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龍戰於野·出戰

  雙林醒過來的時候,聽到外邊駱文鏡在和楚昭說話:「武靖公又回了大寧坐鎮,聽說女真那邊十二部重新集結了,又和朵顏三部也重新談判了重新結成聯盟,形勢頗為嚴峻,朝廷發來了嚴命,要求武靖公加緊搜尋王爺的下落,陛下到底是關心殿下的。如今草原上也有謠言說你已被俘,從上次解救回來的我軍俘虜稱,狄人正一個一個的分開審問俘虜,顯然是有些信了。」

  楚昭道:「武靖公在大寧鎮守,是想要消耗我大寧藩的實力呢,由著他去,自有何宗瑜去應付他。」

  駱文鏡道:「因喜總管那邊也傳了書來,請王爺好生養傷,靜待時機。他那邊進展還好,說是一百人已陸陸續續分別混入了赫圖阿拉城裡了。」

  楚昭道:「讓他小心謹慎些,兀察咯王留了他的長子查哈太子在那裡鎮守,聽說此人殘忍好殺,多疑謹慎,不容易靠近。他只管勘察地理,摸清楚防守便好,其他舉動莫要多做,以免打草驚蛇。」

  雙林起身,想起自己本來是在院子裡的,也不知何時回了裡屋,聽著楚昭說話離得不遠,他們卻沒注意到自己舉動,顯然中間隔了屏風還是帳幔一類的東西,卻不知屋裡還有誰,他摸索著下了床,床前沒找到鞋子,只好赤著腳下了地,站起來,走了兩步卻立刻就踢到了一張圓椅上,站立不穩摔了下來。

  外頭說話聲音立刻停了,楚昭起了身快步走進來,將他扶起來道:「你醒了?肚子餓沒?我讓他們擺膳。」

  雙林滿臉不自在,他是想小解,但是當著楚昭的面,他怎麼說?這屋裡不是應該還有旁人的嗎?英順呢?楚昭看他不說話,想了下問:「你是要淨手嗎?」雙林臉一熱,楚昭先將他扶在床上,低了頭握了他的足替他穿了鞋,又拉了他的手道:「你下了床,往右邊走,這邊設了個淨室。」雙林感覺到楚昭的一只手上纏了紗布,按在他的手上,扶著他去摸床邊道:「這裡有個鈴鐺,你拉一拉就有人進來,你如果不想叫人,自己走出來,這裡設了欄桿,摸到了嗎?從這裡扶著往右走,這邊就是淨室。你淨手完後,這裡也有個鈴鐺,拉一拉就有人進來收拾。」

  他一路拉著雙林的手導引著,指揮他找到了恭桶和淨手用的紙張,銅盆,胰子等,就體貼人意地讓他自己在裡頭,自己掀簾走了出來,雙林感覺到他出了去放下簾子,鬆了口氣,連忙解了手,依言弄完了出來,聽到外頭英順回稟道:「王爺,膳擺好了。」

  楚昭應了聲,過來拉了雙林又按到一處欄桿上道:「你看從床邊左邊這裡,孤沿牆也讓他們設了欄桿,你從這裡一路扶著走出來,這邊有個屏風,這邊是孤的床,再外一間是起居的地方,這邊是花廳,我們平日在這裡用膳,再從這裡走出來,便是院子,你每日想散心就走出來,院子不大,方方正正的,從院子出去就是海邊,等孤有空就帶你出去吹吹海風,這邊沙子也很乾淨,四處都沒什麼人,很適合靜養。」

  說完帶他在花廳坐下,握著他的手去摸碗筷道:「這是給你特制的銀碗,這邊是菜碟,會有人替你布菜過來,你聽了菜名只管說想吃什麼就好,這邊是湯碗,筷架,帕子。」說完也並不代勞,鬆開雙手自己坐到了對面去,看著雙林自己摸索起來,自己便也如常用膳,叫人布菜。

  雙林看楚昭這意思,竟是之後都要和自己一同起居,十分不自在,卻又不知說什麼好,皇家食不言寢不語,楚昭在對面顯然已經用膳,他也只好默默地用餐起來,雖然是黑暗一片,他卻始終能感覺到楚昭在對面強烈的存在感。才吃了幾口,楚昭開口問:「怎麼都吃素的?」

  雙林一默,英順已開口道:「傅公公一向都是吃素的。」

  楚昭默然了一會兒,才道:「難怪你身子單薄得很……」卻沒追問緣由,轉頭對英順交代道:「讓他們去找個會做素齋的師傅來廚房,叫廚房素菜上多經些心,花樣多一些,每日不可重復了。」

  雙林看他沒強迫自己吃葷,心下倒鬆了口氣,一時也忘了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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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大概是心裡抑郁,又或者是壓力太大,上島第二天晚上,雙林又發起熱來。

  柯彥來替他開了方,煮了藥喝進去,卻仿佛是水淋在通紅的炭上頭,瞬間便蒸發了,藥石無靈,熱度一直不退。楚昭看這情況,也知道他是心上的問題,也不為難柯彥,只自己親身在床邊用毛巾替他敷額頭退熱。

  雙林迷迷糊糊,熱氣蒸得人又悶又軟,也不知道自己病了多久,自己又看不到,仿佛一直在苦海中沉沉浮浮,卻始終得不到救贖,自己興許是在地獄中煎熬,又可能已在陰間等著轉世,恍恍惚惚地挨著。

  某個夜晚他忽然清醒了些,感覺到有人在自己床邊餵水,水很清涼,讓他感覺到了神智似乎清明了些,他喃喃問:「我還活著嗎?」

  一個低沉的聲音道:「你還活著,這對你也許不幸,對別人來說,興許卻是幸運。」

  雙林閉了眼睛喃喃道:「殿下,放了我走吧。」

  有人掀了被子睡到他身邊,他想躲開,卻病得渾身發軟,無法躲開,一條濕涼的毛巾敷在他的額頭上,楚昭側了身在他耳邊淡淡道:「從前三郎還小的時候生病,母后日夜照顧,卻自己反而病倒了,我便替她照顧三郎……若是他還活著,大概也和你一般大了。」

  雙林想到楚煦,苦笑了聲:「三殿下太過聰慧,便是如今活著,皇后娘娘不在,你太子位也不在了,他必要被群起攻之了,如今小公主渾然若璞玉,她留在京裡陛下身邊,您不也還時時惦念麼?」

  楚昭輕輕替他擦了擦汗:「嗯,人真自私,為了自己就要強求旁人為了自己活著。我這些年一直在想,是不是自己再強大些,就能護住母后、三郎,護住自己身邊的人,可惜他們都沒有給我長大的機會,如今連你我也護不住,都是我沒用。」

  雙林睜了眼睛,看著無盡黑暗,靜靜道:「殿下不要介意我那天說的氣話,這事不怪你,我就是累了,我無牽無掛,沒什麼好留戀的。」

  楚昭道:「我也覺得很累,可是還是撐著,死去永遠比活著更輕鬆,可是只要活著,就還有機會遇上別的讓我在乎的人,需要我的人,還有在乎我的人。傅雙林,你為了我做了很多很多,這次讓我為你做一點事,試試看,興許活著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難受?興許……再多點時間,你就能發現這時間還有能讓你牽掛的人,能讓你覺得在乎的事?」

  雙林感覺到有只微涼的手指在他眉毛眼睛間輕輕劃動:「興許沒那麼糟糕,你的眼睛會好的呢?」楚昭的聲音輕而和緩,就在他耳邊說話,整個身子也貼近他,和他在一個被窩裡,大概是他自己在發熱,楚昭的身體卻是涼的,叫他想起那一次陰差陽錯地解藥,那一天楚昭的身子也是微涼而令人舒適的,溫柔得叫人沉醉,幾乎忘卻他那天潢貴胄的身份。

  雖然看不見,他還是將頭偏了偏,感覺到耳朵熱得很,他低低道:「那就試試吧……」

  身側靜謐無聲,只有微微均勻的鼻息聲,原來這位殿下也不知在他床前陪了多久,已疲倦地睡著了,也不知到底聽見了他的話沒有。

  第二日雙林的熱就全退了,這之後又吃了幾日的藥膳,仿佛又好了些,而兩人心照不宣地都再也沒有提起那深夜裡的談話,仿佛都有些恥於那一夜自己脆弱的一面在對方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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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便是如此尷尬地過去,楚昭果然當真和雙林一同起居餐飲,白日裡柯彥來替雙林針灸的時候,他就在外間處理軍務,經常帶了雙林出外在海邊漫步,甚至還真的弄了支簫來,當真給雙林吹了支《碧海潮生曲》來,有時候則帶著他去了附近的大龍宮寺,和那方丈玄談清談,扯些今生來世的淡,吃吃那裡的素齋。

  這院子裡仿佛就只有幾個人一般,雖然雙林知道不可能,但是只要楚昭在,就真的只有兩人相對,其余人都幾乎不出現。楚昭和他在一起,態度自然溫和,並不事事替他代勞,而是看他有困難時才幫一下,有時候會和他討論軍務,說說如今的安排,分析將來的情勢,有時候念一些奇文風物地理志給他聽,要麼和他打馬吊,馬吊重新用骨牌精心雕刻,一摸就知道是什麼牌面,雙林並不太會打,楚昭便教他,這馬吊和後世的麻將卻不相同,反而和兩軍對壘差不多,有時候打起來還頗能消磨時間。

  漸漸雙林也放鬆許多,半月下來,屋裡和院子裡他都已能進出自如,生活如常,開始習慣黑暗中的生活,習慣了和楚昭共處一室。有時候楚昭會短暫離島,然後帶著洗不乾淨的淡淡的血腥味回來,告訴他出去打了什麼仗,俘虜了多少人,取得了多少戰利品,有時候還帶了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回來給他。當他發現當楚昭離開的時候,他居然開始期盼楚昭回來,聽到楚昭回來的聲音,他居然感覺到欣喜,甚至覺得如果下半輩子都在這島上安居下去也挺不錯的時候,他陷入了深深的糾結之中。

  楚昭是在盡力彌補獎賞他,打消他尋死的念頭,他是知道的,然而這位王爺,他雖然從前自詡聰明,看得到他的喜怒哀樂,如今卻漸漸摸不透他的想法了,興許眼睛瞎了,察言觀色的本領也失去了,這些日子只能是被動地接受楚昭看似溫柔其實說一不二的強勢安排,漸漸失去了自我,只會服從於楚昭對自己生活的安排,對自己未來的擺布,甚至下意識地依賴起楚昭來,也確實經過這一遭,他已打消了尋死的念頭,也幾乎覺得這樣也不錯,這樣的溫柔手段,實在太可怕了。

  而如今外邊腥風血雨,他詐稱失蹤,卻從未停止過對外邊局勢的關心,停止對自己軍隊的指揮和掌控,他保全著自己的實力,冷眼看著洛家人和女真人交戰了幾個回合,幾乎寸功未立,自己卻已派人去了女真人的王城埋下了釘子,他才弱冠之年,卻已如此心機深沉,運籌帷幄,假以時日,一旦風雲際會,這頭蟄伏的巨龍,只怕是要一飛沖天的。

  楚昭肯定不可能就在這島上一輩子,但是自己若是一直眼睛不好,有可能會被安置在這裡一輩子吧?雙林想了下,發現自己似乎真的並不太反感這裡的生活,只是將來到底做些什麼呢?他有些迷茫起來。

  不知不覺夏過秋來,他們已在島上待了五個多月。外邊局勢依然膠著,楚昭時常一出去就許久,想必外頭戰事激烈,柯彥仍日日過來替雙林針灸,這日雙林卻忽然感覺到了一團模模糊糊的光影,他心頭一陣狂喜,忙告訴柯彥,柯彥也十分驚喜道:「看來這針灸是有效的,這藥方,我看看再改改!」

  果然這之後一日比一日好起來,除了光越來越強烈外,他甚至能看到了人影,柯彥卻怕光太強傷了他的眼睛,替他蒙上了繃帶,每日解開測一測又給他包上了,開了許多奇怪的藥給他服下。

  這日深夜忽然電閃雷鳴下起了大雨,他半夜裡被動靜驚醒,因為是晚上,他眼上沒包上紗布,感覺得到窗外頭閃電劈過,窗前居然有一道影子,他嚇了一跳叫了聲,那身影一動向前道:「沒事,是我。」

  居然是楚昭回來了,他吃了一嚇坐了起來,楚昭點起了燈來,有些驚喜道:「你看得見了?」雙林搖了搖頭道:「只是模模糊糊看到一個人影,你回來了?」

  楚昭靠近他,雙林眼前只看到一團橙色的暖暖光影,鼻尖聞到了盔甲上特有的金屬味和牛皮的澀味,還有一股水汽,卻又仿佛帶了一股花的清香,楚昭道:「是,馬上又要出去了,這次我已經調集好兵馬,有十足把握能將赫圖阿拉城給攻下,只是攻城大概會有一番苦戰,那查哈太子十分狡詐,要很久才能回來了,明兒大軍就要出征了,我接了信柯彥說你的眼睛有起色,專門回來看看,明兒早晨就走了。」

  雙林微微有些擔憂道:「你手裡兵馬不多,雷愷那邊又跟著武靖公,會不會太冒險。」

  楚昭短促地笑了下道:「能直接奪下女真人的王城,這可是奇功一件,到時候我那好舅公發現他鼓搗了半日,不過白白為我牽制兵力,讓我在後頭輕鬆摘了果子,臉色一定很好看,洛太后只怕也要郁悶一番。為了這一天的到來,這點風險,不算什麼。風燈石火,時不我延,越大的風險,能摘取的果實越甜美。」

  雙林雖然看不見,卻都能從他的語氣裡聽到了滿滿的躊躇滿志和雄心萬丈,他笑了下道:「那小的就預祝殿下馬到成功,建下不世偉業了。」

  楚昭也笑了下,雙林感覺到一串濕漉漉的帶著清香的東西遞到了他手裡,他接了過來,感覺到是一簇花,原來這是楚昭身上香味的來源,他正恍然,楚昭已笑道:「是玉簪花,來的路上看到長在路邊,夜裡開得怪好看,本想摘了來插在屋裡等你明天起床就能看到了,沒想到忽然天降大雨,倒把你給吵醒了。」

  雙林拿了那花,有些茫然,楚昭看他微微抬了頭,綿密的睫毛被燭光在下眼瞼投影出濃重的黑影,眼睛果然好了許多,一雙眸子黑白分明通透澄澈,因為一直養病不見天日,皮膚在柔和的燈下散發著象牙一般的光澤,他忽然很想擁抱他,然而身上披著濕漉漉的盔甲,而且他馬上又要趕回大營領兵出征了,明明時機千載難逢,軍機難以延誤,他知道他的眼睛有了起色,還是忍不住夤夜回來看他一眼,畢竟他將要面對的是一場惡戰,他並不能保證一定能全身而退,他更怕自己太過接近,又把這人嚇跑了——好不容易花盡了心思才養熟了些。

  他忍下了擁抱他的欲望,輕輕替他整了下頭髮道:「在島上好好養著病,等我回來。」

  天光拂曉的時候,下了一夜的大雨停了,青色的天邊有著淺淺的曙光,馬蹄如雷,長嘶如龍,旌旗獵獵中,楚昭騎在馬上,領著黑壓壓的大軍拔營出征,心裡中盛滿了柔情和壯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