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潛龍勿用·不期而遇

  揚州城比蘇州還要繁華百倍,雙林帶著崔妙娘到了揚州分鏢局,馬不停蹄處理了生意的事,又順便查了查帳,呆了第三天才有空帶了崔妙娘上街去閒逛。

  揚州治安一向好,雙林和肖岡兄妹身有秘密,凡事又都能自理,早已習慣不用貼身丫鬟小廝,因此也並沒有帶人,兩兄妹優哉游哉在大街上想吃什麼便吃什麼,想買什麼便買什麼的逛了一早上,崔妙娘嚷嚷著要看那傳說中煙花之地的繁盛之景,雙林心裡暗笑那些尋歡作樂的畫舫都是晚上出來的,卻仍是順著她,帶著她閒走到運河邊逛了逛。

  河邊楊柳拂面,水上畫舫眾多,有音樂和歌聲遠遠傳來,果然是銷魂之地,雙林正沉思著是否去租一艘畫舫,難得出來,索性帶著崔妙娘在水上吃個晚飯,好好逛一逛,手腕上忽然一緊,仿佛被力道極大的鉗子桎梏住,他吃了一驚抬頭去看,卻看到了一張久違的臉。

  楚昭咬著牙,臉色鐵青,冷冷的從牙縫裡吐出字:「傅,霜,林。」他一身便裝,雖然低調卻仍能看出氣勢不凡,旁邊已有人注目,卻被楚昭身後跟著的侍衛瞪視而知趣的避開。

  雙林掙了掙沒掙開手,不敢再直視那盛滿怒氣的雙眸,垂下睫毛,旁邊的崔妙兒早喊道:「你是誰啊,怎麼抓著人不放啊。」

  雙林心中歎了口氣,和崔妙兒道:「妙兒你先回去……我遇上了我的主人,要回去了,你和大哥他們說一聲,我就不回去了。」一邊給她使眼色,示意她別糾纏。

  楚昭面如寒霜,身後跟著數個隨從,崔妙兒也一眼看出這些人氣勢凜然,非富即貴,滿口想要討不平的聲口也弱了些,她是親眼見過家裡被抄的,十歲被肖岡救出來,卻也知道自己本是罪奴身份,如今看著這些仿佛官兵一樣的人,到底心虛,也不敢再爭執糾纏,白著一張臉眼睜睜的看著楚昭扼著雙林的手腕往侍衛那邊一推冷冷道:「帶回去。」

  兩名侍衛連忙上去,一人反剪了雙林手,另外一人拿了繩索要捆,楚昭看到雙林被按低了頭,長眉忽然蹙了下想是被扭疼了手,忽然覺得有點煩躁,瞪了眼侍衛冷冷道:「不必捆。」

  兩名侍衛有些無所適從地對視了一眼,鬆開了雙林,一左一右看著雙林跟著楚昭回了下處,卻是一只停駐在碼頭的大船,想必楚昭這次出京,走的是水路。

  到了船上,雙林也不用侍衛押送,自己默默地跪下了。楚昭看他跪在大紅地毯上垂頭不語,來回踱步,心下有些煩躁,冷冷道:「孤還以為你深陷匪窩,四處知會臨近府縣尋訪,結果杳無音信,孤只道你已小命不保,還命人賞了你家裡,誰知道你居然好端端的在大街上和女人閒逛!你好自在啊?」

  最後那幾個字簡直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他這三年來一想到失蹤的傅雙林,就心裡難過,想到他捨命引開匪徒,不免為自己從前的苛待覺得愧疚,誰想到這人詭計多端,早脫了身在外頭逍遙!他惡狠狠的吐了口氣道:「說!為什麼不回宮?為什麼不遣人送信報個平安?你不知道孤有多……」他截了口,又惱怒地看向地上一直跪著不說話的傅雙林道:「你可知道你在外若是被人發現了內侍身份,無旨出京,任何府縣衙門都可不必上報將你就地正法?你可知道宮中逃奴被緝捕回來是什麼下場?」

  傅雙林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外頭的日子太自在舒心,他確實一點都不想回到那令人窒息的牢籠,但是如今也只能先回宮,再請王皇后想辦法安排他出宮了。

  楚昭又問了幾句當初怎麼逃走的事,雙林只是說被山匪帶走後來扔在路邊被農戶救了,再問細的比如為何不回宮就開始不說話了。楚昭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死狗樣子,全無適才立在水邊那份靈動,氣得有些牙癢癢。

  他帶著侍衛閒逛,遠遠看去見一對少年在水邊笑談,形貌皆佳,十分引人注目,仔細一看才發現居然是雙林,他一身青裳淡雅如水,微風動衣,笑容雖淺,卻是從來沒見過的開懷,看著比在宮裡要胖許多,臉色也紅潤得很,一看就知道在外頭過得甚好,當時他吃驚之後,居然胸中氣湧翻騰,本該高興的,卻偏偏惱怒起來。明明之前一直想著找到他要好好獎賞他,誰知道人家根本不稀罕!人家在外頭自在逍遙得很……這人,根本就不想回宮吧。一有機會就逃了……根本不稀罕伺候他,更不稀罕他的獎賞。

  楚昭緊握手,只覺得又是一股發不出的郁悶之氣在胸中亂撞,最終還是沒有想出辦法來教訓雙林,打板子?這路上缺醫少藥的,萬一變成大病,倒會直接要了他的命,小懲又有什麼用?他總不能直接將人流放去做苦役,到最後也不過是讓他在花廳裡跪了一個時辰後讓霧松帶著他下去換了衣服跟著服侍。

  霧松一邊拿了自己的袍服來給傅雙林穿,一邊念叨:「你不知道太子為了找你托了多少人,整日的遣人去京兆府問有沒有下落,逮住了幾個匪徒,被活生生剮了,但是剩下的匪徒怎麼都沒找到,太子當時一連數日都去京兆尹衙門那裡坐著督辦此案,就為了要把你給尋回來,後來還是大婚開始了,娘娘訓斥了他一番,才沒再去,饒是這樣,還是三不五時的遣人去問進度,如今京裡京郊莫說山匪了,連偷兒都沒一個……」忽然驚呼道:「手腕這裡怎麼青了,我找找有沒有帶上藥油。」

  傅雙林知道被抓的那幾個倒霉鬼就是當時想要欺負雪石的那個老吳那一伙了,太子肯定要整死他們的,不過他也並不問,只問:「這次太子出來是辦什麼差使?」

  霧松道:「領了陛下的命,巡視河工,如今已是看了要看的點,明兒就啟程回京了,說是今天上街逛逛看看揚州府的民生,偏偏這麼巧就遇見了你。」

  傅雙林只能自認倒霉,心裡沉吟,河工一貫是虧空的大戶,太子這眼裡揉不進沙子的個性……再看他今日黑口黑臉的,顯然心情不好,想必這一路巡防,受了不少氣吧……但是河工虧空後頭,多是牽連朝中千絲萬縷,以太子現在的地位,還動不了……陛下派他出來巡視,又是有何意義?

  傅雙林問:「聽說殿下喜得了貴子?」

  霧松笑道:「可不是麼,陛下喜歡得很。」一邊又低聲道:「原本這些日子陛下對殿下有些冷落,得了皇孫後,又給殿下派了差使。」

  傅雙林不說話,心中一邊暗自思忖,一邊問霧松:「冰原雪石都怎麼樣了?」

  霧松遲疑了一下道:「冰原還是老樣子,去歲殿下大婚後,我和他貼身伺候的,都提了一個品級,只是雪石就說來話長了……」

  雙林問:「那次殿下遇劫,雪石回去沒被怎麼樣吧?」

  霧松道:「那次殿下回去便發了熱,好在一貫身子健壯,調養了幾日也調養好了,只是雪石也是病歪歪的,娘娘原本是要懲治他的,只殿下說了雪石也是為了保護他挨了鞭子,替他說了情,娘娘還是動了大氣,將雪石貶為無品的內侍了,雖然還在東宮伺候,卻不許在殿下跟前伺候。殿下不敢維逆娘娘,畢竟這還是娘娘先處置了,否則若是陛下動問,恐怕就直接杖斃了。雖然沒了品級,安排的差使卻也輕省,殿下又叫我看著,他也並沒怎麼辛苦的,只是那次以後,他就整個人都失了光彩,時時木木呆呆的。殿下有時候擔心要去看他,他卻也不肯見殿下,只避著殿下,不知是怎麼了。後來殿下忙著大婚迎太子妃的事,也沒時間顧上他,只是叮囑著我們好好照應他不讓他吃虧罷了。」

  雙林心下暗歎,又問道:「太子妃可好伺候?」

  霧松道:「陛下和娘娘親自選的,自然是溫柔貴重知大體,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和殿下那是夫妻和順,待我們這些殿下的身邊人也很是和氣,只一條,這識大體,也太識大體了些,有時候真的是……」

  雙林好奇道:「怎麼了?」

  霧松看了看沒人,低聲道:「這事也就我們貼身伺候的宮人知道,如今說與你知,讓你心裡有個數,你也莫要宣揚出去……這事娘娘親自下了禁口令,連太子妃身邊伺候的都拉出去處死了一個。」

  雙林臉上微微變色,霧松低低道:「殿下一貫是敬重太子妃的,親迎太子妃大婚後,之前皇后娘娘指派過來的兩個選侍都封了昭訓。但是殿下一次都沒去過別的房,除了自己書房,只在太子妃房中歇宿,果然沒多久太子妃就有喜了,宮裡上上下下都高興極了。按說太子妃有孕,無法侍奉殿下,是該安排妾室伺候殿下的,那兩個昭訓,因為殿下當時遇劫回來生病,根本沒伺候過太子,還以為能有出頭之日了,那段時日給我們都遞了不少話,我們沒敢接,畢竟上頭還有皇后娘娘和太子妃做主呢,況且殿下一心撲在國事上,哪有心思。結果太子妃不知道哪裡聽了什麼流言蜚語,居然悄悄命人接了雪石到了太子寢殿裡,教了規矩,讓他給殿下侍寢……」

  雙林吃了一驚:「怎會糊塗如此?」

  霧松道:「可不是!正好那天是我伺候值夜的……那天殿下一掀帳子,便看到雪石……光了身子伏在床裡頭等著侍寢,他臉都青了,摔了帳子就走,回了書房把東西全摔了……又沖去太子妃寢殿找太子妃。我從小伺候殿下,你也知道的,一貫穩重尊貴得很,幾時動過這樣大的氣。也不知太子對太子妃說了什麼,總之太子妃那天都動了胎氣傳了太醫。驚動了皇后娘娘來,又把殿下好一陣說,最後殿下還反過來給太子妃道了不是——不過皇后娘娘應該也說了太子妃的,太子妃身邊一個宮女還被直接被杖斃了,聽說就是她挑唆的太子妃娘娘,太子妃年紀小不懂分寸……」

  「連我們都替太子殿下憋屈,殿下一貫最是尊貴穩重不過的,是那等寵著孌童胡來的人嗎?雪石雖然長得好看些,便是得殿下念著幼時情分多看顧些,那也一直是和我們一樣正正經經在殿下伺候的,何曾有過什麼醃臢事?他心氣一向高的,卻不敢維逆太子妃,但是白白受了這一番侮辱折騰,當天回去立刻就病倒了,病了幾天吐起血來,太醫來看居然是得了癆病,你是知道宮裡規矩的,這等會過人的病哪裡能留在宮裡,娘娘便吩咐按規矩將他挪了出去養病,殿下念著舊情,也沒放到安樂堂,命慶安侯在宮外悄悄置了宅子配了丫鬟小廝讓他住著養病。捱了這些時日,仍是不見好,前兒殿下出京前,還命我去看過他,一張臉黃得都不成人形了……唉!你說這都是什麼事兒。」

  「咱們本來四個人在殿下身邊伺候得好好的,你失蹤了,雪石挪出去了,只剩下我和冰原兩個,娘娘原要補齊的,殿下卻堅持不許,一直留著缺兒……要說殿下就是個長情的……你也真是的,在外頭既然平安怎的不回宮,莫非是怕陛下娘娘責罰?」

  雙林聽著霧松嘮嘮叨叨著,鼻尖卻微微酸楚,也不知是為了什麼,細想起來,雪石其實和自己是同類人,都喜歡男人,只是他偏偏喜歡上了一個絕對不可能對他有回應的人,想必被太子妃接去為楚昭侍寢的時候,他心裡還是抱著一線是楚昭之意的期待吧?最終太子盛怒拂袖而去的時候,大概他心裡的最後一絲希望也完全成了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