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從外頭參加文會回來,回了院子便聽到壽哥兒在尖叫,聲音是十分欣悅的,楚昭一怔,進了院子看到地上有一只乳白的小奶狗正追著一只球歡快的奔跑著,乳母抱著壽哥兒,壽哥兒卻正拍打著乳母的手掙扎著要下地,連父王進門都沒抬頭,只盯著那小狗呀呀地叫,那乳母哪裡敢放他下來,只抱著他靠近了些那小狗,忽然看到楚昭,慌忙便要行禮。
楚昭揮手讓一干下人都免禮,壽哥兒看到父王,迫不及待口齒不清道:「父王……狗……要!」
楚昭過去抱起壽哥兒,問因喜道:「哪裡來的狗?」
一旁站著的因喜垂手答道:「外頭傅雙林送進來的,說是在草原上收來的極好的牧羊犬,已是清洗乾淨殺過蟲子了,從小調教的話對主人很是溫順的,只道若是有只貓兒狗兒與小主子一同玩耍,多走走,身子興許能強健些,性情也能活潑膽大些,小的聽了覺得也有些道理,便大著膽子送來讓小主子看看合不合眼緣,也並不敢讓小主子近身的,只等王爺做主,看留不留這只狗。」
楚昭看了下手裡一直呀呀叫著要下地的壽哥兒,又看了看那憨態可掬牙齒都還未長全的小奶狗,沉默了一會兒,將壽哥兒放到了地上,看壽哥兒蹣跚著走了過去與那小奶狗很快玩到了一塊兒,幾個小內侍緊張地跟著壽哥兒,眼珠子都不錯,壽哥兒卻只是緊緊追著那小奶狗,平日裡連下地都不肯,只賴在乳母身上不愛和人說話,如今卻跑得額上出汗,滿臉通紅,仍是追著那小狗不放,和那小狗搶起球來。
楚昭忽然嗤笑了聲:「還是和從前一樣鬼主意多。」
因喜一旁大氣不敢出,自從上次楚昭發火過後,因喜再也不敢托大,老老實實的當差,今日卻又是兵行險招,畢竟他也不知楚昭聽了傅雙林的名字會不會更生氣,如今看楚昭臉色稍霽,提著的心倒是放下了一半。
楚昭淡淡道:「這狗留下吧。」說罷便走了進去,英順忙跟上,進去伺候不提。
世子身邊伺候的包括因喜都鬆了一口氣,因喜看了看世子玩得臉紅撲撲的,甚至還開口說話起來,叮囑世子身邊伺候的人道:「看好小狗莫要傷了小主子,每日玩的功夫也莫要太長,注意擦汗。」看著他們都答應上了,才自言自語道:「算那小子有點辦法,可算撥開烏雲見太陽了。」
一旁安姑姑接口道:「可不是嗎……這些日子可真是做什麼都不對,殿下連個笑模樣都見不著,其實世子和王爺殿下小時候很像,貴人語遲,實不必太著急,到了時候,都會講話的,只是殿下太看重世子了,才這般苛責……其實能和當年三皇子一般早慧的,一萬人裡只怕也沒有一個。」
因喜道:「這些日子也委屈安姑姑了。」
安姑姑笑道:「哪裡,都是為了當好差使,主子不快,我們心裡也著急,只想著如何為主子分憂,如今殿下是威嚴日重了,因喜公公也辛苦了。」兩人對視一眼,頗有些同病相憐之感。
世子得了那狗果然每日動起來多了,吃得也比從前多許多,漸漸也開始主動和人交流起來,有時候還會似模似樣地和那小奶狗說話,他說一句,小奶狗就「汪」的一聲,楚昭有時候坐在一旁看著,也忍不住笑一笑,又吩咐養狗的好生養著。
結果那奶狗在王府吃得好了,肉吃多了,不過才過完年,就已脫離了奶狗模樣,長得毛長膘肥,很快立起就已和小世子一般身高,威風凜凜,卻與小世子分外親熱,小世子更是因為和那狗玩得好,走路越發穩當,跑起來連小內侍都有些追著吃力,那狗又仿佛通靈一般識得人語,有時候楚昭和它說話讓他撿球,坐下,安靜,他都能一一照做,楚昭有時候都有些意外,和因喜笑道:「這狗比人有意思,挺貼心,至少不用猜它心裡怎麼想。」
因喜聽這話頭似有隱喻,也不敢接話,只是笑道:「小世子喜歡便好,不如王爺給他起個名字,我們也好叫著?」
這狗進府幾個月,因為小世子還不太會說話,大家一致也就含糊地喊著小狗小狗的,楚昭低頭看著那狗毛茸茸地蹭過來舔舐他的手心,熱氣呼呼,想了下道:「就叫如意吧。」
因喜道:「是。」
楚昭卻補了句話:「雖然世事多不如人意,孤看這狗過得總能比人好點,更如意可人些。」
因喜知道楚昭這些日子壓抑得狠了,也不敢說話,楚昭卻逗了逗那只狗,嘴角的笑容一掠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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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林倒不知楚昭這邊的事,他也是去馬市收貨,看到有品相不錯的小狗,想起王府這邊對小世子正傷腦筋,他雖也不知如何養孩子,卻多少知道前世是有說法養適當的寵物可幫助健全孩子的性格和身體,便挑了幾只好的狗崽子,在院子裡先養了一段時間,殺蟲滅菌後,挑了只最健壯活潑的小狗給王府上送了去,後來聽說留下了,也就沒在意了又繼續忙自己的事。
這些日子他卻有些煩惱,馬市這邊小馬駒等畜生開始斷貨,說的卻是草原各部落那邊似乎牲畜們染了瘟疫,一些馬群羊群染了病,也有人帶了有病的牲畜到馬市上賣,卻被雙林帶的好手給看出來了,悄悄提醒雙林不要買。他本是斷斷續續在馬市上收馬再悄悄送去給因喜指定的地方用,零零散散一年下來也買了幾百匹馬了,這些日子卻幾乎一匹馬都沒收成。
他一向是個敏感的,從來馬市互市的胡人夷人那裡,感覺到了一絲不對的味道。
這日洛文鏡卻又和雷雲來找他,洛文鏡自拜了大寧藩左相後,仍是時不時跑來找雙林聊天,也並不聊什麼正經事,只是天南地北的說,大部分時候都是洛文鏡在說,雙林偶爾應和兩句,發現雙林好酒後,時不時也帶些好酒過來,雙林雖然不喜應酬,卻也不得不敷衍著和他聊聊,加上雷雲、肖岡時不時走鏢回來也過來找他,儼然他那小院也成了他們小聚的一個窩點,三不五時就有人帶了好酒來,便是肖妙妙也熟了他們,並不怎麼避著。
雙林便將這草原上有牲畜瘟疫蔓延一事和洛文鏡說了,洛文鏡一怔:「賢弟的意思是……」
雙林一聽他這個賢弟的稱呼就想翻白眼,但仍是耐著性子解釋道:「草原牧民,這牲畜就是命根,一旦染病死去或是變瘦,必然生計艱難,生計艱難,難免就要找別的法子生活。」
洛文鏡心頭一跳:「你是說打草谷!」
雷雲畢竟是胡人混血,有些不自在道:「不至於吧。」
雙林點頭道:「差不多吧,這過不下去了,難免就要往咱們南邊富庶點的鄉村劫掠,他們又是馬上慣了的,來去如風,劫掠百姓,你軍隊援救也來不及,到時候滋擾多了,百姓受苦……」雙林畢竟是後世來的人,和這邊見慣了草原上的夷人胡人雜居的漢人想法不同,始終對這些能長驅直入入主中原的馬上民族保持著一分警惕。
洛文鏡正色道:「何止如此,若是這瘟疫真的大了,那邊的胃口又養刁了,難免就要得寸進尺,想要劫掠城池了,這邊界城鎮,大多胡漢混居,一旦亂起來,到時候可是失城失疆的大事了!」
雙林點頭道:「如今也是從去年入秋那會兒便開始有點風聲,時不時聽說哪裡有牛瘟羊病的,後來我想著天冷了未必就能鬧大起來,如今看來卻是不大好的勢頭,如今還因著天冷,各處瘟疫並不太流傳,但一旦開春天暖,這瘟疫如果還沒絕的,只怕便要大肆流行傳染起來,我想著還是提醒相爺一聲,是不是要加強軍備,在邊境一些村鎮那裡,組織些民勇鄉兵之類的,也使得。」
洛文鏡看了雙林一眼,歎道:「所以我說賢弟這一份見微知著的眼力……真是可惜了……」他看到肖妙妙正好端了一碟子的炒風雞走進來,立刻吞下了後頭的話,只笑著要飲酒,雷雲結結巴巴道:「我和草原那邊的漢子們也多有結交的,看他們都是豪爽敦厚之人,哪裡就這般提防了。」
洛文鏡道:「雷兄有所不知,先懷帝那會兒,也是春夏缺雨、牧草失收,牛馬羊都養不活,牧民生計艱難,才起了亂的,他們和我們漢人不同,我們漢人若是土地失收,尚可逃荒,他們那邊卻是要闔家賣身變為農奴,祖祖輩輩翻身不得的,所以但凡有些男丁的,都要為家裡拼一拼……你道他們那邊為何有女兒妻子待客的風俗,多少正是因為子嗣壯丁也是貴重的,血不血親的反往後靠了……這事不是小事,便是沒事,也該將邊防給守住了,你也知道如今王爺處境艱難——京裡那邊已是立了太子,我們王爺這邊若是只是韜光養晦還罷了,偏偏就只怕有戰事,若是有失,只怕京裡就要有人拿此做文章。」
肖妙妙聽洛文鏡講這些不由也出了神,插嘴道:「我在京裡的時候,聽一些夫人議論,說那大皇子有個庶子,十分聰明伶俐,依稀聽說長得和那個誰……什麼三皇子的相似,所以很得陛下的喜歡。」
洛文鏡歎道:「三皇子楚煦,正是我們王爺的胞弟,當年早慧之名聞名遐邇,今上愛之若寶,後來夭折了,今上痛心之極,結果也不知那位用了什麼手段,居然弄了個長得和當年三皇子有幾分相似的皇孫出來,聽說也是極為聰明伶俐,雖不能和當年三皇子相比,卻也頗有早慧之名,聽說今上一見就十分寵愛,如今聽說乾脆直接養在宮裡洛貴妃膝下。要我說,那孩子出身存疑,大皇子妃一直無身,這庶子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居然還比我們世子還大了一歲。可惜今上因著這小皇孫,就對大皇子一脈也寵愛多了,去年到底是立了那位為太子。」
雙林一聽已知道前些日子楚昭那點別扭是怎麼來的了,想必不知不覺也將自己兒子和當年的楚煦相比起來,只是如今壽哥兒才兩歲多點,哪裡就和楚煦比起來了,他笑道:「這些皇家的污糟事還少麼,要我說,天意從來高難問,真要寵那位,怎的不封了洛貴妃為後,叫他多少也能妝點成嫡長子受封,實至名歸?」
洛文鏡笑道:「賢弟目光獨到,果然不同。」雷雲卻又結結巴巴道:「吃菜吧不然都涼了,崔姑娘好心炒的菜,別都糟蹋了。」
妙妙卻正聽得有趣,白了雷雲一眼道:「這吃的鍋子,有什麼涼不涼的。」
雷雲騰的一下臉漲得通紅,雙林忙笑道:「妙妙准備了半天,咱們吃吧。」一邊看了妙妙一眼,妙妙卻知道雙林這是嫌她搶白人不好,撅了撅嘴,勉勉強強轉身回去了,洛文鏡卻笑道:「也不知崔總鏢頭這趟鏢去了哪裡,這麼久都沒回來,倒也放心讓崔姑娘一直在這邊。」
雙林道:「聽說是去了雲南那邊,來回一個月都算快了。」洛文鏡卻又開始天南地北的扯起來:「雲南好地方啊,我從前去過,那裡有一種菌子,吃了整個人都仿佛似神仙一般飄飄然,眼前五光十色……」
肖妙妙一走,雷雲仿佛又恢復了正常,截口道:「我怎麼聽著那是中毒了啊……」
人散燈暗,洛文鏡和雷雲酒酣人飽,滿足歸去,肖妙妙要收拾鍋子,雙林道:「放著吧讓敬忠他們來吧,這麼晚了你回去歇息吧,都大姑娘了,也該注意點了。」
肖妙妙道:「二哥哥也嫌棄我啦要把我嫁出去嗎?」
雙林坐在貴妃榻邊,他也喝了不少酒,有些醉意,斜斜靠在大迎枕上,十分放鬆笑道:「也不是,我看那雷雲對你也很有好感的樣子,他這人跟著殿下,勇毅雙全,人卻仗義老實,遲早有出息的,雖然出身不大好,但是妙就妙在他出身不好,家裡又有兄弟承嗣香火了,你和他的孩子正好可以選個好的來承了肖家香火,你哥哥這些天也很是暗中取中了他,你有沒有看上他?若是看上他了,我想法子叫他來給你提親,好不好?」
肖妙妙臉上暗了暗,轉頭過來坐在貴妃榻邊的小杌子上,將頭側放在雙林膝蓋上,軟軟道:「二哥哥,讓妙妙一直陪著你不好嗎?」
雙林輕輕撫摸她的長髮笑道:「傻孩子,先前你小,你哥哥怕是沒和你說,如今你都這麼大了,看著敬忠慎事裡裡外外的走著,他們也都叫我傅公公,你還不知道你二哥哥是結不了婚的人嗎?」
肖妙妙臉上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我在京裡也看到不少宮裡的公公在外宅娶妻子的,我給二哥哥在外頭打理店鋪,管著宅子,將來再給二哥哥收養個孩子,不好嗎?」
雙林臉色微微有些黯然,仍是笑道:「傻孩子,你花枝兒一樣的年紀呢,你不知道丈夫是什麼涵義呢,他能為你遮風擋雨,和你共同養育兒女,和你同患難共富貴,將來你嫁了人就知道了,乖,你們肖家就你一根獨苗苗,莫要犯傻了。」
肖妙妙眼圈通紅:「二哥哥也為我遮風擋雨,教我識字算帳,這世上哪裡還有二哥哥這般好的人?我也不喜歡孩子,沒有就沒有了。京裡那些高門裡頭,夫妻個個也都不過是面上情罷了,沒見哪對夫妻難分難捨,二哥哥哄我呢。」
雙林拍了拍肖妙妙的肩膀:「哥哥們只能護著你,為你留著後路,給你選個可靠的男人,萬一你嫁了人不高興,想回來,哥哥們隨時敞開大門等你回來——你只是把普通的兄妹感情弄混了,這世上還有男女之情,男歡女愛,人生這麼長,天下這麼大,我一向都教著你多走走,多看看,那樣的夫妻感情,你二哥哥也沒經歷過,不知道好不好,你卻還有機會,興許遇上了對的那個人,兩人廝抬廝敬的,把日子過好,兒女滿堂,福祿壽喜花團錦簇的一輩子,多麼好?」
肖妙妙聽著雙林的感歎,不知為何眼淚奪眶而出,抽抽搭搭起來,雙林微微歎息,輕輕撫摸她的頭髮,知道這孩子也並不是就對自己死心塌地,而是害怕改變,只想著永遠留在家裡,其實她到底是個古人,哪裡不明白自己身上承擔著肖家的香火傳承的任務?她來和自己傾訴,不過是希望能得到自己的支持,她卻不知道嫁給一個太監,究竟意味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