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背靠書架,抱膝坐在地上很久,房間裡的光線一點點暗了下來,黑茫茫的,呼吸可聞。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的吵鬧聲漸漸的輕了下來,就在她以為自己要這樣坐在黑暗之中一整個晚上的時候,終於響起了衣甲響動的聲音。腳步沉沉,顯然是向著書房來的。
「將軍,這是林家大少爺的書房。」
「裡面可還有人?」這聲音,聽起來很是年輕,在這闃黑的夜,竟然意外的幹練好聽,仿佛精氣十足,與林大少那把虛浮的聲音全然不同。
「這書房裡還有一個小丫頭,一直沒有動靜。」
書香的心砰砰而跳,這是……要處理她了嗎?
她側耳去聽,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哆嗦起來了。林府發生了這麼大的變故,主子們恐怕都難逃噩運,更何況她不過是一個小小婢女?
好在沒有等很久,那年輕的將軍下令:「進房裡搜一搜,看看可還有遺漏的東西。」
那軍士應承著,漸有火光逼近書房,最後,簾子被掀了起來,這是十月份,已經秋涼,有寒夜冷風趁著簾子掀起的一瞬鑽了進來,在火把的照耀之下,進來的年輕將軍跟軍士都看到縮在書架下面的少女狠狠的打了個哆嗦。
書香發誓,她決不是因為害怕,都怨那風,冷徹透骨。
可是進來的人不這麼想,站在她面前的男子一身官袍,她大略猜測那是武官服飾,瞧著很是年輕英武的男子,目光似劍一般逼過來,她扶著書架想要站起來,哪知道抱膝坐了這半日功夫,全身已然僵硬,兩腿哆嗦,終於站了起來,這才發現他的個頭很高,而他正低著頭瞧她。
「奴婢參見將軍。」她艱難的行了個禮,默默垂頭立在了那裡,以避過他劍一般探注的目光。
很快,身上那股迫人的壓力沒有了,書房的蠟燭被點了起來,她聽到腳步聲,猜測那將軍坐在了書案後面,只沉聲下令:「搜吧!」
書房裡很快進來一幫軍士,那些人在書房裡四處開始搜索,起先還只是搬搬博古架上的古玩,可是很快就搜到了書架這裡。
林府對林大少爺極為重視,這書房極大,書架近乎要高到房頂上去,往常書香要搬著個小梯子在這兩個大書架上爬下爬去,聽說這書房雖不及老太爺的書房,但卻是林家嫡子三代以來的讀書之處。
那些軍士很是粗蠻,一本本書都要提起來抖擻,見裡面夾帶,再隨手扔過去。有兩本扔到了書香腳下,又有幾本砸到了她身上,往日她對這些書極之愛惜,在這個院子裡三年,能讓她樂觀的活下去的,除了溫柔敦厚的蓮香,就是面前這些不言不動的書了。
她驚恐的抬起頭來,正與坐在書案後面從容鎮定的年輕男子目光相撞。
也不知道是書案上的燭光太過溫柔,還是他的目光不再如劍一般鋒銳,這一刻書香嘴巴快過了腦子,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將軍,求求您讓這些軍爺別糟蹋這些書了!求您了!」
然後……她腦子才反應了過來,大駭之下後背的冷汗涮一下就冒了出來,冰涼一片。
命都保不住了你還為這些書求情?書香啊書香,你真是腦子進水了!
房裡一時都靜了下來,那些軍士好奇的看著這個跪在地下的小丫頭瑟瑟發抖。她儘管瑟瑟發抖,連頭都不敢抬了,可是脊背卻不曾彎下去。
他們向來敬重的左小將軍,此刻竟然輕笑一聲,大概是對這一狀況感覺有趣,竟然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在這書房裡侍候多久了?」
地上跪著的小丫頭緩緩抬起頭來,小臉一片蒼白,使勁的咬著嘴唇,終於輕聲答道:「奴婢書香,在這書房裡侍候了三年了。」
左遷好奇的看著她強自鎮定的模樣,忍不住又笑了:「你難道不知道你的命也快保不住了嗎?怎的還操心這些死物?」
林家一朝傾覆,他與另兩位武將,還有兩文臣一起前來抄家,所過之處哭聲斷腸,下人奔走慌亂,主子失了主張,號啕大哭者有之,倒都不及面前跪著的小丫頭來的有趣。
跪著的小丫頭清秀的瓜子臉上全是惶恐,可是一雙杏核眼卻意外的清澈明亮,她見左遷並未大怒,且有細心傾聽的意思,連忙道:「回稟將軍,林家縱然有罪,可這些書並無罪過,先生教過,要敬惜字紙,何況是這些書。」
那些手中提著書的軍士們小時候大約也受過這樣的教育,頓時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目光齊齊聚集到了左將軍與這小姑娘身上。
左遷手指在桌上輕敲,沉吟一刻,又問道:「那依你的意思,這些書應該怎麼處理?」
書香額頭的汗漸漸滴了下來,緊張的整個心都要跳出腔子,暗中揣測這位將軍的意思,好像沒有發怒的徵兆,可是卻將這個難題拋給了她。
她不過一介小丫頭,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況且明天林家會不會被充公,誰又知道呢?她腦中忽的靈光一閃,重重叩下頭去:「稟將軍,大少爺房裡常有一位姓顧的公子前來借書,聽說他書讀的極好,可是家貧……」
左遷心中暗歎一聲,原來是林家的丫頭看上了這姓顧的書生,為了情郎這才拼死護下這些書?
他面上不動聲色,淡淡道:「你是想讓本將軍作主,將這些書都贈送給顧公子?」
哪知道跪在下面的小丫頭卻搖搖頭,再抬起頭來時,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竟然少了先前的懼意,侃侃答道:「奴婢年輕小,也從未出過林府,可是想著,像顧公子這樣貧家又有志的讀書人想來不少,若是能將這房裡的書冊都送進寺院裡,可令貧家讀書子弟隨時借閱,豈非善事一樁?」
左遷迷惑的看著面前的小丫頭,這樣的主意,不得不說妙極。
林府的家業自今日便要充公,這些書就算此刻無人糟蹋,將來還不知道堆在哪個公務房裡讓蟲子蛀了,或者發黴了,對富家子弟可能沒什麼,但對家貧但極想讀書的人來說,真正雪中送碳。
「好吧,爾等手輕些,看看這些書冊裡面要是沒有夾帶書信什麼的,都收拾好了,回頭送到大相國寺去,跟方丈說,就送了給寺裡借宿的學子們借閱罷。」
「喏!」
書房裡重又響起了軍士翻書的聲音,只是這次手輕了許多,也再未亂扔。
書香真心真意的向這位將軍叩謝:「謝謝將軍!」她心中放鬆,最後一次大膽環顧了這書房一眼,心中不無惆悵,「這些書陪伴了奴婢三年,如今總算替它們尋了個好去處,物盡其用了。」
已經有軍士將書架上的書都取了下來,往一處碼放了起來,困著她三年的這間房子跟這個院子,還有整個林府,從此以後都要消失不見了,也不知道明天以後,自己要落到哪裡……
左遷心中好笑,這不是林大少爺的書房嗎?怎麼這小丫頭說起話來倒好似自己才是這書房的主人?
真是個癡心腸的丫頭。
他忽又想到,外界風傳林大少爺不學無術,慣愛在女色上頭用心,家裡姬妾無數,眼前少女雖素衣簡服,連脂粉也不擦,但林大少爺書房裡的,豈能逃過他的手掌?心中未免替這丫頭可惜一回。
一時裡,等這些軍士搜完了這書房,也未在這書房裡搜羅出什麼要緊的東西來,書香便被軍士們押著去了一處院子。
書香在老太太房裡呆著的時候,也曾去過各院跑腿傳話,她被押進來時打量了一下,卻原來是被押進了大夫人的院子裡,院子裡此刻花木傾倒,狼藉不堪,挨挨擠擠,站了不少的人。
那軍士將她送進院子裡便不再理會,自行去了,門口又有軍士守著,火把將整個院子照的亮如白晝,穿的單薄些的丫環們也不知道是嚇的,還是冷的,都擠成一團瑟瑟發抖。
書香與別房的丫頭們本就不是很熟,她平日又是個沉默的性子,只好獨自站在那裡,卻不防蓮香從人群裡擠了出來,一臉的淚拉住了她的手,小聲在她耳邊耳語:「妹妹,你去了哪裡,嚇死姐姐了,我在院子裡轉了好幾遍沒尋到你。」
她反手握著蓮香的手,這時候始感覺到了害怕,也許是身邊有了溫暖的緣故,伸臂抱緊了蓮香。
昨天晚上,這個可憐的,善良的女孩子還在為自己以後的婚姻傷心害怕難過,可是林府這場大劫,她卻轉眼就開始為不見蹤影的書香擔心。
書香緊抱著她,嗅著她身上溫暖熟悉的氣息,低低在她耳邊耳語:「姐姐,書房被圍起來的時候,我第一個念頭就是,這下姐姐就不用嫁給戴瘸子了。」
蓮香一怔,轉頭來瞧她的臉,見她一臉的困倦,昨夜二人焦慮傷心,一夜未睡,可是此刻這小丫頭一臉調皮的望著她,好像解決了天大的難題一樣,討好的看著她。
她的淚涮的流了下來,在她身上輕擰了一把:「都什麼時候了,還能想到這個?」
小姑娘在自己身上揉了一下,做出一個怪樣子來,似乎很疼一般,似哭似笑,又伸臂牢牢抱緊了她,喃喃低語:「我從此以後身邊只有姐姐了!」臉上卻已有淚飛泄之勢。
蓮香邊替她擦著眼淚,邊安慰她:「姐姐也只有你一個妹妹了。」她是逃荒被賣的,父母兄弟早已失去了音信,不知生死。
二人緊緊相擁,在這寒涼的秋夜,都從對方身上汲取一時的溫暖,可是二人都有未曾說出口的半句話:明天以後,誰知道要被發賣到哪裡去?
姐妹在一起,那不過是一句安慰之句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