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老太太,王妃,龔氏皆看過來,霍時英無奈起身對兩位長輩行了一禮,也不好多說什麼,跟著宮娥走了。

  天色已暗,跟著宮娥出了萬壽園,四個宮提燈宮女在院外等候,來人領著霍時英穿簷過廊,走了不少路,半個時辰後終於見到雍和宮的大門。

  朱紅色的宮牆巍峨而莊嚴,琉璃瓦,雕樑畫棟的富貴,一路行來直入正殿,殿內左右兩個偏廳,過了偏廳進了正廳,宮娥的腳步卻一直都沒有停下,霍時英目光匆匆一掃,正廳四角個站立一個宮女廳內再無旁人,領路的女子腳下不停,一直穿過外廳,到了內堂門口才向裡面通報。

  片刻之後珠簾脆響,再有人出來打簾請她進去,霍時英一腳邁進內堂,就見四五個宮女圍著一張榻,她一進來眾人散開露出中間的女子,皇后已經換下大禮服,退了鳳冠,一身翠綠的紗裙,和臉上濃重的妝容極不協調,她歪歪的坐著,定定的看著霍時英慢慢走來。

  霍時英再次拜倒:「霍時英……」

  不等她說完,一條手臂插入她的肘下:「起來,我不喜歡人總是這麼跪來跪去的。」冷冷清清的語調,不如尋常女子一般尖利的音階,低啞的帶著中氣不足的嗓音。

  霍時英緩緩起身被皇后拉著手帶到一旁的桌旁坐下,兩人坐定,皇后定定的看著她,霍時英迎著她的目光,不覺得尖銳到感覺到看出一種冷靜和審視。

  有宮女上來奉茶,打破了這片刻的沉寂,皇后才緩緩開口:「我很久之前就在想你是個什麼模樣,昨日霍元帥入城之時,本來我還想去觀星樓看看你的英姿,老是幻想著一個女子英姿勃發的打馬入城,眾軍拱立那將是怎樣一種風采,可惜後來聽說你沒來。」

  這話還真讓霍時英不好怎麼接,她低頭稍稍一沉吟道:「其實時英三個月前就回京了,再出去走一趟實在沒必要,而且當日在下也在老師家中聽課不好隨便走動。」

  皇后嘴角微挑:「聽說了,你長期被焦閣老追打的雞毛滿天飛,你這般人物當真有如此頑劣不曾?」

  霍時英一陣尷尬,不自覺的摸摸鼻子道:「在下愚鈍來著。」

  「哦?」皇后眉毛挑起一邊,望著霍時英的眼神就帶著一些打趣的意思。

  霍時英有點想撓頭,最後只有把手在裙襬上摩挲了一下微微的笑了笑,皇后上下看她,兩人離得極進,她甚至還歪著頭端詳著她的臉然後道:「當兵當傻了嗎?我怎麼看著你有幾分憨氣?」

  本是一句打趣的玩笑話,被面前這女子低啞的嗓音一說平白就帶出了幾分的風情,霍時英面上一陣潮紅。

  皇后把身子往後微微一斜,看著霍時英道:「今日請將軍來其實是有事要向你打聽的,我怎麼反倒把你弄的拘謹了?」

  霍時英微垂頭,恭敬的道:「娘娘有話但問無妨。」

  皇后倒是沒有一下子就問,反而把手邊的糕點果盤推倒霍時英跟前:「沒好好吃東西吧,宮宴就是這樣的,我也沒正經吃什麼,吃點墊墊肚子。」

  霍時英就是再餓也不好就真的吃,皇后卻抓起一把果子塞進她手裡:「我喜歡吃這個,剝起來費勁,你給我剝。」

  霍時英看看手裡是一把白果,遞過來的那隻手有著長長的指甲,瘦瘦細細的,膚白如紙,薄薄的皮膚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每一片指甲上都畫著油彩,銀色的底面上一朵朵的小白花,如大雪下的白梅墜落枝頭的瞬間,冷清,脆弱而美麗。

  霍時英的手指骨節修長,白果在她手指間輕輕一捏,啪的一聲爆開,撥出裡面青色的果肉放到皇后面前的碟子裡,皇后撐著下巴,斜斜的歪著身子,慵懶的看著她,說不清是一種氣氛。

  皇后說:「時英,我向你打聽一個人。」

  霍時英又放了一顆果肉到碟子裡道:「娘娘請說。」

  皇后停頓了半晌,霍時英也不著急,慢慢的剝著果子,半晌後皇后紅豔豔的朱唇輕啟,說出一個名字:「馮崢!」

  霍時英手上一頓,抬眼看過去,笑道:「馮兄在下倒是熟悉,從去年起我們一直都在共事。」

  皇后的眼神開始變得飄渺,她輕語道:「他現在怎麼樣了?還好不好?」

  霍時英笑道:「好的,馮兄去年升了指揮使,此次朝廷大敗羌人他也立了大功,不日就會封賞,陞遷一事也就在眼前了。」

  皇后一直慵懶的歪著身子,她抬著眼皮虛瞟霍時英,霍時英不為所動,低頭專心的剝白果,後來皇后終於輕緩的道:「時英,我和馮崢是姨表姐弟,我們兩府只有一牆之隔,從小我們一起長大,長輩本們本來打算等他冠禮後就娶我過門。」

  「啪」的一聲,一顆果子從霍時英的手裡爆出,跳了出去,碌碌的滾到地上,屋內不知何時宮女皆退了出去,一室寂靜無聲。

  霍時英重新拿了一顆果子,低頭專心的剝皮,皇后嘴角挑出一抹淡淡的譏諷的笑容:「覺得我大膽嗎?妄言嗎?我的話出圈了是嗎?」

  霍時英低頭:「時英不敢。」

  皇后嘴角輕抿帶著譏諷的笑,忽然直起身子向後叫道:「姬玉。」

  隨著一聲呼喚,不小片刻珠簾輕響,一個清秀的女子領著四個宮娥魚貫而入,就見幾人進來,一人手裡端著金盆,其餘幾人分別拿著水壺,香胰,毛巾等物。

  皇后轉過身去,那叫姬玉的女子立刻拿過毛巾和帕子,把其中長的一條圍在皇后的胸前,皇后低頭讓她們給洗臉。

  一共換了三盆水,最後皇后抬起頭,伸出手,又有宮女拿來一個小瓷瓶,瓶塞一打開一股刺鼻的怪味馬上飄散在空氣裡,姬玉拿來棉紗從小瓶中到出一種透明的液體,空氣中的味道更加的刺鼻難聞,姬玉用棉紗挨個一點點的擦皇后的指甲,半刻鐘後皇后終於轉過身來,再次照面的那一刻霍時英心頭巨震。

  霍時英被震撼了,面前的女子洗掉了濃妝,還是那一張臉,卻膚色青白,肌膚毫無光澤,最駭人的是她的嘴唇呈烏紫色,長髮披肩如女鬼一般,她把兩隻手整整齊齊的擺倒桌上,霍時英看去,她的指甲是紫色的。

  皇后的聲音輕飄飄的在空氣中飄散:「我是個快要死的人了。」

  霍時英默言,皇后望著自己的手,飄渺的溫柔的說:「我從小有心疾,大夫說我若此生都不生育可活過三十歲,馮崢說:他娶我,只娶我一個,陪我到三十歲,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從出生就就被抱到我床上,我們沒有分開過一天。」

  皇后抬頭:「當初我嫁人入宮,他遠赴邊關,我知道他是不想活了,他是獨子怕傷了父母的心,不敢就此了斷了,他的心傷的重了,一輩子都好不了了,我是知道的,我就想知道他現在好不好了,沒人能告訴我,娘家父兄為了斷了我的念頭,早就閉口不言,我知道他一直在你父帳下,可我一深宮女子又能向誰打聽去。」

  皇后定定的看著霍時英,她的臉很小,眼睛很大,眼裡蒙上了一層水氣,她的嘴唇很薄,唇角有一種倔強的絕情之色,其實她是個美麗的女子,就是面相單薄了。馮崢的臉在霍時英的眼前晃動,青白的面色,清高的面孔,不通世故的尖銳,後來眼角染上風霜,膚質開始變得粗糙,眼中越見深沉,背影中那種揮之不去的濃厚悲傷,霍時英使勁閉了閉眼睛,她真說不上現在的馮崢到底是好不好,最後她艱難的從口中吐出:「他現在……是個男人了!」

  霍時英不知道皇后懂不懂她這句話的意思,皇后目露深思,眼神飄遠,霍時英又艱澀的補了一句:「外面另有一番天地,他沒被困住。」

  皇后輕輕的笑了,笑中帶淚,她揮手抹去眼角的淚痕,眼神裡狠厲中帶著倔強,說不清的複雜,她說:「怕他困守愁城,如今這樣也算是圓滿了。」

  霍時英低頭不語,皇后心思飄離,室內寂靜無聲,忽然一聲孩童的尖笑驟然傳來,一個女子尖聲的一聲高呼:「大殿下!」一室的沉寂被豁然被打破。

  皇后迅速的一抬手抹掉頰邊的殘留的淚痕,再一轉臉眼中就充滿了柔和的暖光,臉上升起一個微笑。

  只一晃眼的功夫,屋內珠簾亂響,一個光著屁股的小孩呼嘯著衝了進來,後面跟著幾個慌亂的宮女呼叫著:「大殿下莫跑,穿衣服啊。」屋子裡一下子亂了起來。

  小孩子身不著寸縷,光著屁股咯咯笑著橫衝直闖的衝了過來,一群宮女去攔他,他轉而掉頭就跑,沒人敢真的去抓他,他尖叫著向泥鰍一樣滑來滑去,笑聲灑落一地,屋子裡被他攪和的一通亂,皇后卻笑盈盈的看著,小孩繞過姬玉從霍時英身邊衝過去,霍時英伸手一撈就把他舉了起來。

  小孩被舉過頭頂,先是愣了片刻忽然抽手就往霍時英的臉上招呼了過去,霍時英手腕一翻孩子在她手臂裡一滑,別人都沒看清楚怎麼回事小孩子就出溜著從她的懷裡滑落下去背對著被霍時英箍在懷裡,霍時英把孩子交到皇后懷裡,起身行禮,恭敬的叫道:「大殿下。」

  孩子好奇的看著霍時英,皇后笑道:「你快起來吧,我不喜歡你跪來跪去的。」

  霍時英被姬玉扶起來,皇后摟著孩子對她道:「這是我兒子,叫承嗣,你抱抱他。」皇后把光屁股孩子又送回霍時英的懷裡,如尋常人家的女子一般介紹自己的孩子。

  霍時英低頭看懷裡的小孩,肉胳膊肉腿,兩隻眼睛烏溜溜的流光滑動,這孩子如佳慧一般的年紀,卻一點也不能讓霍時英升起小心翼翼生怕揉碎了的心情,這孩子生來帶著一股彪悍凶煞的氣質。

  霍時英對著他烏溜溜的眼睛,孩子這會是安靜的,他和霍時英對望著,似乎在研究她,霍時英心裡詫異,忽然感覺這孩子可能什麼都明白,是個太早慧的孩子。

  皇后給坐在霍時英懷裡的承嗣穿衣服,她一邊笑著一邊溫柔的道:「承嗣,不要無禮了,這是霍將軍,咱們本朝唯一的女將軍。」

  「將軍!」承嗣忽然大吼一聲,孩子剛洗過澡,皇后給他穿衣服,姬玉在給他擦頭髮,他忽然一聲讓她們手裡的動作頓時都頓在那裡。

  片刻以後皇后抬頭朝霍時英笑道:「你和他還真有緣,這孩子三歲了,自從兩歲上的時候叫了我一聲母以後就再沒開口說過話。」

  霍時英再低頭去看,小孩已經眯著眼睛往後靠著非常舒服的享受著姬玉在他頭皮上的輕輕按捏。

  後來大殿下在霍時英懷裡穿著衣服就睡著了,皇后讓人把他抱了出去,已經快到亥時,前面的宮宴怕也已經散了,霍時英不好再留,起身告退,皇后一直把她送到宮門,女子站在宮門口,最後臨分別的時候終是拉住霍時英:「時英幫我傳一句話吧?」

  霍時英回頭,宮燈照著女子纖弱的身體,地上拖出一個長長的單薄的影子,她只能低頭輕輕的說:「娘娘您說吧。」

  皇后深吸一口氣,停直了脊樑說的非常艱難:「你告訴他,貞靜雖嫁入皇家,但太后寬和,後宮乾淨,我沒受委屈,望他天高雲闊……好好活著。」

  霍時英沒說一定把話帶到,行了一禮轉身去了,走出去多遠,回頭再望,一個女子的剪影單薄的立在巍峨的宮牆下,孤單而脆弱。

  皇后站在宮門前目送著她遠去,長舒了了一口氣,支撐著回到內堂終於一下子癱軟在了軟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