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景德四年初,新帝北巡歷經兩月有餘返回都城,城內從昨夜子時起工部官員和五城兵備道打掃街道,直至丑時先行的禁衛軍趕回城中,封鎖街道,攆逐閒人,到了寅時百官俱按品服聚東城門,出城於十里亭處迎侯。

  這一日天氣晴好,官道旁楊柳發了新芽,一派初春時節欣欣向榮的景象。

  到了正午龐大的儀仗隊伍終於出現在官道的盡頭,百官俱整衣遠望,人群裡出現了短暫的騷動。

  直至龍攆到得跟前,皇帝著明黃蟠龍龍袍,頭戴金冠步下龍攆,一時百官跪地參拜,場面壯觀而肅穆。

  皇帝下車走至當先一人,伸手扶起:「弟弟免禮,朕出巡之時勞你監國,辛苦了。」

  跪地之人身材肥碩,爬起來平白比別人艱難幾分,沒說話之前先喘了兩聲:「不辛苦,恭賀皇兄北巡大敗羌人,揚我大燕朝之國威。」

  皇帝微微一笑,沒有接話,望著下面跪了一片黑壓壓的人群,一展袍袖朗聲道:「眾卿家平身。」

  下面眾人又是齊聲恭賀,皇帝向一旁示意,小太監高亢尖利的嗓音傳出去很遠:「免禮,平身。」下面的百官才悉悉索索的從地上爬起來。

  來迎接的人群裡有公卿王候和文武百官,皇帝看見了排在睿王身後的大駙馬,目光在人群中掃了一眼,又看見了裕王世子,然後他扭頭對福康低聲的吩咐道:「去請霍將軍過來。」

  福康轉身去傳話,皇帝眼睛看著人群中垂著頭的霍時嘉微微提高聲音道:「裕王世子?!」

  霍時浩一怔,抬起頭,對上皇帝的目光,皇帝和煦的對他道:「你到跟前來說話。」

  霍時嘉由長隨攙扶著,人群自動為他讓出一條道,他自然的走到霍時浩身旁和他並肩站在一處,這時霍時英也被小六攙扶著走到御駕跟前,皇帝半側開身體,讓出後面的霍時英,既是對著霍家兄弟也是對著文武百官道:「此番羌人大舉進犯,踐踏我國土,蹂躪我百姓,辱我之國威,半壁江山險喪於蠻族鐵蹄之下,幸的危難之際霍元帥多方籌措軍資糧餉,整合大軍,渡江雷霆一戰力挽狂瀾,終於潁昌府全殲敵軍,救江山百姓與水火之中,解朝廷危困之局,而霍家之女霍小將軍以一己之犧牲,率一萬親兵,抵擋羌軍主力之黑甲軍,戰至最後一人不曾退卻,因她之犧牲扭轉整個戰局,朕親臨戰場一應全皆目睹,實是巾幗英雄,如今將軍深受重傷你們接回府去好生將養。來日朕還堪大用。」

  皇帝身長玉立站在當地,朗朗而談既是宣講也是下定論,霍時英站在一旁腦袋垂的極低,皇帝話音落後,霍家三兄妹皆跪地領旨,謝天恩。

  等兄妹三個從地上站起來,兩兄弟都去看霍時英,霍時英自然先看向霍時嘉,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霍時嘉的眼底閃過一絲疼痛,霍時英裂開嘴角朝他笑笑,身長玉立的身姿腰背挺的筆直,一手支撐著小六,渾身的重量壓在一條腿上,另一條腿無力的踏在地上,咧嘴一笑渾身散發著一種無所謂的堅強,霍時嘉把頭扭到一邊,硬把心裡的心酸強忍了下去。

  霍時英再去看霍時浩,霍時浩望著她一臉欣慰,霍時英彎腰給他行禮:「大哥。」霍時浩朝她微微一點頭。

  皇帝站在跟前看著他們兄妹見禮完畢,忽然扭頭看著霍時英指指身邊的人道:「霍時英,這是睿王。」

  皇帝此舉有些突兀,別人看不明白,霍時英卻是一怔,看了過去,皇帝身旁站了一人,差不多高的個子,但是厚度卻有兩個皇帝那麼厚,那人站在那裡頭戴金冠,身穿蟒袍,腰繫袍玉帶,一張圓臉如白胖的包子,看著有幾分憨厚氣,腰身起碼有三四尺的樣子,大腹便便,通身貴氣,和皇帝沒有一分相像的地方。

  霍時英彎下腰,大禮參拜,眼看她就要跪下,睿王似乎一驚,伸手就要來扶,嘴裡說道:「使不得,使不得,將軍不必行此大禮。」

  睿王彎腰扶起霍時英,嘴裡粗喘著,兩人本來站的極進,他口裡的熱氣就噴到了霍時英的臉上,霍時英見此人之狀就知道他有氣虛之症,身體是不大好的,她雖被扶起卻還是半彎著腰對睿王道:「霍時英有禮了。」

  「嗯嗯,有禮,有禮。」睿王嗯那兩聲是從鼻孔裡發出的聲音,像是在哼哼一樣,聽起來軟軟糯糯的,毫無架子和威嚴。

  兩人再站直了,扭頭看見皇帝在一邊嘴角含著一個笑看著他們,霍時英看過來的時候他那笑容平白又多了幾分明快和意味,霍時英把頭低了下去。

  皇帝似乎一下子心情大好,一直含著笑,揮手請百官退下,拉了睿王一起道:「弟和朕一起走吧,我們也敘敘。」

  睿王又「嗯嗯」兩聲,被人簇擁著登上龍攆,一群人浩浩蕩蕩的起駕入城去了。

  御駕先行,後面的公卿大臣跪地相送,等御駕過去了,一行人才起身,來迎的朝臣和同去潁昌府的焦閣老他們開始攀談,又是一番熱鬧。

  霍時英三兄妹齊頭跪在一處,等御駕過去以後,霍時英和霍時嘉都是被人扶著才站起來,等到兩人面對的時候霍時英才輕輕的叫了霍時嘉一聲:「二哥。」霍時嘉看著她似有千言,最終還是隱忍不發,嘆了一口氣,牽起她的一隻手緊緊握住道:「回家。」

  霍時英清淡的笑著應道:「好。」他們站在路邊,自有家中僕傭去趕車過來,霍時嘉一直緊緊攥著霍時英的手不鬆開。

  等車的功夫旁邊有勢利的朝臣見霍家得勢上來攀談,文人端著架子不好直接和霍時英說話,霍時嘉臉色難看,擺著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勢,趨炎的人都熱情的找上霍時浩,霍時浩謙虛的應酬著也是一番熱鬧。

  兄妹兩拉手安靜的站在人群之外,自成一方世界,等車的功夫,霍時英扭頭往焦閣老的方向看去,就見老頭身邊圍滿了人,恭維之聲一片,好不熱鬧,老頭拱手應酬著眾人,不時還大笑幾聲,一派和氣,霍時英看過去的時候看見老頭眼梢跟她對了一眼然後若無其事的扭過頭去,霍時英笑笑轉過頭,低頭看著地面再不亂看。

  雍王府和長公主府的馬車同時過來,霍時浩和一幫朝臣和氣的道別,霍時英和霍時嘉躬身恭送霍時浩,霍時浩登車後又撩開簾子望著站在地上的霍時英半晌後道:「回府好生將養,時嘉好好照顧,缺什麼到公主府來知會一聲。」

  霍時英彎腰道:「是。」霍時嘉站在一邊不吭聲,霍時浩看了霍時嘉一眼,又跟霍時英道:「身體好些了就到公主府來坐坐。」

  霍時英再次彎腰:「是,過兩日時英定去拜會大哥和公主。」

  「嗯。」霍時浩點點頭,放下簾子。前面一聲吆喝,馬車一動,大駙馬的儀仗也隨之啟動,兄妹二人這才轉身登車。

  霍時嘉帶著霍時英坐一輛馬車,兄妹二人在車上相對坐著,隨著馬車啟動,霍時嘉直看著霍時英的那條腿,身上披著裘皮,窩靠在坐墊上臉色不佳,霍時英倒是渾不在意,撩著窗簾朝外面看,一臉笑盈盈的,眉目舒展渾身輕鬆的樣子。

  將要入城時,霍時英放下簾子對霍時浩道:「二哥,你讓人把車拐到東市去,我們從白定橋上過去回家。」

  霍時嘉抬頭看她一眼道:「都回來了,以後有的是你看的,你急這一時做什麼?五成兵馬司和禁衛軍已經封道了,御駕不回宮誰也別想亂走動。」霍時浩語氣頗有一些沒好氣的意思,霍時英只是笑笑也不搭話,還是撩著簾子看了一路。

  一路回去,從皇宮到東城門,十里長街果然人煙罕見,家家關門閉戶,一路禁衛軍把守。他們一路行來倒是暢通無阻,不到一個時辰到了王府大門口。

  此時的裕王府,正門大開,與當日霍時英匆匆回來時只開一間偏門的情景大是不同,門內兩排僕傭列隊,周通站在門口的台階上迎接。

  霍時英隨著霍時嘉下了馬車,剛一站穩一陣轆轆的聲響,然後一輛帶著滑輪的座椅被推倒了她的跟前,霍時英滿是詫異,霍時浩在一旁帶著命令的口氣道:「坐著,讓他們抬你進去?你這一被抬著進去,以後要省了多少麻煩知道不?至少晨昏定省這塊就有了個藉口。」

  霍時英好笑的看向霍時嘉,最後妥協的坐了上去,自有人來把她抬進府門,被人抬起來,霍時英摸索著四下看身下的椅子,好奇的問霍時嘉:「哪裡來的這古怪椅子?」

  「從留定侯家找來工匠做的。」霍時嘉似乎很不耐煩回答她的問題,扶著小廝,匆匆走了出去。

  霍時英也不多問,還是四下好奇的看著。霍時英卻不知道霍時嘉之所以不願意多說卻是因為早前霍真快馬專門給他的一封家書。

  那日霍時英在潁昌府重傷之際皇帝許下一句驚人的諾言,霍真當時沒說什麼,是不好當即就駁了皇帝的面子,可他作為一個男人卻是不相信什麼一生一世的誓言的。

  在他看來即便是皇帝也是男人,一生一世那是狗屁,霍時英在霍真心裡那是心頭肉,他的驕傲,這世間最好的女子,在這世上,不是正妻,皇帝也休想讓他把女兒嫁了,再有說什麼當年他家老爺子把霍時英託付給他的事情,霍真就更是不信了,霍家老爺子一生沉穩,兒女的親事,沒有三媒六聘,談什麼託付終身,兩人曾經有過什麼暗語約定到有可能,可就算是當年老爺子含糊的有這種想法,但他霍真也不願意把霍時英往宮裡送做個妃子的。

  聖駕剛一走,霍真這邊就快馬修書一封給霍時嘉讓他務必在皇帝入城之前把霍時英給劫回家去,就怕皇帝腦袋一熱把霍時英直接給弄到宮裡去了。所以霍時嘉準備的充足,知道霍時英不良於行特意跑到留定侯家裡去找了工匠來做了一把椅子,就是要做足了架勢準備給皇帝看,你看我家有足夠的能力照顧人,就不勞您費心了,結果他倒是沒用上,皇帝腦袋還算清醒放人了,不過霍時嘉的心裡到底還是憋了一口氣就是了。

  進到府裡周通率眾僕從迎接,霍時英這次進門再不如上次一般,所有外院的管事全部都讓她看了看,霍時嘉是通過這種方式告訴所有下面的人,她霍時英是這個家裡最不同的郡主。你們要怠慢她的人都掂量掂量再說。

  鬧騰一番過後,霍時英被直接抬進了霍時嘉夫婦住的華榮堂的一個偏院,對別人就說是這回兩個都是病人了,放一塊正好有個照應,其實卻是霍時英這次回來是常駐,她身邊沒有一個從小跟著養大伺候的人,霍時嘉怕把她一個人放在一個院子裡,下人沒調教好給她找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然後又是一番梳洗更衣過後,霍時英又被抬著和霍時浩一起去給老太太和王妃請安去了。

  到了錦華堂,老太太還如上次一般周身珠翠環繞,富態的倚靠在榻上,上次那個中年美婦依然在她身旁伺候,霍時英被人攙扶著跪下行禮請安,艱難病弱的姿態做的十足,老太太這回倒是沒有為難她,賜了坐,不咸不淡的問了幾句戰事,又專門問了問霍真的近況,到最後都沒人奉茶上來,對霍時英的傷勢也隻字不提就把他們打發了出來。連帶著霍時嘉這回都沒得到什麼好臉色。

  出了錦華堂又到了王妃處,王妃這裡倒是有另外一番景象,僕婦早早就站在門口迎他們,進了門王妃一臉和善,也不要霍時英請安,讓人奉了茶給他們細細問了霍時英的傷情,倒是一句都沒提霍真,然後又讓人擺上早就準備好的宴席,給霍時英接風洗塵。

  霍時英一通應酬完,已經是傍晚了,回到偏院,她二嫂又送來一堆衣服,用具,都是霍時嘉的,霍時英和她二嫂又是閒話幾句,等送走了龔氏,她梳洗收拾完就已經天黑了,因為午飯吃的晚,她也就沒有傳晚膳,早早睡下安穩的睡了一夜。

  第二日起身,剛剛早飯過後卓太醫就來了,一番施針過後稍稍問了幾句霍時英最近的起居,也就告辭了,如此以後卓太醫日日過來,宮裡每三天也會有人來一次,每次皆送來一些貴重的藥品,補藥之類的事物,事無鉅細的問一番再回去復旨。

  這樣過了幾日霍時英的腿稍稍有了一些知覺,這天看天氣不錯,施針過後就去跟霍時嘉說她要去拜訪一下霍時浩。

  當時霍時嘉也剛吃了藥正抱著點心匣子在吃點心,霍時英進門跟他說了,他皺著眉頭想了想道:「倒是也該去一下。」說完他放下手裡的匣子,吩咐龔氏去庫房挑幾樣禮品,又叫了人來備了車,用過午飯,都準備齊全了霍時英就換了衣服出門去了。

  因是自家親戚走動,霍時英沒有提前下拜帖也沒讓家僕去通知,帶了小六直接坐了馬車就去了。

  京城裡的公主不少,但單獨立府的卻不多,本朝這一代的公主唯長樂長公主單獨立了一府,府邸離著皇宮不遠,就隔了兩條街,原是前朝一藩王的舊宅,和裕王府卻是一東一西隔了半座城。

  未時中裕王府的馬車穿街過巷停在長公主府大門前,正北三間獸頭大門氣派不比裕王府差半點。開著一個偏門,門口坐著幾個門房和閒散的家丁。

  小六下車著人去通傳,霍時英撩開簾子往外看,就見有門房急急忙忙的往裡跑去,等了不消片刻的功夫,忽然正門大開,裡面出來一干人,霍時英才慢慢踱下車。

  小六扶著霍時英進了正門,穿過前庭,來到正堂遠遠的就看見台階上霍時浩和一個女子相攜立於階前。霍時英知道那女子就是長公主了。

  本朝國君姓鄭,長公主名叫掌珠,是太后的第一個孩子,皇帝的長姐,從她的名字就能知道其受到的寵愛,長樂長公主自幼集萬般恩寵於一身,到了婚事上卻因為太后過於挑剔反而到耽誤了,直到都二十三了才挑中了當年十八歲的霍時浩,長公主整整比霍時浩大了五歲而且婚後五年都不曾有身孕,當年霍時英第一次獲校尉之職,遭到滿朝堂的朝臣恥笑,反對。彈劾霍老將軍的奏章雪片一樣,大駙馬當庭據理力爭卻駁不過一個禮教祖訓去,大怒摔了笏板,為了這事鬧的滿城風雨,當時還在位的先帝雖有些昏庸卻頂著壓力硬是給了霍時英一個官職,這裡面最大的因果卻是因為皇家多少覺得有些虧欠大駙馬霍時浩的意思。

  如今的長公主已經年過中年,遠遠的站在那裡一身家居常服,頭戴鳳簪,不是很隆重的裝扮,但自又一種風華。

  霍時英行到階下撩袍拜倒:「霍時英,拜見長樂大公主。」

  就聽一陣珠環顫動之聲響起,淡淡幽香隨風而來,一隻柔嫩白皙的手伸到眼前,一個脆亮,果斷的聲音道:「時英快快起來,你我之間的關係不必如此。」

  霍時英隨之起身,抬頭望去,長公主是個美麗的女子,杏眼,膽鼻,嘴巴微微有些大,五官稍稍有點開闊,一種很明朗的美麗,多少和龔氏的那種明快的氣質有點像,但又比龔氏多一些深沉的味道,她舒眉展目的朝霍時英微笑:「多時久聞其名,今日才算是真正見到了。」

  她拉著霍時英的手上下打量,嘴角的笑容加深,眼裡帶出一種興味遂又拉了她的手轉身上台階,來到霍時浩跟前,霍時英又朝霍時浩行禮:「大哥。」霍時浩點點頭,不苟言笑的樣子。

  三人到了正廳,霍時浩入了首位,霍時英在他下首坐下,長公主卻不坐而是站在一邊道:「你們兄妹久不見面自有話要說,你們慢慢談,我下去看看她們準備的茶點。」說完就朝霍時英笑笑,按下她要起身行禮的動作,轉身輕搖漫步的走了出去,一干在廳中伺候的丫鬟僕婦也俱被她帶了下去。

  至始至終霍時浩都不言不動,霍時英再是坐穩抬眼看他的時候還是那副老學究的嚴肅面孔。

  兩人枯坐片刻,有僕婦上來奉了茶,等人又都退出去後,霍時浩端起茶碗輕淬一口,放下茶碗才望向霍時英淡淡的問了句:「傷勢怎麼樣了?」

  霍時英老老實實恭敬的回道:「好了不少了,腿有了一些知覺,自己也能慢慢走幾步了。」

  「嗯。」霍時浩點點頭,還是看向霍時英的那條腿,眼裡終是帶出了一些憂心。

  「回去住著可還好?」霍時浩又問。

  霍時英點頭:「有二哥照應著一切都好。」

  霍時浩點頭,然後又問了霍時英一些她回府以後的事情,霍時英事無鉅細的跟他說了一遍,霍時浩邊聽邊點頭,霍時英說道她現在住在霍時嘉的偏院的時候,他稍微愣了一下,最後也是點了一下頭沒說什麼。

  一遍話過完,霍時英終於說道正題,她整整衣袖鄭重的望著霍時浩道:「大哥,今日時英前來其實是有事要麻煩您?」

  霍時英的話沒讓霍時浩的表情有什麼變化,他喝了一口茶,也沒問什麼事,只慢條斯理的道:「說吧。」

  「前幾日時英隨聖駕入京之前,皇上曾私下授意我最好拜入焦閣老的門下。」霍時英說道中途,稍一停頓,抬頭間只見霍時浩正在放茶碗的那隻手就停在了半空,片刻之後他抬眼看向霍時英的時候,眼底就多了幾分幽深。霍時英接著又道:「如今這當口,父親不在家,也只好請大哥從中周旋一二了。」

  霍時浩沉吟不語,手指輕叩椅首,半晌後才如自言自語一般的道:「焦閣老……倒是真要好好的周旋一番了,既是皇上授意這事倒也未必就不成。」

  霍時英坐在那裡沉默不語,霍時浩琢磨完了抬頭看向她,微微一愣,幾次嘴唇煽動,欲言又止但始終沒說出來,最後幾不可聞的微微嘆息一聲,等他再回過神來就朝外面吩咐道:「讓掌珠把佳慧帶過來。」

  不消片刻,又是一陣珠環脆響之聲而來,正廳大門洞開,長公主手裡抱著一糰粉紅後面跟著幾個丫鬟走了進來。

  到了跟前,霍時英才看清,長公主手臂上托著一個孩子,是個女孩,一身粉紅的小襖,梳著兩個包包頭,孩子趴在長公主的肩頭,背朝著眾人。

  霍時浩望女而笑,長公主把孩子從肩頭挪到身前,朝著霍時英笑道:「時英這是你侄女佳慧。」她又顛顛懷裡的孩子:「佳慧,這是你小姑,叫小姑姑。」

  那是一個粉妝玉砌的孩子,一雙杏眼眼瞳烏溜溜的,嫩白的小臉上兩朵嫣紅,剛剛睡醒的樣子,含著一根手指好奇的看著霍時英不說話。

  霍時英這輩子沒有對付孩子的經驗,看著孩子有些發愣,長公主倒是也不勉強孩子,直接把孩子往霍時英的懷裡一放:「你抱抱。」說完就退到霍時浩的身邊笑眯眯的望著她們兩個。

  霍時英僵手僵腳的抱著孩子,小孩子很軟,她一點力氣都不敢用,只好架著手,托著她坐下把她放到腿上,這孩子是霍時浩和長公主唯一的孩子,夫妻結婚十載才得此一女,很是金貴,但這孩子絲毫不嬌氣,被霍時英揉搓了一下,也不變臉,端端正正的坐在霍時英的腿上,她爹叫她也不理,烏溜溜的眼睛就是看著霍時英,然後這孩子忽然開口清清脆脆說了一句:「你不是小姑姑,你是小叔叔。」

  屋內一時安靜異常,最後長公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霍時浩在一邊嘴角也噙著笑意,佳慧看看父母一臉迷惑,霍時英微微笑著摸著孩子的頭道:「小叔叔就小叔叔吧。」

  孩子笑了,得意的往霍時英懷裡挪了挪,靠著她,霍時浩倒是走過來摸著孩子的小腦袋,輕輕嘆出一口氣。

  氣氛有片刻的傷感,小孩子卻是不懂, 抬起眼睛又叫霍時英一聲:「小叔叔。」

  「嗯。」霍時英輕輕的應了她。

  至此霍佳慧這一生在幼年時,懵懂無知之際就被大人們混淆了霍時英的性別,叫了霍時英一輩子的小叔叔。

  當日霍時英在長公主府吃了一頓家宴才回了裕王府,次日,霍時浩就準備了各色拜師禮品帶著霍時英去拜會焦閣老。

  焦閣老經歷三朝也是一個大儒之家,整個府邸雖雖也庭院深深但簡樸嚴謹,到了府上霍時浩遞了拜帖,兄妹二人被引致偏廳,等了片刻出來招呼卻是焦閣老的長子現在禮部任侍郎的焦守義。

  焦閣老稱病不出,焦侍郎恭敬而客套的招待二人,待霍時浩說明來意,他也只是推脫說這事還是要家父做主,一概什麼也不應成,霍時浩也不著急,沒有多說就客氣的告辭了,次日再去還是一般的光景,第三日再去,焦侍郎還是一樣的說辭,焦閣老依然稱病不出。

  霍時浩也不著急,暫時歇了心思,沒再去登門,又過了幾日,朝堂上忽然傳出消息,因此次羌人入侵,三州大批官員或殉職的或叛國落馬的,折損了大批官員,一時三個州府出現了大批官職的空缺,朝中六部朝官就要被外放一批,不幾日第一批外放官員的名單就出來了,裡面就有焦侍郎的名字,被外放為潁昌府的知州。

  又過了半月焦閣府再次傳出喜訊,從小被人傳出因出水痘毀了容而耽誤了終身大事的焦大小姐,被太后親自保媒說給了喪妻的和王,和王乃是自先帝賓天后唯一個被獲准回京祭拜的藩王,他的母妃地位低微,自幼溫厚懂禮被太后所喜,他的封底在冀州也是富庶之地,實是一門好親事。

  焦家接連喜事不斷,一時門庭若市,霍時浩在這個時候到沒有去湊熱鬧,過得幾日以後等到焦府稍稍消停後,再次帶著霍時英提了禮物再去登門造訪。

  這次再去,同上幾次光景就不同了,焦老頭終於出來見客了,賓主落座後霍時浩舊事從提,老頭上守坐著眯著眼睛沉吟半晌,然後不咸不淡的說了一句:「我這張老皮,都要被你們拉出來做大旗咯,我這張老臉怕是保不住嘍。」

  霍時浩低頭不言語,霍時英笑眯眯的看著老頭裝模作樣的搖頭嘆氣,被老頭看見了狠狠的瞪了她一眼,霍時浩趕緊起身按著霍時英就給焦老頭行了拜師大禮。

  當日拜師兒戲了一些,次日焦府再次開壇祭拜了孔聖人,正正經經的行禮,拜了師。

  從那日拜師以後霍時英就再不得清閒,老頭說了:「你既拜我為師,那少不得是要教導你的,免得你將來出去做出敗壞我門風的事情來。」於是每日辰時之前霍時英務必要到焦府報導,焦府五間大書房,裡面藏書無數,霍時英每天就被關在裡面,焦老頭給她撿了一大堆書,命其何時看完,看完後要寫出感想,心得。寫的不對一頓手板子就伺候,霍時英日日被折騰的頭昏腦脹,天天挨打,後來手被打的都拿不住筆了,某日一煩躁,看見焦老頭手裡一拿上戒尺,站起來撒腿就跑,焦閣老先是一愣後來火氣一上來,扔了戒尺抓起雞毛撢子就追了出去。

  霍時英腿腳不利索,也不敢真的跑,被焦老頭追的滿院子亂跑,一時滿院子雞毛亂飛,亂的是雞飛狗跳的。

  這一事被好事的焦府下人傳了出去,一時坊間就流傳出,裕王府裡有個巾幗不讓鬚眉郡主將軍,打仗了得,保家衛國十多年,在江北打羌人立了大功,但是讀書不行,成天被焦大人拿著雞毛撢子打的滿府跑,此番流言傳到朝堂也成了一時的笑談,霍時英拜入焦閣老門下的這件事也因此被坐實了。

  而這件事傳到宮裡,那日是個夜深的時候,皇帝留在紫宸殿處理政務,二更過後御膳房送來一碗藥粥,吃著宵夜的功夫,富康當笑話一樣把這事說給了皇帝聽。

  皇帝喝著粥,靜靜的聽完,倒也是笑了出了來,只是說出來的話卻不如別人般的是玩笑話,皇帝當時把喝了半碗的粥,放了回去,漱了口,用手巾擦了擦嘴,才慢悠悠的道:「這一老一小的,倒是會演戲,弄這麼一出既給人一個文墨不通難成大氣的印象,也把兩人是師徒的這事坐實了,這兩湊一起還真和脾氣了,就是不知道這點子是誰想出來的。」

  皇帝扔了手巾,手指在桌案上輕叩著,沉吟不語,富康小心的抬頭看了一眼皇帝笑盈盈的臉色,復又垂下頭去。如此過了三個月,春天過去,天氣熱了起來,這一年的六月,霍真班師回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