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6 章
飛龍在天·登基

  雙林醒來的時候,整個人依然是頭暈目眩的,仿佛依然在那窒息的水裡掙扎一般,身子軟得不像話,他動了動,立刻有人在他身邊喜悅道:「傅公公,您醒了?可好些了?」

  雙林頭目森森,感覺到有人扶了自己起來,給自己餵水,好一會兒才認出了人來:「敬忠?」

  敬忠紅著眼圈道:「是我,您可好些了?柯太醫剛走,昨兒給您灌了些安神的藥,說你今天應該會醒,好好歇息將養便好了。」

  雙林仿佛整個人都有些遲鈍,許久以後才想起自己失去意識前的事情,虧得他長練瑜伽,調整呼吸,一直在那場行刑中保持著頭腦清醒,直到楚昭救下他,才鬆出了一口氣,然而即便如此,在那漫長而痛苦的窒息中,他這具殘缺不全的身體還是毫無尊嚴地失禁了——在這個世界這麼多年,經歷過這麼多次生死關頭,甚至還經歷過失明的日子,這一次是最讓他深覺恥辱而絕望的。

  他動了動感覺到身上乾爽乾淨,知道敬忠他們應該是已替他擦洗過,看慎行從外頭提了膳進來,看他醒了,也十分高興,端了碗燕窩粥來餵他,一邊念叨道:「皇上親自交代了,您一醒就叫人傳消息給他,又讓膳房隨時准備著給您吃的,陛下一直在前頭乾清宮正殿靈堂那兒徹夜苫席守靈呢,聽說十分哀痛,自己都不太吃,但還是叫英順公公使人來問過你醒了沒。」

  雙林吃了幾口才反應過來,慎行嘴裡的皇上,應該是楚昭了,他微微茫然了一會兒,才問道:「殿下……登基了?」

  敬忠道:「遺詔宣過了,皇上一直在前頭和禮部擬廟號、謚號,布置靈堂關防,還要定帝號,明兒便是登基大典了,一直在忙呢,英順公公叫我們別的事情都不用管,只服侍著您就好。」

  雙林不再說話,默默吃了那燕窩粥,聽慎行和敬忠叨叨說著道聽途說來的消息,元狩帝雖然病逝得突然,卻早有准備,那日京畿防護皆已被控制,城門緊閉,四方駐軍都穩如泰山,更不用說楚昭剛打了勝仗回來,兵權尚在手裡,又得了太子之位,幾乎是毫無爭議順順當當的繼了位,而元狩帝殯天之時,聽說洛貴妃得了消息,也一根白綾追隨先帝殉了葬,禮部正給她也議追封尊號,同時還要給慧純皇后也要再追尊號,先帝卻早有准備,早就將慧純皇后葬於皇陵地宮之中,皇貴妃洛氏則葬於旁邊的陪葬陵中。

  而太皇太后則仍然病著,聽說知道了元狩帝薨的消息,也在宮裡哭了一夜。

  正說話,外頭卻已有人來稟:「傅總管,前邊來報,嘉善公主從行宮那邊回來了,如今宮裡正忙亂,竟沒個人安排迎公主駕,安排喪禮事宜,正來請公公示下。」

  敬忠有些不滿道:「沒看傅公公病著呢,不會去問前頭安總管嗎?」

  那內侍有些尷尬道:「小的也知道不妥,聽說傅公公身子不適,只是安喜、逢喜兩位總管聽說今天早晨已一同殉了先帝去了,英順公公又是跟著陛下伺候的,不熟悉宮裡情況,如今陛下正和朝廷重臣商議大事,忙得很,不敢就為這迎駕的瑣事去稟皇上,但嘉善公主不比旁人,若是出了紕漏將來陛下問罪可也擔當不起,只得先來請公公示下了。」

  雙林起了身披衣問道:「公主什麼時候到?一行多少人?身邊的總管太監和女官、乳母是誰?和尚宮局那邊說叫她們派個女官來引導公主,再命個人先去尚服局那邊,先將公主的喪服和身旁女官的都先備好,接了公主換了喪服,先去靈堂拜祭,叫人提前將她住的院子收拾妥當便好了。」

  那內侍忙一一答了,又轉身叫了身邊跟著的小內侍飛奔去依言安置,又笑道:「公公說得是,如今宮裡沒個主事的,亂糟糟的,誰也不聽誰的,都在各行其是,得了公公這句話,我們才好差遣。」

  雙林蹙了眉頭,想到安喜逢喜居然一起都殉了,著實有些頭疼,如今宮裡還真就他一個御前副總管熟悉各處事務和人事,他感覺到身上是清爽了些,也只好道:「你去叫四司八局的總管都各自寫個折子來,告訴我如今需辦什麼事,有什麼事沒辦好,需要協調的,都趕緊叫人來報,緊著頭皮拎起心,順順當當把這大事辦完,等陛下事後自然會論功行賞,若是出了什麼紕漏,大家就等著陛下秋後算帳吧。」

  那內侍鬆了口氣,忙笑道:「公公辛苦了……論忠心,公公也是頭一份兒了,又本就是陛下潛邸得用的人兒,今後必是皇上跟前一等一得用的了,咱們這些從前宮裡的各宮,可都等著公公提攜指點呢。」

  雙林垂下睫毛淡淡道:「陛下仁厚,只要用心辦事,陛下總不會和咱們計較這些的。」

  那內侍看他神容倦怠,知道他身子是真的不舒服,笑著又說了幾句便下去了,敬忠不屑道:「不過是個迎公主駕的小事,宮裡自然早有規矩,哪裡就巴巴地要來請公公示下了,分明是看著我們公公是陛下跟前頭一號人物,上趕著來討好罷了。」

  慎行一旁悄聲道:「小聲點兒,這些宮裡的公公們,哪個不是積年的人精,道行深著呢,指不定哪裡給你使個絆子,這可是國喪和即位大典,出點紕漏,滿朝野都看著呢!那些文臣們,嘴巴比刀子還厲害!到時候主子沒了臉,你有幾個頭夠砍的?別給咱們公公倒添亂了,白白得罪了人別人還以為我們王府來的輕浮,沒的丟了人。」說完慎行轉頭去看雙林,以為一貫低調縝密的雙林必會對他贊許,然而雙林卻只是怔怔看著窗外,仿佛沒聽到一般,慎行呆了一下,想到那天他和敬忠被匆匆召進宮服侍傅公公的樣子,在那樣敏感的傳位遺詔頒布,龍御歸天那天得以在先皇和陛下跟前伺候,又和陛下有著那樣的關系……最後那樣子回來,手上身上全是捆綁掙出來的血印子和淤青,他究竟經歷了什麼?誰也不知道,那日聽說在跟前伺候的人全都自殺殉了先帝——總之,肯定是吃了大苦頭。

  他心裡一顫,扯了扯敬忠,悄悄退了出去,雙林也不過是安靜了半日,很快宮裡四局八司各衙門的折子和當差的小內侍們流水一般地跑到了他的院子來請他示下,如敬忠所說,其實這些瑣碎的事情,不過是需要個人牽個頭定個調罷了,如今宮裡安喜逢喜自盡殉主,又正是這新老交替,登基為位的節骨眼上,誰都不敢做決定擔責任,自然是能有他站出來做主是最合適不過的。

  他也沒怎麼看,基本都是隨便翻了翻看差不多就批了字發還讓他們趕緊辦,臨到了傍晚又有人來報:「嘉善公主嚇到了,回了寢宮裡哭著不肯用膳也不肯睡覺,那邊掌事的姑姑意思是想請位太醫來看看,然而如今宮裡的太醫按規矩都還被禁軍看著,陛下又還在和前朝大臣們商議,清芬宮的掌事主管拿不定主意,來請公公示下。」

  歷來皇帝病逝,為先帝看過病的太醫以及病逝前跟前伺候的奴婢,都是會被禁軍看著,等新帝登基後,復核脈案、藥方等事後,才會放出宮外,這時候如果宮內貴人如有疾病,其實稟明皇帝一般也可額外另派太醫,但是這會兒顯然楚昭忙得很,沒人敢去跟前多事。

  雙林想了下,問敬忠:「不是說柯太醫還來看過我嗎?」

  敬忠低聲道:「他是王府良醫所的,得了陛下特批才進宮給您看病的,如今在東宮那邊當差——這幾日宮裡都是戒嚴的,柯太醫還是得了陛下特批才能進宮的。」

  雙林點了點頭道:「那就請人去東宮那邊請柯太醫走一趟,去給公主殿下把脈開方。」

  敬忠忙去辦了,雙林處理了一會兒事,便覺得心浮氣躁,想起敬忠適才說的話,問慎行道:「這幾日宮禁很嚴嗎?我想出宮透透氣,不知道行不。」

  慎行道:「下了戒嚴令了,各宮內侍宮人,一律不許出宮,不許無關宮人交接言談,只有持陛下欽命令牌的人才能出宮辦差,聽說出宮辦差的內侍還禁軍相隨,宮外如今采辦都由鴻臚寺統一采辦,宮裡御膳房根本都不許進出了。」他看雙林默默不語,又安慰他道:「明兒登基典禮以後,應該就好了——公公這段時間在宮裡悶壞了吧,到時候和陛下說一聲,想出宮散散心那自然事行的。」一邊又笑道:「公公是想鏢局崔老板那邊了吧?當年在藩地,咱們和公公住在外頭,確實自在,自進京後,規矩太多,又怕給爺惹事,我們也都沒怎麼敢出門,唉,公公一進京就入了宮,更是難受了,等宮裡的戒嚴令過了,咱們出去找崔老板安排些樂子鬆散鬆散,他那邊又招了好些新鏢師,個個看著身手都很彪悍,有幾位鏢師還說出過海,說起海外風光來,喝!可不得了!什麼和房子一樣大的魚啊!什麼全身透明的水母啊,可有意思了!」

  雙林一怔,轉頭問:「那些鏢師……來了多久了?」

  慎行想了下道:「好像……就是三王之亂平了以後的事兒吧,那會兒王爺還沒班師回朝,我聽說因為打仗,到處匪兵多得很,崔老板接了好多生意,鏢師不夠,招了好些新的鏢師,有個姓李的鏢師還和我打聽過崔二公子,說是以前見過一面。那會兒你一直忙得很,都沒出宮,我本來想和您說一聲的,沒遇上您。」

  雙林想了一會兒,又問慎行:「陛下……班師回朝後,一直忙些什麼?」

  慎行道:「回來不是一直就忙易儲的事兒嗎?陛下幾乎都在書房和駱大人、何大人他們商議事情,之前和陛下一同班師回來的將領也時常上王府來拜會,反正忙得不行。加上後來又被封為太子,簡直是門庭若市,來的還都是閣臣啊和從前陛下的老師什麼的,推都不好推。」

  雙林將那些折子疊了疊,沒說話,慎行看他醒來以後一直懶懶的,話都懶得說,心裡有些擔憂,悄悄走了出去,打算讓敬忠一會兒還是和柯太醫說說,看完公主,順道再回來給傅公公把把脈。

  到了晚上果然柯彥過來又給雙林把了把脈道:「身子是無大礙了,天冷,人大概怠懶神乏些,如今又是非常時期,等過了在空曠地方疏散疏散,會好些,公公也當放寬心懷才是,想是這些時日勞倦過度,思慮過甚了,多歇息歇息吧。」說完開了個方子命人去煎了,遲了些服下,想必安神的藥下得重了些,雙林喝了藥沒多久便又睏乏得厲害,早早便又歇下了。

  夜裡雙林卻被夢魘住了,整個人仿佛被壓在了水裡,呼吸不了,掙扎不動,他拼了命地掙扎,忽然就睜開了眼睛,呼地一下坐了起來!

  床邊似乎坐著個人影,被他忽然坐起來嚇了一跳,伸手過來按了他的手,十分擔心而急促地問:「你怎麼了?魘到了?」又伸了手過來摸他的額頭。雙林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地喘氣,覺得自己像案板上一條瀕死的魚,幾乎以為自己還在夢中,看到他伸手過來,身子下意識向後避了一避,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低聲道:「殿下?」說完又忽然想起稱呼錯了,但一時卻仿佛再也叫不出那聲陛下來,畢竟那曾是一個剛剛想要把自己猶如一只螻蟻一般捏死的人的專屬稱呼。

  楚昭手僵在了空中,過了一會兒才緩緩放了下來,替雙林拉了拉被子,低聲道:「是我……」

  雙林想說些什麼,卻一時找不到什麼話題,楚昭似乎也並不想點燈,黑暗中雙林看到楚昭身上穿著十分繁復的禮服,頭上也帶著冕冠,雖然光線暗淡,依然能看出是十二旒的天子冕冠,他想起來今天正是登基大典的日子,看了看天色,低聲道:「陛下一會兒就要出發祭天了吧?」

  楚昭沉默了一會兒道:「是,還有點時間,所以來看看你。」又過了一會兒,他仿佛解釋一般道:「這幾天都很忙,都是前朝的事,我——一直牽掛著你,卻不能來看你。」

  雙林輕輕說了聲:「嗯,我知道的。」

  楚昭又遲疑了很久,伸了手過來,輕輕握住了雙林細瘦的手腕,那裡纏上了紗布,那一天的垂死掙扎留下的傷,柯彥說不會留下傷疤,但是……楚昭想說什麼,卻熱氣哽在胸口,什麼都說不出來,許久以後才輕輕道:「其實我沒臉見你。」

  雙林想說什麼,卻還是不知道說什麼,楚昭得不到回應,喉結上下動了動,最終一句話都沒說,伸了手過來,用拇指輕輕觸摸了下雙林的嘴唇,很小聲地說了句:「我有想辦法讓你出宮,但是安排的人根本見不到你,朝堂上又是一片大好局面,我不知道……不知道父皇這麼快……」

  雙林搖了搖頭,伸手反握住了楚昭的手:「不關你的事。」

  楚昭問:「你後悔嗎?」當時已經蓄勢待發,雙林卻給他傳遞了勿反的消息,之後幕僚再三分析,雖然沒有做出關鍵的一步,只是按兵不動回京,但那時候帶著的兵,卻依然牢牢地在掌握中,沒想到一回京,迎接他的居然是楚昀突如其來的讓儲,朝堂的一片贊譽,這種時候,他沒辦法反,他失去了大義的名頭,這時候反,誰都不會支持他,他只能選擇接下太子之位——而父皇的病危來得如此猝不及防,一切布置都來不及施展,他就面對了一生最重要的時刻。

  如今跟著他的人也都鬆了一口氣,誰願意拿全家性命、鐵與血搏一個擁立之功?可是沒人知道,在陰暗的宮闈深處,有一個為了他全心全意的人,差點成為他登基的第一個犧牲。

  雙林搖了搖頭,一切選擇都是他自己做出來的,他不是推卸責任遷怒於人的人——元狩帝當時用他的意思很明顯,他賭他會留著他,方便楚昭登基後順利接掌宮中,但他沒想到在他這麼多年來,施展才幹,嶄露頭角,為楚昭做了這麼多事的情況下,他依然視他如一件興起可以栽培留給兒子,但也可以隨手毀棄給兒子做個教訓的玩意兒,皇帝不可以常理推之,許多做皇帝的大抵從後世凡人眼裡看來多是個神經病,他願賭服輸。

  外頭英順輕輕敲打窗欞,低聲道:「皇上,時辰要到了。」

  雙林鬆了手道:「陛下快去吧,別誤了吉時,天下人——都等著您呢。」

  楚昭走的時候,雙林將他送出門外,看他出了院子後,在內侍們的簇擁下緩緩走遠。東方天際初現熹微之色,雙林看到他脊背挺直,身上的玄色的正服帝袞、龍黻、博帶、蔽膝,佩綬都一絲不苟,袍襟下端繡著江牙海水紋,聽說這便是那「江山萬裡,綿延不絕」之意,想必祭天登基之時,他定然是神姿瑰瑋,天人之姿,叫萬民擁戴,群臣跪服。

  他當時感覺元狩帝有傳位給楚昭之意,在宮裡苦熬之時,也想曾著等到楚昭登基之日,成為這人上之人,主宰世間,手握乾坤,將會多麼榮耀尊貴,而自己也算是其中參與歷史的功臣,與有榮焉,沒想到真的到了這一日,這兩輩子都不可能見到的登基盛典,他卻一點想去看看的念頭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