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翌死後,年邁的西京侯得知消息後便一病不起。西京侯一生只有兩子,大兒子早亡,二子吳翌雖非自己親生卻等同親生。吳翌寄託了他一生的希望,吳翌之死如利刃入喉,他痛苦難當,雖病重卻還欲披掛上陣報殺子之仇,可惜,卻在未出征前病故於府中。臨死前,他將愛女吳多多與兵權託付於吳琪。
在此之前,四月。
宋家軍大敗劉謹,晉王一蹶不振,宋家軍借勢揮兵北上,長驅直入,拿下江陵等地。
六月,宋家軍在洛陽李家的幫助下攻入洛陽,直逼東郡。
一日,宋子星收到密報,成王吳翌死,屍身懸於魏城之上。
宋子星大驚,暗領數十騎馬不停蹄夜奔魏城。
自成王吳翌死後,北王吳琪接連戰敗,連丟三城,卻在與宋子星私下見了一面後,重新振作起來,整合了因吳翌身亡西京侯病故而士氣低落的吳家軍,傾全力與劉景決戰於東郡。大戰後,東郡幾乎被夷為平地,滿目瘡痍。劉景慘敗,死於吳琪之手。
劉景戰亡的消息傳回京城,原本因吳翌身死沉浸在勝利在望喜悅中的劉家全然震驚,皇太后與劉國丈甚至夜不能寐,寢食難安。
自晉王大敗,劉景又亡,洛陽、東郡連續失守,劉家雪上加霜,儼然大勢已去。
自棠棣少主唐夜身亡後,唐家與劉家決裂,棠棣殺手傾巢而出,沒日沒夜地襲擊魏城澈王劉修府邸,不僅暗殺澈王和澈王妃,還暗殺劉修手下得力的幾員猛將,甚至一些殺人不眨眼的死士連府中無辜的丫環和僕役也不放過。如此,日夜不停。整個王府所有人整日提心吊膽人心惶惶,許多人受不了偷偷自府中跑了。
皇太后聞訊,急從京城調派了數名江湖高手到魏城,保護澈王與王妃安全。但即便如此,數名高手也疲於奔命,焦頭爛額。
而今,魏城外三十里,除北王吳琪的軍隊外,東南方向宋家亦來,將魏城團團圍困。
劉家大勢已去,一連數日,劉修神思恍惚已無心政務,自從吳琪與宋子星暗中聯手,晉王敗,劉景亡,他孤掌難鳴,便知劉家已到了強弩之末,他終究守不住了。
三日前,有探子回報,方若兮已經亡故。據探子說,她的屍骨埋在了一處名曰竹海的陌生之地。探子說,竹海在哪裡,他從未聽說過。
他聽到這個消息,久久沒有反應,而後萬念俱灰般將自己關在屋裡,不管什麼殺手,不管一切。
他沉浸在思念中,思唸著她,痛苦並刻骨銘心地思唸著。
門窗緊閉,劉修手中拿著一束斷髮,反覆地摸著,望著透過窗櫺射入屋內的光線一點點出現,再一點點消失,如此反覆。
她死了,死在他的手裡。那三支箭,她一箭都沒躲,不僅沒躲還刻意迎了上去。她是故意的,她早已不想活。她想死在自己手中,她的屍骨埋在了竹海,並未和吳翌埋在一起。她為什麼要埋在竹海?那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地方,那個有著他此生最美好回憶的地方。他想,她心裡終究是有他的,她是愛他的。而她死在了自己手裡,竟死在了自己的箭下。
他反反覆覆地想,不停地想。
日復一日,他回憶著他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時而微笑,時而失神。他沉浸在回憶中,不可自拔。
直到吳琪揮軍攻入魏城,他都未曾走出房門一步。
吳琪大軍攻打魏城時,齊欣再也忍不住,命人撞開了他的房門,房內的他已憔悴得不成模樣。
齊欣站在門口,震驚得連邁入屋中的力氣都消失殆盡。
當日她下令射殺方若兮,他怒極想要殺她,被眾將士阻攔,自此,他便恨她。可她終究是他的結髮之妻,即便劉家大勢已去,即便眼睜睜看著他如此而心痛如絞,她也從未想過要離他而去。
自得知劉景亡、晉王大敗,他便一日比一日憔悴,直至獲悉方若兮的死訊。
短短三日,他竟憔悴成這般模樣,方若兮在他心裡竟那麼重要,比什麼都重要。她早已心知肚明,卻一直難以接受。
她緩緩邁入屋中,她不願相信,她哭倒在他腳下,逼問他:「方若兮在你心裡就那麼重要嗎?那我算什麼?我算什麼?」
他喃喃道:「她的命,比我自己的也重要,我為了能讓她自由自在地活著,屈服於姐姐,娶你為妻。但她死了,她死了,她死在我的箭下,我親手殺了她,我曾經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他緩緩拿起桌上的酒壺為自己倒了杯酒,而後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齊欣知道那是什麼,正驚呆時,聽他道:「你走吧。」
齊欣聞言,不怒反笑道:「不,我不走,我既然嫁給了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不苟活於世,我又豈能獨活,我一直知道你心裡有她……我一直知道……」說到此,齊欣眼中已有淚光,似千般委屈卻又萬般無奈,均化作一聲嘆息。她亦拿起桌上的酒壺顫抖著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飲下。喝下酒雖苦笑,可眉間卻隱有萬丈光芒,她帶著些許自豪地輕輕笑了起來,輕聲與他道:「但與你並肩打天下的是我,站在你身旁默默支持你的是我,與你結髮為妻的也是我,就算黃泉路上……伴你左右的也只會是我!」
劉修斂眸輕嘆:「你又何苦。」
火光越發逼近了月華殿,殿中燭火幾乎燃盡,夜如此沉,卻又如此亮,亮得刺眼,亮得悲涼。
齊欣淡然笑道:「修,這一世我們不能偕老,盼來生我們早些相遇相識。你不做王侯將相,我不做世家美人,不再生逢亂世,只做一對平凡夫妻,平安一世,白頭到老,好嗎?」千般期許,萬般哀求,她哀憐地望著劉修,心中渴望著期盼著……
可得來的終究只是沉默。
她痛楚萬分,想起一事,苦笑道:「吳翌臨死前曾說了些話,並托溫語轉告方若兮,此事我一直瞞著你。」
劉修微微一怔。
「吳翌臨死前的話,我也聽到了。」齊欣嘆息一聲,繼續道,「他說,直到臨死這一刻,他才發覺,記憶中,最美好的時光就是和她在一起。他說,今生不能白頭到老,來生定要與她攜手不棄。」察覺到劉修的身體一瞬變得僵硬,她依偎得更近更緊。憐惜著他的痴情,痛苦著他對自己的無情。
吳翌的話如一支箭狠狠地刺進了劉修的心,直到此刻,他仍嫉妒著吳翌,便是死,他也沒資格對無多說出同樣的話,終究,沒資格。
火已燒進大殿,灼熱令他閉上了雙眼,似看到吳翌臨死前對無多說此番話的心情和姿態,歷歷在目,痛不欲生。
毒已入心,痛徹心扉,齊欣忍不住微微顫抖,卻仍努力堅持,盡力忍耐,顫抖著輕聲道:「修,而今,我想與你說同樣的話。此生此世,我從未後悔嫁給你,在我的記憶裡,最美好的時光,也是能和你在一起。」
身邊女子緊緊依偎著自己,即便是死也不離不棄,即便明知心中無她也只存著微薄的念想,只盼著許下來生,而他……嘴幾張幾合,始終難以成言。
大火已燒近,身邊所有事物均燃燒起來,熾熱的張狂,吞噬著一切。瀕臨死亡的這一刻,陪在自己身邊的是他的王妃,而他牽掛思念的……卻是另一人。
恍惚中,似看到了城牆下,她奮力拔出身上的箭,噴湧而出的鮮血染遍衣襟,怨恨地望著自己。
他嘴角溢出了鮮血,緩緩流淌入脖頸,他輕輕地笑了起來,便是來生……來生……他悲痛到了極致,緩緩閉上了雙眼,從此再未睜開。
淚流滿面的齊欣,已然在他身邊不動。
澈王及其王妃死後,殺手組織棠棣便在江湖中銷聲匿跡。
當吳琪面對滾滾大火的魏城劉修府邸,聽士兵說澈王及澈王妃在裡面飲鴆自盡時,他淡淡地不知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已經聽不見的劉修聽:「無多並未死,那不過是我與宋子星故意放出來的假消息。修,雖然我恨你,恨你將翌的屍身掛在城牆上,恨你狠心傷了無多,令她在生死之間徘徊,但如今我方才明白,你愛她之心,不比任何人少。」
不過短短一個月,公子琪已然變了模樣,消瘦而憔悴,卻多了從未有過的剛毅與凌厲。
魏城破。
當日,探子回來報,吳翌身死,花無多被劉修射殺,連中三箭,身負重傷,後城牆上數箭齊射,唐夜擋在她身前,二人均當場身亡,屍身被唐夜的手下帶走。
聽到這個消息,他腦中嗡嗡作響。他們都死了,他一時不知該如何自處。一個是他的摯友,一個是他深埋在心底從不曾……
可就在某一天的深夜……
宋子星突然帶著昏迷的花無多來到他面前,求他為花無多醫治。
當宋子星抱著花無多出現在他面前時,他腦中一片空白,竟不知自己眼前看到的女子是真的還是假的,生怕伸手一觸便憑空消失了。那種幻象,欺騙過他太多次。直到觸手的溫潤……她竟然還活著。
劉修死,魏城破的三日後,一女子騎馬奔入宋軍營地,手中抓著一封書信,神情憤怒而緊張。
她奔入軍中,尋到主帳位置,不顧士兵阻攔,直直衝入帳中。直到看到其內坐在床邊的男子,她先是一怔,而後急聲道:「哥,你真打算帶著她遠赴天山求醫?你若是走了,宋家怎麼辦?我怎麼辦?帳外這些為你出生入死的將士又怎麼辦?你為了她丟下我們全然不顧了嗎?哥,你明知道她心中最在意的不是你,你為何還要……」
來者是宋家大小姐宋子音。
那日,得知成王吳翌身死屍身掛於魏城,她頓時心亂如麻,並非因吳翌而實是因吳琪,吳琪與吳翌的兄弟情義,天下間無人不知無人不欽羨,如今吳翌暴斃曝屍城牆,吳琪該是怎樣的心傷?她憂心如焚,竟想不顧一切去見他一面,哪怕遠遠的看上一眼。
得知北王吳琪率軍馬正趕往魏城,而兄長兄宋子星也連夜調配軍馬欲趕往魏城,便去求兄長帶她同去。沒想到,在她支支吾吾尚未說明要去的理由時,兄長出乎意料地同意她隨行。
兩年了,她拒絕了所有門當戶對的求親者,只因,她一直想,一直想,想親口問他一句……
當日一行數十人輕車簡從,沒日沒夜地奔波了一天兩夜,剛到魏城外,便看到了十分驚人的一幕。
方若兮,這個哥哥放在掌心疼寵也日夜憂心害怕失去的女子,為要回成王吳翌的屍身,一次次衝到魏城下,那淒厲悲涼的一幕,讓她與哥哥都剎那明白,方若兮對吳翌,豈止是同窗之情,就算劉修,也比不上吳翌在她心中的特殊地位,而哥哥宋子星更是……她望向失了神的大哥,忽然明白,哥哥為什麼會在得知成王死訊後不顧一切地跑來魏城,他心裡早就知道……
只是片刻的怔忪,方若兮已被劉修三箭射中,滿身是血地躺在魏城下,哥哥縱馬揚鞭發了瘋一樣衝過去救她,可澈王妃齊欣的一聲令下,毒王唐夜已擋在了方若兮的身前,背部插滿了箭,一切發生得都太快,大哥的馬還在數丈外,唐夜卻已慘死在方若兮的懷中。
宋子星聽到她的質問,未置一詞,目光觸及床榻一角露出的長簫。
那日,他沒來得及從箭雨中將她救回,是唐夜以命換命擋在了她的身前。當他自方圓手中要回方若兮時,她已氣息微弱,手卻始終緊緊地抓著唐夜腰間的長簫,如何都分不開,無奈之下,只得將那柄長簫一同隨她帶走。
大夫診斷她已無救,可他不信。
無論她心裡有誰,他都不在乎,可她要死了,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為了她,他可以低聲下氣地去求精通醫道的吳琪及梁王吳鼎,為了她,他什麼都可以放棄,即便是這片——江山。
叔父對他失望至極,斥責他竟為了個女人放棄所有男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權勢、地位、天下!叔父說這天下什麼女人沒有,要找出比她漂亮的又有何難?
他只笑不駁。
叔父不是他,江山、權勢、地位的確是每個男人一生樂此不疲的追求渴望,能達到最高點,的確令他血脈賁張。可這一切終究抵不上失去她的痛苦,因為在他心裡,她是最重要的,他一向知道自己要什麼,也從來都把最重要的東西緊緊抓在手裡,他已放過她一次,那一次令他其後的每一夜都睡不安穩,他再不想放過她第二次,他甚至想過將來一統江山,殺了吳翌,將她奪回!
後世或許會有人笑他宋子星愛美人不愛江山,是個胸無大志的窩囊廢,但他宋子星只有這短暫的一生,若然少了她相伴左右,若然此生最重要的東西都丟了,他還剩下什麼?
權勢、地位、江山與她之間,他選擇她!
宋子星對宋子音道:「如今局勢,四川唐家雖支持我們,但劉修殘餘多為吳翌、吳琪同窗,多有降靠吳琪。若宋家與吳兵對峙,勝負難測。多年來,百姓飽受流離戰亂之苦,早已民不聊生,苦不堪言。江南本為富庶之地,也因我們宋家征戰多年富庶不在,百姓生活難以持續,我們都不想再打了,一切都該結束了。」
「哥,你不要騙我,雖然我是一介女流,也看得清天下形勢,吳琪自吳翌身亡便無意爭霸天下,劉修、劉景已亡,劉謹等已不足為懼,而今皇位對你來說可謂唾手可得。」宋子音有些氣惱地指著床上昏迷的方若兮,道,「你卻甘願為她放棄這一切,哥,我真的不明白,她真的值得你這麼做嗎?尤其,尤其我聽大夫說,她就算被救活,也因腹中中箭,今後再不能生育,你是家中唯一男丁,你難道……」
「別說了,我意已決!」宋子星面色一沉,打斷了她的話。
「哥,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宋子音猶自逼問,可她究竟要問什麼或許連她自己也不清楚。
宋子星看著昏迷不醒的方若兮,輕輕撫了撫她的發絲,道:「放棄這一切,的確不容易,可我意已決,你多說無益。我做這些,不盡然只為她,也是為了宋家,為了你。」
「為了我?」宋子音有些驚訝。
宋子星道:「你將嫁給吳琪,成為未來的宋皇后。」
聞言,宋子音驚怔當地,半晌,方才訥訥道:「吳琪不會……」
「他已同意。」
聞言,宋子音先是一驚,不敢相信這一切,可大哥絕不會騙她,一想到吳琪答應要娶她,便難以自持,可轉念之間卻又搖頭,道:「但是,叔父?」
「他也同意了。」宋子星道。
「他怎麼會同意?」宋子音再次驚訝。
宋子星道:「我無意稱帝,這天下終究是吳家的,只有他最合適。」
「可是……」宋子音一時說不出話來,怔怔地望著宋子星。
半晌,聽宋子星道:「我知吳琪,他心思縝密,心胸寬廣,是個君子。他已親口答應將來會真心待你,娶你為妻,將來登基,必立你為後。妹妹,宋家軍三十萬我已有安排,從今往後只聽你一人調遣,若你願將其交給吳琪,哥哥也不反對,但五年之內,叔父……」麻木地接過哥哥塞在她手裡的兵符,後面的她再沒聽進耳去。因為她突然想起了昨日在魏城湖畔無意中聽到的聲音。
那人立在水邊,高高的蘆葦阻礙了她望過去的目光,她隱約聽到那人說:「你若活著必定最想看到她幸福。」那聲音有些嘶啞,染盡悲傷:「如果他真能給她幸福,我坐上那個位置又如何?」當時她只覺那人聲音有些耳熟,可當她一層層撥開蘆葦走過去時,那人已然離去。
而今卻在這一刻恍然大悟,昨日說話的竟是北王吳琪。
宋子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那間屋子的,直到坐在自己的繡床上,緊握手中兵符,將指甲生生咯斷了方才痛醒過來。
就這麼,淚如雨下,哽咽不已,她撲到在床上,不停質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次日,宋子星帶著花無多遠赴天山尋梁王求醫。梁王一生淡泊名利,只喜鑽研醫道,其子吳琪也深受其父影響,酷愛醫術。只是又因自幼認識了西京侯二公子吳翌,二人不知怎麼,一見如故,自此狼狽為奸成為狐朋狗友一連十數載。吳琪深受吳翌影響,溫文爾雅中又有幾分紈褲公子的習氣。吳琪醫術習自其父,梁王醫術舉世無雙,吳琪因吳翌之死,有些心灰意冷。只對宋子星道,這天下若然還有人能救活她,非他父王無二。只是他父王長居天山,此去數百里,雖有吳琪所開藥方為方若兮暫且續命,但以方若兮目前的狀況,路途遙遠顛簸,恐怕還未到天山便已……她能活下來的希望實在渺茫。
宋子星臨走前,吳琪問他:「她若未能撐到天山,你有何打算?」
宋子星淺淺笑道:「你將再見不到我宋子星。」
兩個月後,宋子音嫁給了吳琪,宋家軍歸至吳琪麾下。半個月後,北王吳琪攻入京城,小皇帝亂中猝死,權傾朝野數十載的劉家全族被滅。
又一個月後,吳琪順利登基稱帝,宋子音被冊封為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