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想你想你

  宋子星殺了陳東耀之後,卻秘而不宣,一路勢如破竹。

  同年七月,宋子星六萬兵馬兵分兩路先後攻下東陽郡、達安郡、永嘉郡與會稽郡。唯駐守會稽郡的太守、陳東耀的舅父安永南與宋子星僵持了半月,其他幾郡均順利拿下。後安永南被殺,臨死前向天慟哭:「是美人計亡我陳家軍!」

  士兵如實回報時,花無多正在宋子星身邊,聽到此言不禁面露疑惑,問宋子星:「說的是我?」

  宋子星似笑非笑道:「不是你,說的是我。」

  「呸……」

  同年八月,宋子星攻入建安,拿下了整個福建。

  而後,宋子星收攏整個陳家軍,但凡反抗的,殺的殺,入獄的入獄,起初,建安城一日斬殺數百人,便是花無多聽了也面色發白。宋子星卻反問她:「戰爭就是如此,你還想當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英雄嗎?」

  花無多怔了怔,沒有回答。

  宋子星搖頭嘆道:「這種活還是適合男人來做,你這個假男人就站在我身後幫我吶喊、助威、擦汗、遞水就好。」

  聽出他的揶揄,她斜視他,見他正幽幽望著自己,眼中的感情她看得明白,心中一悸,卻瞥轉了目光。

  自宋家軍攻入福建。

  魏遷帶著多年搜刮的財寶逃之夭夭,宋子星沒有派人追捕他,可沒過多久便有人來報,說魏遷因被人出賣,死於出海之前,財寶輾轉又送回到宋子星手中。當宋子星手下抬著整整二十箱的財寶給宋子星過目時,在宋子星旁邊的花無多覺得自己心跳加速頭暈眼花,正盯著那些金銀財寶有些暈眩時便聽宋子星道:「怎麼流鼻血了?」

  花無多忙捂著鼻子顧左右而言他道:「你不是要放過魏遷的嗎?」

  宋子星道:「我的確放他走了。」

  花無多血流不止,宋子星拿出一方布帕幫她擦拭,花無多搶過布帕摀住鼻子,指著他半晌,方才嘆道:「我才不信,與狐謀皮,死有餘辜。」

  宋子星淡淡一笑,卻聽花無多道:「不對啊,你不是說他是什麼鬼才,怎麼會算不到你會殺了他?」

  宋子星搖了搖頭,道:「你錯了,我沒殺他,雖然我並不想放他離去。畢竟,以他的才智,可以扶持陳東耀這等人物稱霸東南,他日出海到了比鄰國家成為他人幕僚,也極有可能會對福建沿海不利。只是他對我抓了他夫人和兒子這事頗為忌諱,也心知他實乃貪財之人,他日恐我不能容他,便執意離去。不過,我說話算話,既然答應放他,便決不會為難他。他的死,要怪,只能怪這二十箱財寶。」

  花無多一撇嘴道:「恐怕你早知道他會出事。」

  宋子星笑道:「魏遷愛財如命,但他的夫人和兒子在他心裡卻早已勝過錢財和他的性命。他明知自己帶著這許多財寶會凶多吉少,所以,事先派人送了夫人和兒子出海,只自己一人帶著這許多錢財,死也只死他一人。」

  花無多捂著流血不止的鼻子,道:「不行了,我再也看不下去,我得出去……」

  見她奪門而出,宋子星看著滿屋子的財寶,搖頭失笑。

  宋子星收攏了陳東耀的軍隊,原本六萬兵馬,在短短三個月已成了十六萬。宋子星自攻下福建後,便計畫向西行軍,而此刻的劉謹還在與陳東耀的大將軍徐振對峙。

  徐振原也是員猛將,但經不住宋子星與劉謹的前後夾擊,數月後兵敗淮陽,亂軍中徐振被宋子星活捉,後被宋子星招降,拜入宋子星麾下。

  宋子星連續攻下福建、廣東兩省。劉謹大軍入廣後,滋擾當地百姓,大肆搜斂財物。而宋子星卻勸降了徐振,更在徐振的幫助下收攏了整個廣東軍,至此,平定了整個江南後方。

  劉謹在大肆斂財之後,興奮之餘方才後知後覺自己丟了什麼,便與宋子星撕破臉皮,割了淮陽、宜春兩郡後,不歡而散。

  劉謹在走前,說了一番話,其中一句花無多記得十分清楚,他說:「西京侯與梁王叛軍實乃大患,我此去乃奉皇太后之命要去助飛將軍一臂之力。」飛將軍名曰劉景,是劉修叔父之子,劉謹堂弟,亦是當今一員猛將。

  聽聞今年春,匈奴再次捲土重來,滋擾邊境,此時西京侯封地上,北有匈奴肆虐,東南有劉景大兵壓境,再加上一貫謹慎小心的劉謹埋伏南方,吳翌想必甚為吃力。雖然現今吳翌面臨的形勢不妙,但相比吳琪,似乎還要好上一些。吳琪如今領兵在吳翌東部牽制著東征的劉修。據上次李赦來說,公子爭跟在吳翌身邊,公子巡跟隨吳琪去了東北,而公子紫陽、公子語、公子誆卻都跟在劉修身邊做了將軍幕僚。想到昔日同窗吳琪、趙巡必有一日將與劉修、溫語、公孫紫陽、王誆各為其主刀劍相向,花無多便覺心情沉重。吳琪、吳翌如今面對的會是怎樣的情景,她想都不敢想。可只要看到宋子星派兵遣將跟隨其出征,便會想到同樣的情境下的吳翌與吳琪,不知不覺間越發牽掛起二人。

  如今消息閉塞,除當初托李赦為吳翌帶去那個錦盒外,花無多已有近一年沒有見到吳翌了,此刻想到他深陷重圍的情景,竟有些暗暗擔憂。一年來,每當想起吳翌,思念有增無減。每當回想起那一晚,他握著自己的手,告訴自己有他在身邊,心都會升起一絲暖意,可一想到他也曾想娶齊欣,心底又微微泛酸,可再想到自己當眾揭穿身份,他驚怔複雜的神色,又難抑愧疚。

  如今他深陷重圍,北有匈奴,南有劉謹,東有劉景,身份尷尬,竟感同身受他的步履維艱,不知,現如今,他過得好不好?……

  戰場的可怕與殘酷她親眼見識到了,人命的脆弱與消亡只不過眨眼間,勇如陳東耀,精明如魏遷也無法在這個亂世護住自己。

  那麼,他呢?

  在重圍中,困境中,又如何應對?

  劉瑾無意中的這些話,竟令她一連幾日失眠。

  幾次提筆想寫封信託宋子星派人送去給吳翌,可終究沒有。

  福建、廣東兩省平定後,宋子星每日忙進忙出實難見到一面,花無多這些日子也有了許多空閒可以在城中逛上一逛。

  這日,剛出府門不遠,便有一中年男子迎面走來,中年男子態度很是恭敬,先拱手一拜,而後方道:「請問是吳多吳將軍嗎?」

  花無多見男子儒生打扮很是斯文,便頷了頷首。

  男子見左右無人,便道:「我家主人有兩樣東西吩咐在下親自交予將軍。」

  花無多見那男子自袖中拿出一個錦盒和一封書信恭敬地遞了過來,當下並沒有接過,問道:「你家主人是誰?」

  男子溫和笑道:「主人說,將軍曾拖他轉交東西與北方的故人,他已辦妥,這兩件東西是北方的故人拖他轉交於將軍的。」

  北方故人?花無多猛地想起自己曾拖李赦轉交一個錦盒與公子翌,目光移向書信與錦盒,不再猶豫,伸手便接過了書信和錦盒,笑道:「替我多謝你家主人。」

  男子頷首:「將軍客氣,主人說,將軍若有什麼需要,可直接吩咐在下。在下住在城東五子居,姓魏名鑑。」男子說完,小施一禮,便即離開。

  折返回府,躲在自己屋中,她迫不及待地拆開了書信,一看便知信並非公子翌所寫,乃公子琪的字跡,信中有問候,也有簡單交代些許自己與公子翌的近況。信中如此寫道:

  無多,我還是習慣叫你無多,而不是方若兮這個陌生的名字。

  你還記得嗎?也是在這樣的季節,我們三人一同去南書書院讀書,那些時光而今想來近乎奢侈。我還記得在大名府與你相遇的那一刻,細說起來,似乎我比翌更早一步遇到你。有一次我與翌提起這事,他竟然說他第一天就把你抱在了懷裡,這事我斷難相信,因為那天他並沒有鼻青臉腫。

  翌很喜歡你送他的錦盒,並回贈了你一個,神神秘秘連我也不讓看,他說他沒時間寫信給你,可我知道,從他四處尋人做這個東西到做成為止,足足花了三個月的時間……

  花無多放下手中書信,拿起一旁密封的錦盒,在手中來回撫摸,錦盒有些重不知裝了些什麼,她輕輕打了開來,便見盒中放著一個精緻的瓷娃娃,放在手中把玩,發現瓷娃娃後背寫著「花無多」三個字,不禁微微一笑。瓷娃娃可以拆開,她拆開來,發現裡面還有個縮小版一摸一樣的瓷娃娃,知道這些玩偶與自己送給他的錦盒有異曲同工之妙,便一個一個,小心地拆開,又一個一個工整地擺在桌案上,一眼望去極為可愛,細細看來竟然每一個都有些差別,有笑著的,有發怒的,有不屑的,有鄙視的,有無奈的,還有……每一個都是花無多時的樣子。

  直至看到最裡面藏著的小紙條,她打了開來,見上面只有兩個字:想你。

  胸口驀地有什麼悸動般猛然一跳,原本還在微笑的臉,頓時僵住,而後變成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想你,想你……

  只有分離才會思念,只有思念才發現會想你。

  只有想你……才發現距離是多麼的難以忍受。

  她伏趴在桌案上,胸口似堵了什麼東西一樣難以呼吸。又想起劉瑾臨走前說的那番話,吳翌現下的處境……

  這一刻,多想看到他,多想……於這亂世彼此守護。

  有一種情,從未被正視,從前或許是沒有看清,沒能明白,可如今……遠隔千山萬水,分別無數日夜,思念卻從未斷。手中紙條,只有兩字,卻已勝過千言,如果這不是情,如果這不是愛,卻也是他的召喚,她其實早已想,早已願,回到他身邊,與他同進退,共患難。而不是,隻身一人,望著那副他親筆勾勒的畫卷,寂寞思念。

  這晚,她如何都睡不著,便索性起身,穿好衣裳,來到宋子星的營帳外,守在帳外的侍衛正欲進去通報宋子星她來了,卻被她阻攔。她猶豫了半晌,還是轉身回了自己的帳中。她怔怔地坐在黑暗中發呆,直到,帳簾被人微微掀開。目光所觸,宋子星的目光溫柔似水,令她閃避不及。

  她不讓宋子星點燃燭火。

  他笑她,「睡不著?」

  靜夜裡,她點了點頭。

  他道:「有什麼要找我說的?」今夜,他的聲音尤其溫柔。

  她沉默半晌,聲音乾澀地道:「我想走了。」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也不敢去看。只知道他沉默了好久,方道:「要去哪兒?」

  她說:「去找吳翌。」

  他沉默。

  她說:「對不起。」

  她說:「我都知道,也都明白。」

  她說:「我想他。」

  斷斷續續,只說了這三句話,再也說不出什麼來。宋子星的心思她懂,正因為懂,所以,在這個她執意離去的時候,越發無法面對。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她埋在雙腿間的頭頸已經僵硬,久到她全身都已麻木,她方才聽見宋子星起身向外走的聲音。在他走出帳外的剎那,她驀地抬頭看去,帳簾放下的瞬間,身後留下了他淡薄的身影。

  天未亮,她已收拾好包裹,出帳時,一抬頭便看到站在帳外的他。

  她停在原地,甚至掀開帳簾的手臂都忘了放下,他竟然在帳外站了一整晚?昨夜下了半夜的細雨,他已全身濕透,狼狽的模樣,令她忽然想到了劉修將她留在樹上離開的那一日。那是怎樣一番心情,她再懂不過,心中驀地一痛。緊咬住下唇,不知不覺間似聞到了血腥味。

  他回頭望向她,輕聲道:「我送你一程。」

  她無聲點頭。

  如此,他送了一程又一程。

  直至她望向遠方說:「不必送了。」

  他方才道:「我為了要送你,又擔心你會不辭而別,昨晚在你的帳外守了一夜。」

  她瘖啞道:「你真傻。」

  他道:「如果你肯留在我身邊,讓我做再傻的事,我都會做。」

  她搖了搖頭,道:「我無法給你承諾。」

  「為什麼要等上一年之久?讓我感覺已經有希望了,又在一夕之間讓所有的希望破滅。」宋子星問道。

  「當初,也曾對他想娶齊欣心存怨懟,可是當我得知他身處困境時,忽然很想見他。不,我不只想見他,我還思念他,這種思念其實從未斷過,一直也沒有,而今更加令我坐臥不安,甚至夜不能寐,我恨不得馬上奔到他身邊,看到他安然無恙才能心安。」

  「這一年,我在你身邊,漸漸淡忘了劉修,卻越發思念他。我知道,如果去找他,留在他身邊,那條路恐怕比在你身邊還要難走百倍,可我想去。」

  她不敢看他,垂首道:「對不起。」

  他似笑非笑,苦澀一點點自心底開始蔓延,直至眼中、手指,可仍舊無比平靜地道:「我可以用非常手段留住你的人,禁錮你的身心。我昨夜淋了一夜的雨,那股憤怒與疲憊累積到了爆發的邊緣,我以為我會那麼做,可是當我今晨看到你出現的那一刻,那種衝動奇異地全消失了。」

  他目光觸及遠方,聲音帶著些許空洞和無力,平靜道:「我信守當初的承諾,做一個守諾的君子,放你走。」他忍不住揚起一抹譏諷,「我只想讓你唸著我的好,或許,我會後悔……」

  「若兮,我明知道,如果就此放手,我們再見之時,不知會是何年何月又會是怎樣的情形。若兮……」他深深一喚,擲地有聲道,「這次我要說,若然下次,你再回到我身邊,無論讓我付出何等代價,我都不會再讓你從我身邊逃開!」言罷,他驀地勒轉馬頭,絕塵而去,自始至終未曾回過頭來。

  而她卻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一直到望不見了,還在望……

  是他伴著自己走出那段最難熬的日子,不是不感激的。只是……

  花了近三個月的時間,花無多方才從東南趕到了西北,此時已是深秋季節。

  時隔一年多,再見吳翌,發現他變化極大。

  眉間少了輕佻,多了沉穩,笑意少了輕浮,多了穩重,膚色變黑了些,卻越發高壯,恍惚眨眼間,便從少年蛻變成了一個男人。

  花無多望著他,千言萬語卡在喉中,痴痴地、傻傻地、呆呆地望著他,直到他將自己的臉撞在胸口的鎧甲上,撞得她頭暈眼花鼻子發酸方才清醒過來。

  她邊笑邊狠狠捶打他的脊背,他亦笑,笑聲從胸口震到她的耳膜,便聽他道:「打就打,別用內力,會疼。」

  撲哧,她笑出聲來,一抹臉上流下的淚水,仰頭望著他道:「你變黑了,不過……」

  「不過,比以前還要帥!」吳翌接口道,眼中閃著熟悉的戲謔,低聲與她道:「你不說我也知道。」

  她揚起了嘴角,他還是他,還是那個記憶中的他,望著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笑映在他瞳孔中,竟是那麼的喜悅和幸福。

  他放開了她,卻輕佻地挑起了她的下頜,目光灼灼地望著她。粗糙的指尖劃在她臉頰上,她微微一顫,本應躲開他的碰觸和他此刻輕佻曖昧的舉止,卻不知為何,沒有躲。

  他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似水溫柔,輕輕道:「為什麼哭?不哭了,好不好?」

  她笑了起來,眼中卻仍有淚水,一邊笑一邊又忍不住流淚,感覺他粗糙的手指在她臉上游移,有些溫柔又有些無奈地幫她擦著眼淚,複雜的思緒讓她心思恍惚,再見他,原來竟會這般幸福,幸福得笑,幸福得哭,認識這麼久,記憶中他從未這麼對過自己,這是第一次,第一次這麼親近,第一次這麼……

  他指尖的溫暖,讓她貪戀,她不懂,真的不懂,感覺自己像瘋了像傻了,甜甜蜜蜜的感覺從指間到髮梢,都覺得清晰無比。

  忍不住,她輕聲與他道:「翌,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