯托下肌膚玉白,仿佛一個精雕細琢出來的冰雪美人兒,五官依稀正是當年的顧雪石。看到雙林,多看了兩眼,問道:「這是新來的?」語聲隨便,完全不像在和主子說話,然而楚昭身邊卻只有他和雙林二人,雙林一時也不知該不該答,就聽到楚昭一邊解袍子一邊道:「是頂的雨桐的缺,剛給了他名字叫霜林,母后那邊指過來,原來在三弟身邊伺候過的,大概你沒印象了,那會兒還小。」言語之間顯然和雪石十分隨意親近。
雙林上前替楚昭解衣袍,雪石卻道:「這裡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
楚昭道:「不用,你今兒也乏了,還不回房歇息?昨晚你沒睡好吧?」雪石低聲道:「知道你心裡不痛快,從坤和宮那邊回來就一直不太說話,我陪你說說話吧。」
楚昭抿了抿唇道:「我沒事,你別擔心,去歇著吧,仔細又咳嗽了。」
雪石默然一會兒道:「好吧。」又看了眼雙林道:「仔細伺候著,莫要泡太久水了。」雙林應了聲是,雪石這才走了出去,楚昭低著頭將髮帶也除了下來,雙林看他一頭濃黑長髮披了下來,光著身子直接走入了浴桶內,他今年才十四歲,身子還未長成,背上肌膚如玉石一般光潔,頭髮浸入了水中,越發黑沉沉起來。
雙林便踏著浴桶外邊的木凳,去替他搓洗頭髮,楚昭一直低著頭盯著水裡,水汽薰上來,他也一直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揮了揮手,雙林看他的意思是叫他退下,便小心翼翼放了他的頭髮,下來退到一邊,卻看到楚昭拿了搭在一旁的布巾,按住了自己的臉,頭髮垂了下來,遮住了他的面容,蒸汽熏騰,楚昭也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但是只看著那脊背的線條,雙林卻覺得,他一定是在難過。
是為了皇后麼?雙林心下微微有些生憐,太子再怎麼早熟穩重,也始終還是個孩子。
這一次澡泡得並不久,大約一炷香左右楚昭便起了身,看上去仍然一切如常,沉默而威嚴,眼角微微有些發紅,看著也不過是熱水水汽薰的。就這麼一會兒,年輕的太子似乎已經收拾好了情緒,一絲不苟地換了衣物,又去了書房,每晚太子依然要做了功課才入睡。
雙林新來,值夜也還沒有排上他,只晚上和冰原吃了頓飯算是接風,因此也早早便上了床,他被霧松喚醒:「殿下發燒了,去小廚房傳些熱水來,到寢殿來伺候!」又叮囑了一句:「莫要多嘴!」
雙林吃了一驚,匆匆忙起身換了衣物,匆匆去傳了熱水,親手捧到寢殿,卻見寢殿裡只有幾個內侍悄悄站著,看到雪石端著藥在一旁道:「這藥是能隨便吃的?誰知道對症不對症?還是去傳了御醫來才是正經!否則明兒問罪起來,誰擔得起?」聲音急促焦慮。
楚昭從床上坐了起來,頭髮披下來,蒼白的臉上湧著一層潮紅,嘴唇也透著紅,他抬了眼皮淡淡道:「不妨事的,這病因我有數,吃一劑柴胡逍遙散疏肝散郁便好了,不要驚動了人。」聲音雖輕卻很有威懾力。
雪石跺了跺腳:「誰不知道你這是從氣郁上來的病?只是你這何苦來?」燈光下他眼圈都紅了,一張臉上滿滿的都是焦灼,霧松和冰原都垂手在一旁,霧松看到雙林端了水上來,連忙上前去打了熱手巾遞給楚昭,楚昭接過手巾擦了擦汗,顯然有些疲軟,低聲道:「我知道你們要擔著干系,只是母后如今這般,還要勞心勞力地照顧妹妹,莫要驚動她的好,倒教她又白白擔心……不過是小病而已,我一向身子強健,明兒退了燒就好,莫要驚動御醫房那邊,留了記錄。」
雪石道:「如今皇后娘娘與陛下僵著,你這一病,她知道你心裡憂急,興許借著這機會,倒能和殿下緩和了呢?如何反倒要捂著藏著?」
楚昭抬了頭,額上沁著薄汗,眼珠子黑幽幽的,卻誰都沒看,只渺渺茫茫飄飄忽忽沒個著落,過了一會兒才低低道:「今兒母后抱著我哭了一場,說對不住我,說她何嘗不知道她這次讓我難做,但是……她說,她真的再也忍不下去了……」
雪石聽到這句話,吃了一驚,捂了嘴唇,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楚昭看向黑魆魆的窗外,燈光下眼睛裡似有一層淚光,過了一會兒才幽幽道:「我身為人子,卻不能解母之憂,不能護佑弟妹,如何反過來倒叫母后為了我忍氣吞聲呢?她不願意原諒父皇,那我又如何能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逼著母后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她若是自己想通了,和父皇言歸於好,那也是她自己的抉擇,我卻斷不肯再看母后是為了我違心做甚麼自己不開心的事。」
雪石抽泣道:「殿下,你總是為旁人思慮太多了,叫我們看著心裡苦。」
楚昭伸手接過他手裡的藥,將藥一飲而盡,笑了笑道:「我不僅是一國太子,還是母后唯一的支柱了,放心吧,若是明天起床,燒還沒退,那時候再傳御醫好了。」
雪石眼圈紅紅扶了他躺下,又摸了摸他的額頭,放下床帳,轉過頭對霧松、冰原和雙林道:「今晚大家辛苦點,好歹熬過來。」
霧松輕道:「自然的,您看您在房裡伺候著,我和雙林外殿候著,冰原且去歇息,待後半夜若是退了燒,只怕按殿下的性子,明兒還是要去御書房上學的,到時候冰原總要跟著的,若是沒退,再叫他起來接班兒,你看如何?」
雪石一副心煩意亂的樣子道:「也好。」
霧松便讓雙林端了水盆子出來,倒了水後在外殿支了個小爐,這宮裡不許見明火,只有炭爐支著,煨著藥,霧松倒了杯茶給雙林道:「這茶熬得儼,你喝點解解乏。」
雙林接過茶水低低說了聲謝謝,默默喝了,兩人相對無言,殿裡高高的鎏金燭台上只點著一支蠟燭,光線幽暗,燭光飄搖,四周影影幢幢,寢殿裡頭安靜之極,紗帳重重低垂,霧松悄悄道:「可睏了?你悄悄睡一會子,有事我支應著。」
雙林搖了搖頭,也替霧松倒了杯茶,兩人都守著小爐沉默著,雙林低頭一邊看著霧松用長鐵筷撥著炭塊,一邊想著今天太子的言行,當時聽著,也覺得微微鼻酸,再想起從前偷聽到的皇后和太子所說的話來,心下不知不覺對楚昭生了一分憐憫和敬佩來,這樣小的少年,在未來還只是讀初中的年紀,如今卻已不得不早早挑起沉重的負擔來,偏偏又有這樣一番赤子之心,本來這個時候病了,皇后娘娘知道太子為之焦慮,大概態度上會有所軟化,若是陛下再用些心,帝後面上和好大概是理所應當的。
難得的是這位年輕的太子,明明思慮過甚生了病,卻既沒有為自己儲位著想,也沒有非要讓自己的父母和睦,而就勢利導,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太過早熟,還是——有些感情用事了,幾乎不像皇家子弟了,若是換個別人,莫說有病,沒病大概都要制造一場苦肉計,好讓帝後和諧,儲位穩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