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順很晚才回來,崇德院裡房間不多,雙林和英順住了一間,看到英順回來問道:「得喜公公如何?」
英順道:「他可是幾朝的老油條了,還用你我擔心?自然是好得很,問了下宮裡如今的情勢,和之前打聽的差不多,洛太后一直在慈安宮養病,如今宮裡最受寵的是靜嬪娘娘,是高麗妃,剛生下了個小皇子,陛下寵愛得很,得喜公公說怕是當初和北邊打仗,要籠絡高麗屬國,才有了這個小皇子,另外因為陛下生病,嘉善公主這些日子一直和乳母女官在溫泉行宮那邊住著……得喜公公也說,恐怕撤藩之事,怕被有心人在公主跟前說閒話,公主如今也大了些,懂些事了,陛下怕也是顧忌這點,才在這節骨眼上送公主去行宮休養的。」
嘉善公主正是慧純皇后留下的小公主,十歲之時元狩帝給她上了封號,一般本朝皇家公主大多是及笄甚至出嫁之時才賜封號,元狩帝顯然對這個女兒極為寵愛,這樣早便已定了封號和極為豐厚的食邑,顯然是要為她出嫁鋪路。而這個時候將公主送出宮去,更是意味深長的舉措了。只看這一點,雙林就能確信撤藩果然是元狩帝的決定。若是楚昭反了,父子反目,兄弟成仇,這位楚昭最在乎的胞妹,只怕會被有心人利用,因此乾脆送出宮外,遠離紛爭。
那麼,當時楚昭如果真的反了,元狩帝到底會怎麼做?雙林沉思著,卻完全沒辦法猜測出這位皇帝的想法。
英順看他陷入了沉思,去洗了腳回來躺下,一邊道:「我勸你少輕舉妄動少管閒事罷了,安生當差,別老去主子前邊招眼。如今皇后不在,宮裡亂糟糟的,咱們是王爺身邊人,一不小心只怕就要中了算計,你可別在藩地自在慣了,露出痕跡來,惹禍呢!」
雙林心情沉重道:「我省得。」
英順看了他一眼,眼神復雜,低聲道:「若是能離開王爺,我勸你還是離開吧,從前在藩地,王爺做主,王爺就是我們的天,無所謂,如今在京裡,天外有天,你那脾氣,還是離開的好。」
雙林蹙眉道:「得喜公公提點你了?如今看起來,陛下對王爺還是器重的,我們應該還不至於殃及池魚。」
英順白了他一眼:「王爺再怎麼樣也是皇上的嫡子,犯得著你擔心嗎?真出了什麼事,你看王爺保得住你嗎?」
雙林點頭笑道:「我知道了,我會小心的。」
英順點了點頭,黑夜裡低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兩人都各懷心事地歇息了。
撤藩之事還在緊鑼密鼓的地進行,年也近了,下了場大雪。自肅王回京後,陸續有幾地藩王也移藩回京,也有桂王,被王府武將出首檢舉有不軌之心,迅速被圍拿了全家,廢為庶人,發往鳳陽圈禁。楚昭也漸漸沉默起來,顯然有了兔死狐悲之意,眼看元狩帝也已能上朝,便請旨出宮居住,請了幾次,元狩帝才勉強應了。
肅王府已修好,峻麗非凡,遠遠超過其他王府的規模,楚昭擇了個日子和元狩帝稟報後,便從宮裡出去,元狩帝卻十分寵幸於他,擇了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專程到肅王府游覽,太子楚昀,福王,瑞王也都伴駕前往,楚昀也帶了他的大哥兒過來,乳名喚安哥兒的。
元狩帝要親臨王府,雙林帶著王府的奴婢,上下忙碌,只怕出了岔子,王府從內務司那裡重新撥了一批奴婢過來,都不熟悉,雙林少不得日夜和英順一起忙著,樣樣事無巨細地檢查著,確保萬無一失。
到了那日,元狩帝饒有興致逛了一遍園子,眾人在蘆雪亭坐了,看結了薄冰的水邊蘆花上壓了雪,別有韻致,暖亭邊梅花開了一二分,破萼深紅,幽香細細。
元狩帝穿了雪貂衣,擁著手爐看了一回雪,又牽著壽哥兒安哥兒的手問了功課,安哥兒垂著手有些緊張,雖然背書十分流利,眼睛卻帶著懼意,時不時看向楚昀,雙林一旁看著卻知道這孩子怕是私下花了大功夫背誦,雖然面貌的確和當年楚煦略略相似,天賦儀態氣質卻大不相同,只是小小年紀就被大人硬拗著如此辛苦,真可憐見的,元狩帝大概也有些憐愛,看他背完,賞了些東西給他。
壽哥兒卻是極為愛笑,背書背到不通的地方,自己就笑起來,一雙眼睛骨碌碌轉著很是慧黠,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雖然比安哥兒功課上略差,卻一股天然拙稚,教人喜愛,和元狩帝說話也是嘰裡咕嚕的並不見怕,元狩帝十分歡喜,笑對楚昭道:「朕從前看你信來說壽哥兒是你親自教養,如今看來倒不像你,你小時候老成得很,壽哥兒你教得好,更有個孩子樣。」
楚昭有些愧色,低聲道:「孩兒讓父皇失望了。」
元狩帝笑道:「又不是怪你,你很好。」看了眼一旁的楚昀笑道:「安哥兒也不錯,朕如今身子不好,倒希望你們多些皇孫承歡膝下,看著心裡也開心。」
楚昀道:「太子妃身子不好,不過是個賢惠的,如今孩兒後院又有個侍妾前兒有了喜信,正想等穩固些再和父皇報喜。」
只聽一旁福王低笑了聲,元狩帝看他也笑道:「旼兒笑什麼?你再不娶妃,看看太后都擔心成什麼樣兒了。」
福王道:「皇上龍體不安,皇祖母也身子不適,我日夜難安,恨不得以身相代,如今日日都吃齋為皇上和皇祖母祈福呢,這後院之事,等皇上和皇祖母大安了再說吧。」
一時楚昀臉上十分尷尬,他只管炫耀自己子嗣繁盛,卻忘了這些日子元狩帝和洛太后都生病,雖說後院之事並不至於要求禁絕,但被福王這麼一說,登時就襯得自己十分不孝來,他看了福王一眼,心裡正惱怒,元狩帝卻只是笑著對福王道:「你也都這麼大了,後院侍妾也不少,還當為皇兄留條根兒才是,整日裡只是胡鬧呢。」
福王嬉皮笑臉道:「興許是侄兒沒福呢,這也是天意,皇叔父就讓侄兒鬆快鬆快好了。」
元狩帝笑吟吟,又轉頭去和瑞王道:「今兒也不帶曜哥兒過來玩玩?雖輩分高了,年齡卻是差不多的,正該帶來熱鬧熱鬧。」
瑞王楚霄道:「曜哥兒才入了冬便著了涼,不敢帶來怕倒帶了病氣過來。」又微笑道:「我看壽哥兒這身子倒是調養得壯實,不知有甚麼竅門?」
元狩帝笑道:「是,朕記得前年昭兒還和我抱怨過壽哥兒身子骨不夠結實,說話慢。」他抱了壽哥兒道:「如今倒是沉實多了,臉色也好,說話也機靈。」又問壽哥兒問:「你在藩地每日做什麼呢?你阿爹教你什麼?」
壽哥兒在元狩帝懷中,卻也絲毫不拘泥,笑嘻嘻道:「阿爹每日教我寫五個字,先生教我一個時辰,然後睡起來,就可以和如意玩啦。」
元狩帝問:「如意是誰?」
楚昭笑道:「是只草原上的牧羊犬,壽哥兒小時候身子骨有些弱,我平日也忙,無人陪伴他,教下邊人弄了只狗來陪著他,他整日和狗玩耍,身子骨倒也好多了。」
元狩帝起了興趣道:「哦?教人帶上來看看。」
楚昭便吩咐人帶如意上來,果然一會兒有內侍牽了頭半人高極為威猛的大犬上來,毛色鮮亮,威風凜凜,看到壽哥兒卻俯首聽命,起身坐下都極為服帖,元狩帝笑道:「好狗。」
一邊又對楚昭道:「壽哥兒雖然教養得不錯,但你大男人在外始終難以兼顧,譚氏去世也有幾年了,如今你後院無人主持中饋,看著也不像,還是當定個王妃才是,你有中意的哪家閨秀,只管和朕說,朕替你做主。」
楚昭低頭道:「父皇做主便是。」
元狩帝含笑拿了杯茶喝了兩口,笑問:「這普洱沏得好,茶誰沏的?倒是不錯,該賞。」
楚昭笑道:「父皇過譽了,不過是今兒父皇駕臨,下邊人不敢不用心罷了。」
元狩帝道:「你不知,這茶有講究,朕好久沒喝到這樣味兒正的了,是誰沏的?叫來給朕看看。」
雙林站在楚昭後頭,從元狩帝誇茶開始,心就已沉了下去,看他一再追問,楚昭側頭笑問身後的他道:「茶水是英順負責的吧?叫他上來領賞。」話音未落,看到雙林臉上神色,卻已心裡一咯登。只看雙林走出來雙膝跪下道:「今兒負責茶水的英順告病,這茶是小的沏的,小的也不過是盡忠職守罷了,湊巧合了陛下的口味是小的僥幸,不敢厚顏領賞。」
元狩帝和顏悅色道:「倒是個小心謹慎的人,朕也愛喝普洱茶,如今宮裡竟沒一個人能泡得如你這般好,色好,香味也都泡出來了,味道也醇厚,你叫什麼名字?」
楚昭勉強笑道:「不過是湊巧罷了,這是傅雙林,母后當時賜兒臣的,當時賜了幾個,如今也只剩下這一個罷了。」
元狩帝卻笑道:「原來是皇后的人,怪道適才看著有些眼熟。」又凝目看了一會兒低著頭的傅雙林道:「朕想起來了,你當年也伺候過三郎的吧?當年三郎沒的時候,說有個伴讀的小內侍下水去救過他,後來昭兒來找朕求過情饒了你,是吧?」
楚昭道:「是,三郎沒的時候,恐母后看著傷心,打發他去御茶房了幾年,後來看他勤勉,我身邊又沒幾個細心人,便打發到了我身邊,又隨了我就藩,去年征狄,他任大寧府監軍,於大寧守城有功,因此多有倚重。」
元狩帝點頭歎道:「大寧府去歲以少勝多突圍,那捷報朕有印象,原來是這般年輕的監軍,宮裡如今還在的老人兒也沒幾個了,還是你母后會調理人兒。」又轉頭向身旁的逢喜笑道:「朕看御茶房的得喜也不成了,泡的茶竟不如這的好,看來以後朕要喝普洱茶,還得常來肅王府了。」
這話意思已非常明白,楚昭心裡明白自己這下應該表態了,但他喉嚨發緊,看著地上跪著一動不動的雙林,喉結上下滾動,卻說不出話來,楚昀已笑道:「父皇這話說得,不過是個能泡茶的內侍罷了,讓二弟將他送宮裡專門伺候父皇喝茶便是了,難道還缺個人使喚不成?要是二弟捨不得,我回去調理幾個給父皇送去,只是沒這麼現成。」
元狩帝看著楚昭笑道:「昭兒才進京,朕就搶了他身邊得意的人兒,可有些不好開口。」
楚昭站了起來垂手,耳朵嗡嗡作響,只聽到自己麻木的聲音道:「父皇這話兒臣愧惶無地了,兒臣一身皆為父皇所賜,父皇喜歡……兒臣盡其所有,只求父皇龍體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