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時英醒了,頭頂是明黃錦緞的罩頂,地上鋪著厚絨地毯,上面大朵大朵濃豔重彩的富貴牡丹,一頂黃銅九龍鼎爐放在中央,裡面燒著炭火,身旁一格小窗,錦簾撩開,窗上鑲著青色的紗織,她自己就躺在窗戶下面。身上錦被蓋身,身下溫暖柔軟。
「將軍醒啦?」
霍時英艱難的扭過頭,一個中年女子就跪坐在她的腦袋邊上,她皺眉細看那人,端正的跪坐在那裡人,膚色很細膩,白淨,眼角有魚紋,水湖色的罩衫,頭髮梳成官髻,配飾非常簡單,一絲不苟的嚴謹。
「這是?……」霍時英張口喉嚨嘶啞。
那女子不慌不忙的挪了挪,一彎腰竟然一手托著霍時英的後腰,一手墊著她的脖子把她支著半坐了起來,她快速的拿過幾個靠枕墊子在她身後,嘴裡回道:「將軍睡了兩天兩夜了,總算是醒了。」
身下有些震動,窗外有樹影馬隊,霍時英很快擦覺到自己是在一輛行駛的馬車中,她疑惑的問那女子:「我這是?……」
「您在龍攆上。」女子很聰慧,半句就知道霍時英的意思,說話不急不緩,吐字清晰,行動間動作雖利索卻不慌張,說話間一碗水已經端到手裡,調羹湊到了霍時英的嘴邊:「將軍兩日不飲不食,肯定渴了,先喝點蜜水潤潤喉。」
她語氣溫柔,臉上的帶著笑容,不熱烈也不刻板,舉手投足所有的動作都恰到好處,她本面目平常,但片刻的接觸就無端讓她的面容在心裡生動鮮活了起來,霍時英不由多看了她兩眼,張嘴喝了水。
喝了兩口,霍時英從她手裡拿過碗自己喝起來,那女子也沒阻止,霍時英把碗裡的蜜水一飲而盡,女子笑眯眯的看著她,眼神寬容而溫柔。
霍時英把碗還給她,問道:「我怎會在此?」
女子把碗接過來,放回到一旁的矮幾上才回道:「將軍,您還不知道皇上微服去了潁昌府觀戰,此時我們已經是在回京的路上了。」
女子三言兩語解釋了現在的狀況,霍時英緩緩靠回去閉目不語,腦子一陣陣的暈眩。車廂裡出現短暫的靜謐,女子望了她片刻,輕聲出聲問:「將軍可覺得哪裡不適?」
霍時英閉著眼睛很久後才聽她低沉而緩慢的道:「我有半邊身子動不了。」
身旁的女子挪動中發出輕微的聲響,霍時英聽見她的聲音鎮定而輕緩:「我去傳卓太醫來。」
一陣珠簾撩動間的細碎聲響後,女子細碎如耳語般的吩咐著什麼人,片刻後身下一頓,馬車停了下來,車外人聲不聞,馬蹄輕微的騷動,大隊人馬有節奏的停了下來,半盞茶的功夫,車門被打開,一陣冷風灌了進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聲,前一人的腳步聲沉穩而有些遲疑,後一人輕微而小心翼翼。
珠簾清脆的晃動,霍時英艱難的要起身,身著明黃錦繡龍袍的年輕皇帝彎腰一腳踏進來,一抬眼望向在床褥上掙扎的霍時英,腳步一頓: 「你有傷在身,不必起來行禮……」他有短暫的停頓,然後又道:「免你失儀之責。」說完他讓開半個身體,讓出後面的卓明遠對他道:「明遠,你去給她看看。」
皇帝吩咐完卓明遠,走到一旁矮幾邊的靠椅上席地坐下,卓明遠彎腰對他行了一禮,跪坐到霍時英的臥榻旁。
霍時英被女子扶著靠回靠枕上,卓明遠閉著眼睛給她號脈,半晌後收回手道:「將軍身體當無大礙,離開潁昌府的時候,家師曾教了在下一套行針手法,說若您醒後如有手足麻痺之症,可用此針法施針,將軍平時多配合以練習,麻痺之症當會逐漸消退。」
卓明遠打開隨身的藥箱,拿出一個布包:「在下這就為將軍施針。」
聽了卓明遠的話,霍時英似乎沒有放鬆的感覺,靠在軟墊上看著卓明遠,淡淡的道:「有勞先生了。」卓明遠向她望過去,對她笑了一下,沒說什麼。
卓明遠要給霍時英施針,勢必要脫衣服,雖然隔著中衣,但有皇帝在一旁看著,似乎也是不雅的,可沒人敢吩咐皇帝出去,倒是皇帝比較有眼色,什麼也沒說,自己站起來出去了,這龍攆寬大,前後用珠簾隔開兩間,皇帝就坐到外間去了。
卓明遠扭頭看了個皇帝的背影和晃動的珠簾,再回過頭來的時候,神色平靜,沒說話,剛才的女子幫著霍時英撩開被子,躺平身子。
卓明遠一套針法施完,半個時辰過去了,然後他也沒廢話,留下一張藥方,給一直坐在外面的皇帝行禮後又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霍時英躺在床褥上出了一身大汗,疼的渾身虛脫,女子給她收拾又是一番功夫。
等一切都收拾的停當,霍時英再次靠著軟墊坐了起來,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下巴收緊成一個僵硬的弧度,望著窗外,不說話了。
女子在她身旁悉悉索索的收拾著,馬車再次啟動,外面的大隊也影影綽綽的動了起來,半晌後珠簾晃動,皇帝走了進來。
車廂的高度其實不容一個人站立,皇帝微微彎著腰,望著霍時英,車廂內短暫的沉默,皇帝開口道:「霍元帥讓朕轉告將軍‘你的隊伍一共存活下來了五十二名軍士,秦川,陳路重傷留在原地養傷,馮崢已隨大軍開拔前去涼州。」霍時英緩緩轉過頭,皇帝看著她停頓片刻又道:「羌人的王死於潁昌府的戰場,他們的王庭可能會出現內亂,為防邊境再起禍事,元帥已經帶軍回防了。」
霍時英靜靜的聽完後,沉默片刻道:「多謝您。」皇帝看著她點點頭:「好好休養。」
霍時英身體微微前傾,神采頃刻間靈動不少,她帶著歉意緩慢的道:「請皇上給臣換輛馬車吧,龍攆……時英實在是不敢!」
皇帝再次點點頭:「你當時不適合挪動顛簸,但潁昌府條件有限,朕的馬車行走最為安穩,所以暫借你養傷,你好好歇著吧,我會安排的。」
霍時英彎腰額頭點地:「多謝皇上。」
皇帝沒說話,眼睛在她彎著的後背上停留片刻,轉身走了。
馬車再是一頓,片刻後又重新啟動,皇上終於走了,霍時英暗中長舒一口氣,再直起身額頭冒著一頭細汗。
女子過來扶著霍時英靠回去,霍時英忽然轉頭問她:「怎麼稱呼您?」
女子抿嘴一笑道:「將軍叫我高嬤嬤就是了。」
霍時英也不客氣,說道:「那好,高嬤嬤我餓了,有吃的嗎?」
高嬤嬤看著她淡淡的笑,把一碗粥端了出來。
霍時英不要人幫忙,拖著半邊不能動的身子喝了兩碗粥,最後還要的時候高嬤嬤不給她了,她也不說什麼,老實的坐在那,看著窗外一看就是幾個時辰。
到了傍晚大隊停下來紮營,霍時英被換了一輛馬車,青釉小棚車,外面很樸素,內裡空間也不大,但佈置的很合理,裡面的東西也都是好東西,很舒適。霍時英躺進去終於渾身自在了。
高嬤嬤跟著過來照顧她,看見霍時英四仰在床褥裡就抿嘴笑,霍時英向來坦蕩也不在乎人家怎麼看她,安安穩穩的睡了一晚上。
第二日起了一個大早,吃早飯的時候高嬤嬤倒是再沒有扣她的嘴,鑲著金邊的小碗裡一碗燕窩粥,小點心,清爽的拌菜,擺滿了一小矮幾。
高嬤嬤把矮幾拜訪到她身前,霍時英咋舌:「這麼多?這荒郊野外的怎麼弄出來的?」
高嬤嬤把銀筷放到她手裡:「吃吧,這還是一切從簡了,您和皇上吃的是一樣的。」
霍時英拿著筷子的手就放了下來,望著桌面半天,半晌後忽然抬筷就大口的吃起來,對她來說稀飯小菜都不是填肚子的東西,單手剝了五個煮雞蛋吃了,那幾碟子扮相好看,其實就裝了可憐的一點點的糕點也被她劃拉進了肚子,最後又灌了三碗燕窩粥後勉強算是混了個肚飽。
高嬤嬤看著她一直抿著嘴,溫柔的笑,眼裡儘是寬和,霍時英就問她:「宮裡的女子像我這般吃相是否要挨手板?」
「豈止要挨手板,還要柳條抽小腿,然後關起來先餓上三天學學規矩再說。」高嬤嬤跟她打趣。
霍時英就道:「這種立規矩法不合理,餓狠了不是吃的更多更難看?」
高嬤嬤給她擦著手說:「將軍也是帶兵打仗的人,自然知道調教人勢必要用些不合常理的手段的。」
霍時英但笑不語,高嬤嬤又道:「原先活了半輩子也覺得女子是要那般,一方天地裡,行走坐立,談話舉止有個規矩和章程,那才是好的,美的。如今見了將軍方知自己淺薄了,但凡心中有丘壑,起談臥立間何處不是章程?」
霍時英笑看著她:「嬤嬤是個有生活智慧的人,嬤嬤是宮中的老人了吧?」
高嬤嬤淡淡的笑著回道:「是老人了,十五歲入宮如今整整二十個年頭了。」
「嗯。」霍時英的應了一句,轉回頭去望著窗外,沒再接著談下去。
吃過早飯,卓明遠來施針,過後又喝了一大碗藥,折騰完已經是日上三竿了,車廂裡沒有事情可做,霍時英就找高嬤嬤說話,高嬤嬤是個健談的人,談吐也不俗,但兩人交情淺,能說的話只有那些,說深了就有刺探的嫌疑,所以一些話說完了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車廂裡憋悶,趕路的時候也沒什麼消遣,高嬤嬤倒是左收拾一下又收拾一下,手裡沒閒著,霍時英坐在窗戶口往外看,窗上還是罩著青色的紗織,裡面看的見外面,外面看不見裡面:「嬤嬤可知道我們這是走到哪裡了?」霍時英忽然出聲問高嬤嬤。
高嬤嬤放下手裡的東西,回過頭來說:「將軍莫要笑話嬤嬤,嬤嬤從十五歲入宮這還是第一次出宮,別說這天大地大的地界,就是京城裡的胡同,嬤嬤也不知道幾個的。」
霍時英訝然,一想也確實應該如此,遂一笑沒再說什麼,她撩開紗簾,伸頭往外看去,一條官道上,前後儀仗的隊伍蜿蜒出幾里,周圍地勢平坦,官道兩旁可見大片的麥田,她估計應該還在冀州境內。
她們的車旁護衛著兩隊人馬,看服侍就知道是禁衛軍,馬上的騎手從面孔上看就和邊關普通的兵將有很大的區別,他們都比較白,臉上的神情大多放鬆而自信,和邊關兵將臉上常年退不乾淨的彷彿已經滲透進肌膚紋理的污垢和緊張,疲憊的神情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霍時英觀察了他們一會,小夥子們知道有個女人在直勾勾的看他們,近前的低頭瞄了她一眼,遠處的沒有動靜,軍紀還可以,霍時英終於朝著近前的一個小夥子開口:「兄弟!」
車旁的小夥子扭過頭,向她一抱拳:「將軍有何吩咐?」
霍時英指著遠處:「看見那棵樹沒有?」小夥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霍時英接著道:「麻煩小兄弟幫我砍根大一些的樹杈回來可好?」
小夥子扭頭看了看,回身對霍時英說了句:「將軍稍等。」脫離隊伍,馳馬而去。
半刻鐘後,車門被敲響,高嬤嬤打開門外面真的遞進來老大一根枝椏,小夥子挺實在,也不知道霍時英要幹什麼,弄了很大的一節樹杈,車廂裡根本裝不下,支出去老大一截,霍時英又管人家借來馬刀,自己挪到車門口,拿著樹杈往自己身上比了比,手起刀落,單手幾刀把樹杈砍斷修正齊全了,拖了進來。
小夥傻愣愣的看著霍時英乾淨利落的幾下,霍時英朝他揚揚手裡的刀:「借我用用,明天還你可好?」
小夥抬手一作揖:「將軍請便。」
霍時英朝他一笑:「多謝。」
收了刀,霍時英一手撐地,慢慢拖著身子往床褥上挪,小夥看著她目露憐惜之色,霍時英渾不在意,幾下挪動出了一頭汗,高嬤嬤關上車門,把小夥的目光隔絕在門外,也不問霍時英要幹什麼,轉過身來拿著汗巾給她擦汗。
這一天霍時英就悶在她的車中鼓搗那根木頭,隨著車隊行走,拋下一路的木渣碎屑,車裡被她弄得一片混亂,高嬤嬤既不多嘴也不打擾她,一點點的收拾乾淨,霍時英一個人埋頭弄的津津有味的。
午後,皇帝的龍攆上,午後小睡的皇帝起身洗漱完,坐在案几旁,富康跪坐在一邊用小泥爐上燒的熱水給皇帝沖茶。
滾水沖泡進茶碗裡,富康端起茶碗晃了晃,一抬手把裡面的洗茶水倒進瓷甕中,再衝一碗雙手遞到皇上的面前才緩緩的開口:「留定侯家的公子,天生腿有殘疾,家中在他幼年時請來巧手的木匠做了一台帶滑輪的木椅,平時帶步,起臥倒也方便。」
皇帝端起茶碗,湊到嘴邊停住,說道:「這事倒是也聽說過。」
福康低著頭又道:「我看在充州地面上徵集幾個巧手的木匠,趕工幾天也是能做出來的。」
皇帝喝了一口茶,目光落在車廂中的一個角落裡,眼中帶著思索,沒接富康的話。
福康又道:「即便是興師動眾了一些,軍中找幾個能幹的,做副拐也是容易的。」
這回皇帝倒像是忽然想到什麼笑了一下道:「我看倒是不必,就隨她去吧,她這樣挺好……」頓了一下他又如自言自語般的補充了一句:「比我想的還要好。」
福康低頭再不多言,日光穿透紗織照進這一方空間,靜謐而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