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全文完

  方若兮回去告訴夫君宋子星,皇上封了個御前行走給自己,宋子星微微蹙眉道:「難道你打算一直留在京城?」

  方若兮這才發覺哪裡不對,不禁也學宋子星的樣子緊蹙著個眉。

  可當聖旨真的頒下,方若兮才發現自己錯怪了吳琪。

  這個御前行走,不過是個閒職,乾領俸祿、不必幹活不說,主要問題是,吳琪將這個御前行走的官職封給了宋子星當年的下屬徐清,而不是方若兮本人。徐清忽然得了個這麼得寵的官職,不禁一頭霧水。

  這許多年來,徐清一直留在蘇州前安南將軍府打理事務,前些時日得知宋子星回來了,便快馬加鞭一路風塵僕仆地趕往京城相見。

  七年後,初見宋子星,徐清撲跪在地,鼻涕一把眼淚一把,那副激動的模樣著實令人看了頭疼。方若兮原本在旁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理會他,沒想到他為了留在宋子星身邊當個跟班,天天夫人前夫人後,夫人要什麼夫人喜歡什麼的圍著她轉悠。後來眼見趕不走他了,方若兮便與宋子星說:「留下他吧,他烤的羊腿還挺好吃的。」

  宋子星便留下了徐清。

  結果有半個月的時間,方若兮發現飯桌上頓頓有羊腿。終於在半個月後,她找來徐清,道:「如果你想當廚子,我會在夫君面前替你美言幾句。」

  徐清擺明了不想,而後飯桌上才不見烤羊腿。

  宋子星因其妹宋皇后之故,成了當今國舅爺。想起前朝劉修,這身份對宋子星來說很是有些不喜。

  宋子星不願留在京城,便欲攜愛妻離開。卻因為一事,在京城留了一年有餘。原因無他,只因當今聖上彙集天下名醫為方若兮治病,並請來一向行蹤飄忽的前梁王,當今的太上皇,親自下天山為她診治病情。

  當初宋子星帶著方若兮本欲去尋梁王醫治,可途中因故墜崖,機緣巧合之下遇到了隱居深山中的醫者顧秦,顧秦醫術高明,尤其擅長針灸之術,不出三日便令一直昏迷不醒的方若兮醒了過來。

  但方若兮因傷勢過重,下半身癱瘓。

  她本就無求生之慾,醒來後,更因得知自己癱瘓而萬念俱灰,雖然宋子星說她會慢慢康復,可這殘破的身軀,不能動也不能自理,全要靠宋子星照顧,她完全無法接受。

  她整日不吃不喝,一心求死。可宋子星卻強硬地想盡辦法不讓她死。

  那是一段難挨、不堪回首的歲月。

  時常一閉眼就看見吳翌的屍身掛在城牆上,看到劉修向她張弓射箭,她的精神全面崩潰,無論是身體的痛苦還是精神的折磨,都讓她日漸憔悴。甚至,她還懼怕見到宋子星。

  她瘋了一樣以各種方式發洩,把他的憐惜當做可憎的同情,把他的照顧看做阻礙她一心求死的障礙,那樣日復一日,折磨自己也折磨著他。

  她以為他終究有一天會放棄她,可她終究低估了他。

  山中歲月清苦,不是有錢便什麼都有的。

  起初他二人借住在醫者顧秦的木屋之中,他拜顧秦為師,學習針灸之術。不久之後,他便自己入山伐木,在不遠的地方建蓋起兩座木屋,每日趁她睡熟時入山採藥、打獵,而後回來一邊洗衣、劈材、做飯、熬藥,一邊將她抱到看得到的地方,和她講些當天發生的瑣碎事情,每日不管她怎麼發脾氣,他都會哄她吃飯,幫她梳洗,還會背著她四處看風景或出山到最近的集鎮用藥材或獵物換取日常所需。

  每日深夜,他都伏案苦讀醫術,研習醫術,守著她入睡,每日自噩夢中驚醒時,睜開眼都能看到他和感覺到他撫摸在額頭上溫熱的手掌。

  直到有一天她自噩夢中驚醒時,掃了一眼空蕩蕩的木屋,察覺他不在,便伸手觸到了不遠處桌案上的藥碗,將碗摔碎,劃入手腕。

  醒來時渾渾噩噩,恍惚間聽他在耳邊喃喃地說:「如今我什麼都沒了,只剩下你,如果你要尋死,那麼我也會陪著你,上天入地,與君隨。」手掌間有溫熱的液體滴落,是他的淚。

  從此之後,他更是與她寸步不離,她也再沒有尋死。

  整整花了三年時間,她才漸漸恢復了健康。

  起初能走路的那一刻,最開心的竟不是自己,被他抱住拋至半空歡呼雀躍的時候,他看起來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可這個男人早已滿手粗繭,滿臉胡茬,一身粗布衣衫,往昔風采不復見。

  那一刻她摸著他的鬢角,想到的卻是當初他曾說過的一句話:「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雙腳,你要去哪兒我都帶你去。」

  從能走路自理到武功恢復可以提氣縱躍,又過了三載。

  那段歲月,她永遠都不會忘記,與宋子星朝夕相處,是宋子星一點點讓她燃起了對未來的憧憬和活下去的希望。也讓她再次敞開心扉走出陰霾,全心全意依靠他信賴他,讓她覺得彷彿天下間只要有他在,便是沒了雙手雙腳也不會畏懼。

  傷病養好後,他要娶她,她一口允諾。速度之快令他驚喜交加之後,不禁有些忐忑和不確定。

  他問她為什麼?

  她故意不說。

  他就開始胡猜亂想。先說難不成她是怕他反悔才答得那麼急切。見她對這種猜測嗤之以鼻。他又猜是她終於開竅了,知道他是個十分搶手的男人,怕被其他女人搶了。她笑得有些毛骨悚然。

  他不再猜了,神思飄忽地道:「你答應得太乾脆,太快,我心中有些不踏實,不過,無論如何你都休想離開我……休想,我說過,你再落到我手裡便別想再離開,便是死也要死在我手裡。」

  聞言,她心為之一緊,方才覺得這個男人是如此地害怕失去她,這一刻既心痛又愧疚,她這一生辜負的人太多,宋子星這麼多年的付出她一一看著眼裡記在心中,這個男人值得她傾其所有去愛去在乎。她偎進他懷裡,伸指在他胸口戳了戳,調侃道:「天下間有這樣一個男人對我這般好,如果我不珍惜,我豈不是傻子?」

  他輕笑一聲,似想到了什麼,揶揄道:「我懂了,原來你是嫌我求婚求得太遲了。」

  心事被他說穿了,頓時有些赧然,便不講理地揪住他胸口衣襟道:「是啊,那又怎樣,你是我的,你這輩子都是我的,你裡裡外外都是我的。」

  他輕笑,緊緊地抱住她,讓她伏在自己胸口,聽著自己幸福而愉悅的心跳,也讓她看不到自己此時眼中的那層薄霧,他一忍再忍,卻仍未能忍住,一滴淚便那麼不受控制地滑落。

  他愛她,一直愛。

  得知吳琪招攬名醫,求父出山為她醫治不孕之症,方若兮知道宋子星不想留在京城,便說不治了,反正她早就看開了,也不對治癒抱任何希望,而宋子星這次卻意外地不聽她的,並幾番規勸她留下來治病。面對宋子星的突然轉變,方若兮很是疑惑,問了幾次,宋子星都說想要試一試,並不告知她真正緣由。其中緣由只有吳琪和宋子星知道。

  那日,吳琪私下見了宋子星。

  吳琪對宋子星說:「你是可以不介意,但這已成為她的心病,難道你不想為她去了這塊心病?當初有一線希望救活她你都願意冒險一試,而今不過是醫治調養她的身體,你為何拒絕?」

  宋子星沒有回答。

  吳琪卻看得明白,道:「難道你沒看到朕賜給她的免死金牌嗎?朕要保她一生一世的平安與幸福。」

  「為什麼?」宋子星忽然問道。

  吳琪目視遠方,坦然道:「愛有很多種,我想要看著無多幸福。」

  宋子星心中一悸。他未用朕,他喚她無多,他說愛……他竟在他面前如此坦白。

  徐清被留在了京城,當個閒散的御前行走。一年到頭也見不到皇上一面。太監宣他的名字入宮覲見時,他只能躲在屋內不出來,去見聖顏的自然不是他,而是裝扮成他模樣的夫人。

  不僅如此,徐清還發現,每月都會有三張可觀的銀票送到夫人手裡,除了公子與夫人再沒人知道那三張銀票是誰送來的,只知道夫人每次看到都寶貝得不得了。偶然間他遠遠地看見夫人邊手舞足蹈邊顯擺給公子道:「紅利。你看看,這是今年的紅利,真可觀啊,那三家店真賺錢啊。」

  卻聽公子道:「幸好他沒給你經營,否則恐怕不僅拿不到這些紅利,還要倒貼進去許多銀子也說不定。」

  夫人不以為意,只知道抱著銀票痴痴地笑。那模樣令誰看了都要皺眉,唯公子見怪不怪。

  這段時間,方家長輩方正陽亦從金陵來到了京城,並受了皇上召見。

  回來後,盡數將方家經營的兵器鋪與戰馬生意上交給了朝廷,以前為方家效力的兵器師和牧場雜役盡數歸朝廷管轄發放糧餉。從此兵器只有官府能夠大量鍛造,戰馬也只有官家才能大量飼養和經營。方正陽交代好這一切後,便獨自一人逍遙自在遊山玩水去了。

  方若兮理解爹爹的心思,經營兵器和戰馬歷來為朝廷所忌,以前爹爹因是先皇的好兄弟,又是亂世,自然可以發展經營。而今天下太平,方家財勢令人嫉妒眼紅。李家雖然也招人嫉,但因李家在當朝根深蒂固,各種關係盤根錯節,又多經營酒樓、客棧還有當朝經濟命脈的錢莊,朝廷亦不敢妄動。唯有方家經營的兵器與戰馬,很招人口實,吳琪是個明主,雖然表面沒有要回方家的這一切,但私下裡已有大臣不斷上書要沒收方家鍛造兵器與經營戰馬的權利。

  自她消失這些年,爹爹也幾乎不管方家的經營了,早有隱退之意,後來見她與宋子星平安回來,原本想把一些生意交給宋子星,但深知宋子星志不在此也不會接受,便索性主動都給了吳琪,唯一的要求便是善待為方家工作多年的一眾人等。

  吳琪因方若兮之故,對方家頗多照顧,如今方家主動上交鍛造兵器與經營戰馬的生意,對方正陽所提要求一口允諾,並暗地裡每年都偷偷給方若兮從中分紅。

  在送走爹爹後,方若兮與宋子星回屋,竟發現桌上一個方盒內擺放著大量的房屋地契,竟都是爹爹留給她的。看著這些地契,她忽然發覺,自己如今也真的好有錢……

  留在京城轉眼已一年,又是春暖花開時節。

  宋子星攜愛妻方若兮來到大明湖畔,乘船上了明月島,方若兮想起多年前幾人同看旭日初升的那一幕,不禁紅了眼眶。

  宋子星忽然問道:「如果當初,掛在城牆上的屍身是我呢?」

  方若兮聞言一怔,淡淡道:「如果在當時,我……」

  她看到宋子星因等待而越來越暗沉的眸光,終究無法騙他,那個時候的自己對宋子星並無愛意,只有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情,可如今,他已是她生命唯一的支撐。

  她道,「如果是現在,若城牆上掛著你的屍身,我會毫不猶豫地去搶,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城牆上射下來的每一支箭我都不會躲。」她望住他,含笑道:「同生共死。」

  他笑了起來,用手臂圈住她,她偎進他懷裡,感受著彼此的溫暖相依。卻突然聽她問道:「如果城牆上掛的屍身是我呢?你會如何?」

  他會意一笑,心知她在無理取鬧。見她抬頭望著自己似在等答案,他故意目露茫然,望天想了半天,眼見她的目光從期盼變成陰森,方才咳了咳道,「我……」她早已等得不耐煩甚至開始咬牙切齒,便聽他輕言笑道:「若在當時,我想我會屠城,讓他們給你陪葬,若在現在……」他又停住。

  「現在如何?快說!」她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哎呀」痛叫一聲道:「若在現在,我會先屠城,為你報仇,然後抱著你的屍身離開,將你葬在天下最美的地方,而我就葬在你身旁。只求生不同時,死亦同穴。」

  她靜靜品味他的話嘴角輕揚,卻忽然一張嘴又咬了他。他齜牙裂嘴了半晌,風度已然盡失,揉捏著被咬得青紫的肩頭,實在想不通地道:「你最近是怎麼了,怎麼總咬我……」

  她撇嘴道:「因為你最近晚上……,我這是報復!」

  「我那是……」

  「是什麼?」她瞪圓了眼睛等著他說下去。

  「好吧,今晚我讓你咬回來,你愛咬哪裡就咬哪裡。我絕不反抗。」他似笑非笑,此番話說得無盡曖昧。

  「切,誰稀罕……」

  「我稀罕。」

  「那現在讓我咬。」

  「不行,晚上。」

  「我就要現在。」

  「好吧,如果你強烈要求,我可以勉為其難……就在現在。」他笑得極為曖昧,更擺出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

  她噴笑,嗔道:「不要臉,去死!」

  他一本正經地道:「臉可以不要,人卻不能死。」

  「果然不要臉。」她嗤之以鼻。

  「嗯,與臉相比,命更重要,因為,若我死了誰陪在你身邊呢?我此生不求長命百歲,只求比你多活一天。」

  「為什麼要多活一天?」

  「我要先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親手埋葬了,然後再把自己打扮得英俊瀟灑葬在你身邊。」

  「如果你還沒壽終正寢怎麼辦?活埋自己嗎?」

  「那又如何?」他笑得雲淡風輕。

  「你……」她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心中說不出是喜悅還是酸楚,只道:「傻子。」

  他輕笑,道:「為了你,再傻的事我也會去做。」

  「你好肉麻。」

  「我覺得我還可以更肉麻一點兒。」

  「……」

  看著她無語的模樣,他輕笑。

  她斜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一事,道:「哎?不如等我的病治好了,我們去尋找天下間最美的地方吧。」

  「好啊。」他牽起她的手,欣然同意。

  半年後,宋子星攜愛妻方若兮離開了京城,從此不知去向。彼時,方若兮已身懷有孕。

  每年吳翌的忌辰,皇陵成王墓前都會出現一束白色的菊花。起初,看守皇陵的侍衛看到這束憑空出現的菊花都會大亂一場,加強戒備四處搜查疑有盜墓賊潛入,皇上得知此事後,卻只是一笑,並未多問。

  幾年後,守靈的侍衛再看見有同樣的菊花在同樣的時間憑空出現時,都神秘兮兮地告訴新來的侍衛說這是成王的魂回來了,千萬別去打擾,也別拿走那束菊花。以至整個皇陵上千人,無人敢拿走那束清豔耀眼的白菊。

  每到這天,皇帝都會駕臨皇陵,看著那束菊花神思飄遠一站半日。世人都言,皇上與成王兄弟情深,每年的這天,皇上都在思唸成王。

  多年前,公主吳多多下嫁時,京城大名府便改成了公主府,聽說這些年,裡面一個無人居住的院落中,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菊花。

  那一年的那一天,有一位公子曾坐在這個院落中,於盛放的菊花中,邊品酒邊看著書,神情悠閒自在。忽聞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他轉頭看去,便見一女子翩然而來。

  清風拂過……

  芬芳襲人。

  《江山如畫》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