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林被禁足在自己院子裡養病,每日送來的全是清粥,果真是要「清清靜靜地」要給他餓上幾頓,餓得雙林都有些郁悶起來,雖然他本來也是吃素為主,但這樣餐餐白粥,著實有些吃不消,也不許他見人,只有柯彥來給他把脈,卻也沒有給他用艾用灸,只開了些苦藥讓他喝,聞起來卻也是些溫中補身的補藥,直到他病好了些,那白粥才改了,改成燕窩銀耳粥,日日有人盯著他喝了,柯彥的藥也改成了太平方子,卻仍是不許他出門——不過是個小傷風罷了,鬧得倒像是得了什麼大病,王府一些新來的內侍奴婢們不知底裡,悄悄都派人送了東西來,連王府一些屬官聽說殿下身邊的貼身內侍傅雙林病了,都遣人送了禮來,叫雙林有些哭笑不得,只是病好了,總不能這麼和楚昭僵著啊,外頭事總還得辦。
他也知道是楚昭這次是動了真火,求見了幾次,都沒得到允許,又叫人找了因喜,因喜也頭疼,埋怨他:「這麼大的事,你悄沒聲的就做了,也不和我先說一聲,如今也連累了我,我身上也還有著關礙呢……上次就藩的事還沒平,如今殿下遷怒起來,我也是戰戰兢兢,哪裡還能替你說話,我說你就好好等殿下消氣吧……生意?這會兒哪裡顧得上,連肖岡那小子見勢不妙都跑京城去了,這些天雷愷大人都吃了幾次掛落。」
「京裡前兒陛下下旨,為了海東青一事賞了殿下、雷大人許多東西下來,還給那雷雲賞了個小武職,殿下臉更難看了,要我說,你也該好好反省下了。就藩那事兒,那是不得已,如今我也時時反省著,殿下從前在宮裡年紀還小,脾氣好,仁厚寬慈,如今都就藩開府了,漸漸威重令行起來,我們原不該再和從前那樣待著殿下的,就說如今你這事兒吧,往輕裡說只是自作主張,眼裡沒主子,往重裡說,那就是和外臣沆瀣一氣,勾連起來欺瞞主子,私賣人情,殿下沒立刻將你拉出去打死,那已是待你分外寬慈了,現下這般拘著你,想是要讓你認清楚自己身份才是。」
因喜長吁短歎了下,顯然也頗覺得雙林是個豬隊友,又指點他:「殿下今日出去騎馬了,還帶了雷雲出去,聽說就是遛的那日新得的馬,想必心情好些了,你等他回來,抽了空去找他,好好說幾句軟和話,多用些心在殿下身上啊,殿下自幼是個愛照顧人的,心軟,不然也不會這樣晾著你了。」
雙林無法,靜下來細想了下,的確是自己錯了,平心而論,楚昭是個好人,他雖然也是為了楚昭好才想著不必楚昭出面,自己將事辦妥便好,只是這樣和那些父母「為了孩子好」而替孩子大包大攬將事都辦好的有什麼區別呢?更何況他如今還是個奴僕身份,確實有勾結外臣欺瞞王爺的嫌疑,這事如果不是楚昭來外宅探病,本可以天衣無縫的隱瞞過去,可是正因為楚昭待他如此,他這樣待楚昭,的確不該。
痛定思痛後,他便命人去探了下,果然探聽得楚昭剛去了北山騎馬歸來,已回了寢殿。他便趕到了寢殿外,看到英順正從裡頭出來指揮小內侍拿走髒衣服,看到他過來,白了一個眼給他,壓低聲音道:「你又幹了什麼混帳事連累我們這些天天天吃掛落。」
雙林賠笑著上前接過英順的毛巾道:「這不是負荊請罪來了嘛?這裡先讓我伺候著,哥哥一旁歇息去,遲些我請你吃外頭玉福樓的席面兒。」
英順冷笑了一聲道:「要吃我自己不會叫,指望你這惹禍簍子呢,殿下這樣好性兒的都能被你氣到,你也就仗著主子寵著你,等著哪日主子翻臉不認人的時候,你多少不好都給翻出來,當差也不好好當,看你一副聰明相,偏偏犯傻,花無百日紅,仔細著點吧!」說罷摔手走了。
雙林拿了毛巾進去,王府地方大主子少,因此專門辟了一個大池子來給楚昭做浴殿,雙林進去的時候楚昭正趴在熱氣氤氳的玉石斜坡上閉著眼睛泡在水裡,一副很放鬆的樣子。
雙林進去用毛巾沾了澡豆粉替他上去搓背,大概和平日裡伺候的不同,楚昭抬了眼皮看了他一眼,看到是他,卻也不理會他,閉了眼睛又只是趴著。雙林老老實實將他背上從肩膀至腳跟都替他給按摩了一次,直到手都有些酸了,楚昭才懶洋洋翻了個身,張開手臂大大咧咧躺著,顯然伺候得舒服了,讓他繼續,雙林只好又上前替他搓了一頓。
天氣尚熱,暑氣未退,雙林被蒸汽熏著,加上又使出了渾身解數替楚昭按摩,不一會兒已是渾身出了身汗,臉上也通紅起來,楚昭睜眼看他兢兢業業地老實樣子,眼角被蒸汽熏紅了,仿佛還帶了一絲委屈,心下又想起這家伙一貫會裝模作樣,主子面前老實得不得了,實際上膽大妄為得換個主子早就杖斃幾次了的,他心裡不是個滋味的想著,還是仗著孤寵他罷了——也就只剩下這一個了,更何況……他其實也是待自己一片赤誠,雖然沒分寸沒規矩了些。
他心一軟,起了身來,看雙林一絲不苟地替他擦身穿衣服,他穿上了寬鬆乾淨的袍子,坐在一旁的軟塌上,看他老老實實地跪下了,一副任君處置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道:「這時候又來裝老實了?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如今是孤信你,知道你是真心為了孤著想,你是怕孤初來乍到,不好和雷愷破面,是不是?所以自己一個人跑去斡旋,想著十全十美是不是?你怎麼不想想,你伺候孤這麼多年,多少人眼紅著你如今這位子,你這事做得又不算怎麼機密,總有人來孤面前離間中傷,孤信你一次,信你十次,能信你百次千次嗎?你到底是太信得過孤了,還是太信不過孤了?」
說到後一句,他忽然想起雪石冰原等人來,又自嘲道:「也是,孤一貫是護不住身邊人的——倒是你這樣機靈的,怕是還能自保些,孤知道,你們面上敬著孤,其實心裡是看不起孤的吧?母后去了,孤就不成了,如今不過是在藩地裡苟且偷生罷了,還有什麼臉在你們面前擺什麼主子的譜呢,孤知道你在外邊打理王府營生,為著一點生計殫精竭慮的,身上帶著病也還一心操持,對孤是忠心耿耿……但是你們能不能,也稍微相信孤一些呢?」
雙林聽楚昭說話越說越有些意興闌珊灰心冷意起來,忙道:「殿下,切勿妄自菲薄。」
楚昭笑了聲,笑聲卻有些蕭索,雙林猶豫了一會兒,緩緩說道:「殿下學的是治國安民的大道,習的是詩書禮儀,天資聰穎,在這人情世故、世俗經濟上,並非不通,也並非不能。只是小的們希望能給殿下分憂,讓殿下能專心在大道上,而不是蠅營狗苟於這些官場經濟上,殿下性情高潔,猶如渾金璞玉,我們追隨殿下,也是一心希望殿下永葆此美質,不拘於俗務,不憂於生計,不困於瑣事,不染這世俗塵埃一絲半點,只做殿下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罷了……殿下想修書也好,制琴也好,想開詩會也好,想痛痛快快打獵也好……又或者是別的什麼事……」
楚昭臉上原本掛著一絲譏誚的笑容,漸漸卻收了笑容,凝視注目雙林許久,雙林也並不和往日一樣低頭俯首做出奴才相,而是抬了頭,大大方方地與楚昭對視,雖然跪著,卻脊背挺直,表情坦然。
楚昭凝視雙林那清澈的雙眼了一會兒,忽然有些仿佛難以直視一般地錯開了眼神,少年的眼睛清澈真摯,幾乎能從裡頭看到自己的影子,那個懦弱無能,一敗塗地,一事無成龜縮苟且在以母親之死換來的安樂地的男人,在少年眼裡,仿佛依然一塵不染,以至於敬若神明,伏在塵埃裡奉獻出自己的一切,將心奉上任他踐踏。
他自幼教養嚴格,無論如何一敗塗地,哪怕死,姿態都要做到一絲不苟絕不許軟弱,實則就藩後這些日子裡深深藏在心裡的自卑自厭時時發作,這一刻被少年這樣崇敬目光看著的他忽然羞窘狼狽,耳根熱得叫他心顫,楚昭倏然起身,起了身推門出了浴殿,將雙林一個人留在了浴殿裡。
雙林有些茫然,看楚昭一去不回,心裡回憶了下適才說的,無論古今,但凡是人,沒有不喜歡被人奉承的,他剛才那番話說得雖然矯飾,主要中心思想就是吹捧一番他性情高潔,然後這些瑣事都讓咱們這些大俗人來幹吧,我們都是為了讓殿下你更高貴更高潔所以才做這些事的啊……總之都是為了您忠心耿耿,就不要再追究我們的過錯。這樣的說辭應該是能讓高位之人高興的呀,他怎麼反而好像……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一樣。
不該啊,楚昭自幼封為太子,也不知聽過多少大儒名臣的稱贊,早就培養了一副不驕不躁,寵辱不驚的氣質,怎麼會就為了他這麼一個奴才的諂媚之言就覺得不好意思呢。難道是自己表情太露骨了?
雙林滿腹不解,看著其他內侍已進來收拾浴殿,便起身回了自己院子,心裡想著若是楚昭不吃這一套,還該用些什麼辦法,或者從雷雲身上想想辦法?楚昭既然還和他出去騎馬,可見定然對他沒什麼芥蒂,還是想重用他的……
雙林在這裡百轉千回絞盡腦汁想盡辦法如何挽回楚昭的心,好教他早日放自己出去自由自在,若是再這樣關在王府裡頭,他非要悶死不可。
誰知道到了晚上,楚昭卻叫英順帶了一壇子御酒來,酒名秋露白,裝在一只玲瓏玉壇裡,秋露白是光祿寺專門釀的酒,專門在秋露繁濃時,以淺盤放在碧草茂盛、叢葉倒垂的山之東面崖壁之下,收集草葉上的露水,制成酒,釅白甘香,色純味洌。因為露水收集不易,因此這種酒每年釀造的量一般都不多。英順看他打開酒壇子看酒,道:「殿下說了你既已病好了,便能出王府了,只是當差需再用心些,這酒是賞你的。」
雙林大喜過望,笑道:「有勞哥哥傳話,請坐下來喝一杯這酒。」
英順撇了撇嘴道:「這麼點,你自己喝吧,我不愛喝酒的,你忘了得喜公公教過的?酒喝多了舌頭就鈍了,嘗不出味道,這嘗茶的本事學了這麼久,莫要誤了。」
雙林猶如囚徒得了釋放的宣判,心情愉快,笑道:「這不是有哥哥在麼,殿下喝茶就靠你了。」
英順看他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有些替他愁的歎了口氣:「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太聰明還是傻有傻著偏偏入了殿下的眼,這酒還是殿下自己親自入了內庫挑的,沒准殿下還就喜歡你這自作聰明的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