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家老宅在郊區,挨著一小山包,佔地面積頗廣,打造成一個巨大的庭院,環境清幽雅緻。
蘇蒽將車停在門口,走進去。
劉景秀和鄧潔婷在偏房對坐著聊天,蘇蒽過去打了聲招呼。
鄧潔婷梳著一絲不苟的髮髻,沖蘇蒽招了招手。
蘇蒽在她身邊坐下,低低的叫了聲:「鄧姨。」
鄧潔婷笑著,話音和善:「聽景秀說你跑去了y市工作,怎麼這裡不好?」
蘇蒽依舊低著頭,「工作調動正好輪到了。」
劉景秀笑道:「孩子還年輕,出去看看也好。」
陪著聊了好一會,蘇蒽走出來。
她在假山旁的小木橋上站著,橋下是貫穿整個庭院的人造小河,養了不少錦鯉,平時會有專人打理。
蘇蒽撈了點一旁擱著的飼料,灑到水裡,飼料浮在水上好一會連條魚影都沒見著。
死光了?
耳畔突然傳來一記哨聲。
蘇蒽抬頭看向主屋。
主屋二樓站著一個男人。
蘇蒽喊了聲:「哥!」
向一航道:「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到。」
「上來。」
向一航比蘇蒽年長五歲,蘇蒽第一次走進向家的時候向一航剛遭遇一場嚴重車禍,車禍帶走了他的右手,同時也帶走了蘇蒽的父親。
向一航說若是沒有蘇蒽的父親,他少的也不只一右手。
因著這句話蘇蒽平靜普通的生活被頃刻顛覆,她開始被專人接送著出入向家住宅,享受最全面的教育,最優渥的生活,結識食物鏈最頂層的人群,那年蘇蒽十歲。
二樓和室,蘇蒽在木質框架上敲了兩下,移門進去。
室內燃著香,桌上擺著一棋盤,向一航正坐在桌前,側頭看著她笑,秀氣的五官因著笑容越發溫和。
向一航說:「有段時間沒見了。」
「嗯。」蘇蒽低低的應了聲,走進去,在他對面坐下。
棋盤上擺著殘局,白子被打的一塌糊塗。
蘇蒽說:「自己在對弈?」
「太無聊了。」
向一航捏著一粒黑子,看她,「你要不要作陪一次?嗯?」
「那我要黑子。」
向一航低笑了聲。
蘇蒽抬眼,說:「你嘲笑我。」
「不敢。」向一航把黑子交給她,「沒那個膽。」
蘇蒽的圍棋入門是向一航教的,只是蘇蒽不喜偏靜的娛樂活動,所謂棋藝壓根沒有。她低頭專注的看著棋盤,慎之又慎的下了一子。
時間被拉長,向一航時不時的放水,又偶爾指點,一盤棋居然下到用飯時間都沒結束。
起身時向一航蹙眉撫了撫戴著假肢的右手。
「不舒服?」蘇蒽立馬察覺了,湊到他跟前,「你戴多久了?」
向一航衝她笑笑,「沒多久。」
為求身體健全,哪怕是自欺欺人的行徑,向一航也樂此不疲,很多時候整夜都會戴著假肢入睡,直到銜接口破皮潰爛被人發現。
向一航善琴,自小精通音律,十幾歲舉辦了第一場個人小型音樂會,他原本可以成為一名出色的鋼琴家。
也因此大家更心疼他,心疼到沒人去責怪他近乎自殘的行為。
蘇蒽擰著眉沉默好一會,扶住他,「走吧!」
他們走到餐廳,一桌子滿滿的華麗菜色。
看見兩人相扶走來,鄧潔婷笑著招呼他們入座。
蘇蒽照常坐在向一航旁邊,這是自小就有的一個習慣,打從跟向家掛上鉤,照顧向一航就成了眾人給她佈置的一個課題,陷在解答過程中,永遠得不出一個答案。
向一航吃的很少,他總是將使用左手的次數降低至極限,以此來掩蓋右手不便的事實。
蘇蒽往他碗裡夾菜。
向一航乖乖吃了,隨後在她耳邊低聲說:「我吃飽了。」
蘇蒽淡淡的看他一眼,又夾了幾筷。「你吃太少了。」
向一航滿臉無奈,最後嘆了口氣,接著進食。
向一航有飲食潔癖,而且挺嚴重,敢給他夾菜並能讓他毫無顧忌下嚥的只有蘇蒽。當然這也是蘇蒽打小不知事硬造成的結果,不過現在在向家人看來倒也不失為一個優點。
飯後不久,蘇蒽帶著劉景秀離開。
車上劉景秀溫聲問她:「一個人在那邊過的還習慣嗎?」
「挺好的。」
「有事情就給家裡打電話,要是一個人不方便我過去也行。」
蘇蒽開了音響,「沒事,你別操心。」
劉景秀又說:「平時有時間多回回家,也多去看下航航,我這次見他都瘦了,太太估計正心疼呢。」
「自己兒子瘦了當然心疼。」
察覺到她語氣中輕微的不耐煩,劉景秀看她,低聲問:「你不喜歡去向家?」
「沒有。」蘇蒽打了個彎,淡聲道:「只是媽,我們不欠他們的,你別總是把自己看的那麼低。」
劉景秀說:「不能這麼說,他們一直那麼照顧我們娘兩,我們也沒能力去回報些什麼,只能把能做的給做盡了。」
那是因為蘇長鳴把命給了向家!
蘇蒽抿嘴沉默著,這樣無意義的對話已經進行了太多次,她知道要改變劉景秀對向家感恩戴德的觀念幾乎不可能。
蘇蒽冷淡的說:「我知道了。」
她們住的地方離向家不遠,精裝的三室一廳房子。
蘇蒽午覺起來後洗了個澡,之後一直窩在書房。
臨近傍晚的時候劉景秀來敲門,說:「小蒽,小辰來了。」
他怎麼來了?
蘇蒽正盤腿坐地上撥弄一把吉他,靜了幾秒:「知道了,我馬上出來。」
偌大的客廳,向辰禮長腿交疊正靠在吧檯那翻閱一份報紙。
蘇蒽走過去,「你怎麼來了?」
向辰禮斜眼看過來,略長的劉海落在眼瞼上,目光隨意又放肆。
向家兩兄弟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向一航屬於溫潤如玉那派,向辰禮則邪性很多。
「我怎麼就不能來了?」向辰禮冷眼看她,細長白淨的手指撥弄著報紙邊緣,「聽說你去那邊了。」
「嗯。」蘇蒽去倒水,「你要嗎?」
「不用。」
蘇蒽倒了半杯水喝完,又倒了半杯走回來。
向辰禮說:「回來呆幾天?」
「明天就走。」
向辰禮狠狠的皺了下眉,「張巍給你派什麼活了,需要這麼緊趕慢趕?」
蘇蒽沒說話,他又道:「晚上做什麼?」
「睡覺。」
向辰禮說:「等會一起吃飯。」
「懶得出門。」
向辰禮湊過去,自後摟住她的腰,細潤的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仔細的盯著她的側臉,「那就陪我吃,我很想你。」
呼吸裡是最熟悉的味道,蘇蒽原地站著,指尖在杯身上輕輕滑動,半晌後說:「行,你先放開我。」
向辰禮滿意了,輕笑著在她脖子上咬了口,放了人。
地方是向辰禮選的,位置有些偏,飯點的時間卻沒什麼人。
服務員熟門熟路的將兩人領到二樓的一個雅間。
靠南的方向,窗外是一口古井。
向辰禮翻著功能表,「想吃什麼?」
「都可以。」
服務員上來給他們倒了水,蘇蒽喝了口。
向辰禮說:「那我隨意點了,有幾個菜吃吃還可以的。」
「嗯。」
過了半小時,菜陸續上齊,附帶著還拿來了一瓶紅酒。
向辰禮開了酒瓶倒上,一杯推到蘇蒽面前。
蘇蒽拿起來晃了晃,紅色液體在燈光下流光溢彩。
向辰禮說:「喝紅酒對女人皮膚好。」
蘇蒽看他,「你這是暗指我皮膚很糟?」
「不不不。」向辰禮凝視著眼前的女人,「你知道的,在我眼裡你永遠無與倫比。」
蘇蒽平靜的朝他舉了舉酒杯,一飲而盡。
一頓飯吃完酒也喝的七七八八,蘇蒽昏昏沉沉的出了大堂,夜風一吹腦袋清明了些。
向辰禮扶住她的肩膀,「還好嗎?」
「沒事。」
「別著涼。」
向辰禮打了個電話,車子很快開過來,蘇蒽掀眼看駕駛座,向辰禮的司機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叫過來了。
對方看見她恭敬的打了聲招呼,「蘇小姐。」
蘇蒽點點頭,「辛苦了。」
「應該的。」
兩人上了車,蘇蒽說:「去富地。」
向辰禮摟著她的手沒放,「你喝醉了回家會被阿姨念的。」
蘇蒽微微坐直身子,重複了一遍,「去富地。」
因為酒精的關係,她的聲音軟軟的,遠沒有往日的清冷。
向辰禮湊過去,薄唇緊貼著她溫熱的額頭,低喃,「蘇蒽。」
「我說去富地。」
光線昏暗中,向辰禮盯著她看了好一會,終於鬆了口,「聽她的。」
車子立馬拐了一個彎,朝另一個方向開去。
到了公寓樓下,向辰禮跟著蘇蒽下車朝裡走,進電梯前突然一把拉住人。
「蘇蒽。」
蘇蒽頭有些不舒服,她皺眉看著他,「什麼?」
「下次什麼時候回來?」
「不好說。」
「那我過段時間去y市看你。」
「不用了,y市沒什麼好玩的,有事打我電話就行。」
兩人面對面站著,向家兩孩子長的都很漂亮,而向辰禮的俊美相對更張揚高調幾分,唇色過豔由此稍微有點表情就會讓人覺得妖。
聲控燈突然一滅,蘇蒽剁了下腳。「我先上去了。」
向辰禮沒放她,「這麼急做什麼?」
手腕上的力道不斷加重,在蘇蒽感覺到些許疼意時,她抬了頭,神色冷淡,目光清明。
她平靜的說:「阿禮,我不是你女朋友了。」
話語簡潔明瞭,將兩人的關係瞬間拉至對立面。
向辰禮是在半年前訂的婚,訂婚對象是個家底殷實的千金大小姐,蘇蒽也認識,曾經在某個宴會上交談過幾句。
這份婚約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相輔相成的關係。
向辰禮訂婚那個晚上,蘇蒽在陽臺坐了一宿,天明時分她將所有關於兩人回憶的東西鎖在了一個櫃子裡。
她和他的十年流轉全部作罷。
手腕上的力道驀地一鬆,蘇蒽回過神。
向辰禮朝後退了步,「上去吧。」
蘇蒽沒有絲毫猶豫的走進電梯,電梯門在兩人之間快速合上,向辰禮站在原處,盯著一旁跳動的數位,直到停住不動。
他轉身走出去,晚間黑影重重,他靠在大門口的柱子上,埋著頭連著抽了幾根菸才上了車。
-
回到y市,蘇蒽打雞血一般將工作效率提了一半,開始從早忙到晚。
有天下午胡悠悠慌慌張張的跑進她的辦公室,氣喘不勻的說:「蘇蒽姐,出事了。」
蘇蒽自檔裡抬頭看她,「怎麼了?」
「那個餛飩店老闆出車禍了!」胡悠悠說:「我剛點了吃的,他給我送過來的路上被車撞了。」
蘇蒽連忙起身朝外走,「離得遠嗎?」
胡悠悠立馬跟上,「不遠,就在門口。」
黃沙滿天,遠遠的能看見那邊圍了些人。
撞人的是輛破舊的麵包車,車主是個微胖的年輕人,長相憨厚,可能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情況,表情顯得很慌亂。
林雲鋒站在旁邊,裸、露在外的小腿上有些許擦傷。
蘇蒽上下看了他一圈,問:「傷在哪了?」
圍在一旁的都是工地的打工者,口音繁雜,鬧哄哄的議論。
林雲鋒平靜的看著蘇蒽,在這樣一個略顯糟糕的環境裡,眼前的女人清爽安靜,依舊傲然到格格不入。
他微微低頭,「手被撞了下。」
蘇蒽去看他黝黑有力的雙臂,發現左手手肘處有著明顯的腫塊。
蘇蒽轉向那個車主,「報警了嗎?」
年輕人擦了擦額頭的汗,低聲說:「你看咱們私了行不行?」
對方外地口音很重,蘇蒽又聽了一遍,才明白他的意思,蘇蒽說:「誰都不能保證後續問題,走正規流程是必要的。」
對方說:「我下午還要趕去別的地方送貨,車子萬一被扣我這一天就什麼都不用幹了。」
蘇蒽說:「這不是理由。」
對方哀求道:「求求你了,我願意賠錢,醫藥費都算我的。」
蘇蒽懶得再繼續跟他說,低頭拿出手機準備報警。
林雲鋒突然握住她的手,他說:「算了。」
這隻手依舊乾燥,溫熱,有力,相觸帶出的粗糙感讓蘇蒽感覺到輕微的麻癢。
見蘇蒽不動了,林雲鋒迅速收回手。
蘇蒽把手機放回口袋,重新看向車主,「送我們去醫院。」
對方如獲大赦連連答應,「好好好!」
上車前蘇蒽扭頭看還沒回過神來的胡悠悠,囑咐道:「回去後幫我把辦公室的門關一下,桌上的文件不要動。」
胡悠悠點頭,「好的。」
座位有些矮,坐在上面並不是舒服的姿勢,他們並排坐著,肩膀時不時擦過對方的,蘇蒽看了他一眼,剛毅的臉部線條,依舊是初見面時粗狂的男人。
注意到她的視線,林雲鋒也看向她,「怎麼了?」
蘇蒽扭開頭,「沒什麼。」
他們有段時間沒見了,蘇蒽回來後一直在忙著工作,也沒再光顧他的小攤位,偶爾想起最初的摩擦,有種顯見的不真實感。
車內的空氣並不好,有股難聞的味道,林雲鋒幫她開了點窗,「這樣是不是好一點?」
「嗯。」
話落兩人都愣了下,對看了眼。
這就像黑白的交匯,晝夜的接替,天南地北的差距在某一刻被莫名其妙的融合,新鮮,好奇,某種不知名的情緒開始蠢蠢欲動。
林雲鋒察覺到這樣略顯突兀的變化,微微擰了眉。
到了醫院,醫生開單子拍片,顯示結果是輕微骨裂,上藥包紮,往後便是按時複診。
司機留了電話號碼,又給了一千塊錢,急匆匆走人了。
從醫院出來,林雲鋒右手打了石膏,另一隻手拎著藥。
蘇蒽掃了他一眼,說:「那人明顯是要逃避責任,當初應該報警。」
林雲鋒說:「沒事。」
「為什麼?」
林雲鋒看她,眼前的女人少見的有些嚴肅。
蘇蒽又問了聲:「為什麼?」
在她的概念裡,錯就是錯,規則明確,所應該擔負的責任也必須承受。
林雲鋒指尖動了動,在她特別專注的目光裡,他有些想抽菸。
林雲鋒說:「討口飯吃不容易,傷的不嚴重,所以算了。」
蘇蒽聽完半晌沒說話,略略低頭沉思。
他們站在路口,計程車很快來了,一起上了車,林雲鋒看她一眼,蘇蒽正望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
車子直接開回了工業區,林雲鋒坐在外側,開門下車讓道,等蘇蒽出來了,就矮身又坐了進去,只是車門被蘇蒽擋住了。
林雲鋒坐在車內,仰頭看她,光照落了蘇蒽滿身,身體輪廓鑲了淺淺的金色。
蘇蒽扶著車門,漆黑的長髮披肩,她說:「你不下車?」
林雲鋒說:「還有事?」
蘇蒽朝遠處看了眼,說:「你的攤位不管了?」
「沒關係的。」
蘇蒽說:「你下來,攤位收拾一下,等會我送你回去。」
林雲鋒沒動,就只是靜靜的盯著她瞧。
駕駛座等待的司機開始不耐煩,扭頭喊了聲:「到底走不走啊?!」
蘇蒽說:「不好意思。」又沖林雲鋒說:「下來嗎?」
林雲鋒最終掏錢付了車費,走下來。
他站在蘇蒽面前,高了她差不多整整一個頭。
林雲鋒低頭對上蘇蒽清澈的雙眼,慢悠悠的說:「你可真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