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全然未曾想到,同一時間裡,打擊接踵而至。
賀黑子以一種絕決的姿態拒絕這門婚事,落荒而逃。裴東明的態度也是同樣的堅決。
「我不會娶蓮香姑娘的。」
書香還處在被賀黑子嫌棄的幽怨情緒裡不能自撥,乍聞此語,下意識的便轉頭向連存求助。
連先生不是答應要玉成此事了嗎?難道是沒拿銀子不肯辦事?
連存一臉鎮定的站了起來,推脫道:「將軍找我還有事,我先過去一下。」準備出院子去外面轉悠幾圈,以躲避書香的目光。
方才見識過了小姑娘逼婚的模樣,萬一被她逮著一起來向裴東明逼婚……他一把老骨頭了,吃不消。
書香連逢拒絕,再高昂的士氣這會也不免低落了。她耷拉著腦袋坐下去,將自己整個人縮在連存那張寬大的圈椅上,思忖再三,終於鼓氣勇氣抬頭大膽的注視著裴東明,決定為蓮香申辯一回。
——果然還是自己太心急,逼迫賀黑子的事情被這位裴校尉撞上,讓他誤以為蓮香也是這樣大膽到不知羞恥的女子,所以才會拒婚的吧?
她苦笑著摸摸自己的腦袋,人在面臨危機與危機解除之下的下意識反應大概會有本質的區別。
比如在林家,小丫頭不規矩輕則一頓板子,重則被發賣到青樓妓院或者別的可怕的地方,甚至她初進林家的時候,就見識過一個小丫頭被活活打死。那時候她就知道,這個世界,最不值錢的是奴婢僕從的人命,被主家打死不過一張席子了事。
那時候她拼命告誡自己,一定要學會保護自己,裝傻賣呆,從不掐尖要強,不與人逞口舌之利,努力與周圍的人交好……或許這個世界無人能夠理解她的寂寞無助,那種由心而起的寒涼徹骨之意……
與人為善不過是想讓自己過的更好,可是善良的蓮香當她是親妹妹一般疼愛,三年時間足夠捂暖她這顆心……
後來得知左遷已經替她們這幹女子平了奴籍,並且要為軍中將士婚配,她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她再不是林家可以任人打死的小丫頭了,這條命終於攥回了自己手中。
她是不是應該慶倖,總算她還有些價值,哪怕這是身為女子最可悲之處,婚事不由自己作主,嫁一個全然不瞭解的人,生存環境惡劣,前路茫然……
可是,無論如何,她都要好好活下去,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活到更好!
所以她才能夠在最快的時間裡想到應對之法,先下手為強,想著在軍中為蓮香與自己挑個好相處的人……
「裴校尉,其實你跟黑子哥是軍中袍澤,關係應該很不錯吧?」
賀黑子那只傻熊,在校場上與他拼的你死我活,兩個人上了戰場還不是心照不宣的替對方擋刀劍……這個,大概算得上是關係很不錯了吧?
裴東明點點頭,不明白小丫頭要說什麼。
「其實……裴校尉瞧著穩重練達,黑子哥憨憨傻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卻是生死袍澤……」
裴東明還是不明白的看著她……姑娘你到底想說啥?
「其實蓮香姐姐與我雖然情同姐妹,但性格與我截然相反。」
裴東明仿佛有些明白了,難道這小丫頭還想做說客?他不動聲色的坐著,瞧著她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一臉焦色,又小心翼翼的觀察著他的表情,仿佛生怕下一句他再吐出一句拒絕的話。
這模樣其實有些可憐。
大概小姑娘不是被逼到了絕境,必不會這般挖空心思的想轍吧?
裴東明連自己也說不清,這一刻是憐惜她多一些,還是讚賞她多一些,只是不知不覺目光又柔和了許多。
書香見裴東明面上神色大有軟化的跡像,心中大喜:「其實我向你保證,蓮香姐姐溫柔善良,針線茶飯無一不好,與我這樣子的……」她似乎在絞盡了腦汁想要尋個詞來貶低自己,裴東明心中暗笑,果然是個花樣百出的丫頭。
「蓮香姐姐與我這樣潑辣膽大的完全不一樣……她最是嫺靜柔順了……裴校尉你就娶了她吧?」
大哥你好歹說句話吧一而再再而三的逼婚……還不是同一個人,你再不答應我都要崩潰了……
裴東明瞧著她的模樣,心頭微微不忍,但他註定還是要讓她失望了。
「我已經有瞧中的姑娘了,我是不會娶蓮香姑娘的。」
書香激動的跳了起來:「大哥你長不長眼睛啊,蓮香姐姐那麼好的人你都不娶,難道你看上懷香那只花瓶了?你不要忘了,懷香她雖然生的漂亮,但她看中的可是左將軍啊……哦不,她是奔著左將軍的家世跟錢財去的……」在裴東明饒有興致的目光之下,她越說越低,恨不得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今日太過激動,她情急之下早忘了這並不是個言論自由的世界。
這個男人大概要被自己嚇傻了吧?
書香懊惱的捂著臉,禁不住哀歎一聲,看來只能聽天由命了,這兩日的努力全白費了。
「裴校尉不想娶蓮香姐姐就不娶吧,強扭的瓜不甜,您寬坐,我先回去了。」她站起來,邊向外走邊恨恨詛咒,讓你有眼無珠瞧中了懷香,偏偏人家生的漂亮,瞧中了左將軍……
「姑娘且等等,能告訴我你為何相中了黑子嗎?」
裴東明對這一點極為好奇,不過是打個照面的功夫,這小丫頭就相中了黑子。她不是與自己也打過照面嗎?怎麼就沒相中自己?
書香轉身,誠懇的望著他:「你難道不覺得黑子哥哥直率簡單,容易相處嗎?」相中一個姑娘就敢跑到姑娘們住的地方,見不到人也一嗓子,乾脆俐落,才是真男兒吧?
「要不,裴校尉幫幫我,幫我跟黑子哥哥講講,讓他娶了我吧?」
書香猶不死心,這樣直腸子的男人合該落在她手裡才對啊!
裴東明嘴角暗抽,黑子是夠直率的,直率的都缺心眼了。
他站起來慢悠悠走到小姑娘面前,彎下腰去,靠近了瞧,小姑娘皮膚白皙,清秀的瓜子臉,杏核眼,算不得絕色美人,可是瞧著她站在牆角逼婚的架勢,怎麼都透著股勃勃生機,響水這片土地太過貧瘠,總要生命力頑強的植物才生活的更長久些罷。
裴東明滿意的瞧見小姑娘被這樣近距離的觀賞嚇著了,大大朝後退了一步,他毫不客氣欺身上前,伸手捏住了她挺俏的小鼻子,在她驚慌的注視之下偷偷加了點力氣,滿意的看到她眼中蕩漾出了朦朧的水汽,作為對她眼光獨到,竟然敢看中黑子的懲罰,旋即又放開了手。
「我瞧中的姑娘,可不是那個懷香的,而是另有其人。」
他放開了她,向外走去,又丟下一句話:「明晚便要成親了,到時候軍師會告訴你要嫁給誰,你還是別上竄下跳亂想轍了,乖乖回去待嫁吧。」
這媳婦兒,看來還是要儘快洞房了才能安生下來。想到洞房之時掀起蓋頭來,小丫頭不知道臉上會是什麼樣的表情,他就滿心的期待。
裴東明一臉笑意的離開了連存的院子,書香揉著鼻子暗暗慶倖。
這位裴校尉當著連先生的面很是穩重,可是避過了連先生卻敢下手輕薄她,果然稍嫌輕浮了些。這樣子的人,壓根就配不上蓮香。
她憤憤不平的往回走,複又想到明晚要跟個陌生男子洞房,不由心情燥亂。等到回到住的房裡,看到蓮香焦急的神色,又想到,這軍營之中的男子無論如何總比戴瘸子強上百倍吧?
五十幾對新人的婚禮,在數萬人的軍營中說大不大,可是準備起來卻也不算小事。
響水城的成衣鋪裡這三日都全力開工製作新嫁衣,指望著專門來量了尺寸訂做那是不可能的了,時間太趕,連繡的花樣都儉省許多,只領口袖口略有些吉祥花樣而已。
賀黑子是個執拗的性子,磨著連存再三確認,「蓮香姑娘是個豐潤的?」,直到得了連存確認,這才心滿意足的訂了下來。
營中挑出來的五十四名新郎一色的年輕小夥子,除了邊關的塵沙吹的皮膚黑了些,倒都是精精神神的好兒郎。
左遷滿意的看著這些身著鎧甲的兒郎們眼巴巴等著他下令開撥去迎接新娘,面上也是一團喜意。
新娘子的嫁衣不能省,但兒郎們的衣服卻可以偷工減料,反正是在軍營裡成親,索性就穿著鎧甲去迎親,也算別有特色。
大夏的婚俗其實頗多講究,納采問吉請期諸事不能缺,可是這是在邊關,生死系于一線,營中主事的年紀最大的一個還是連存這個未曾成過親的萬年老光棍,剩下的全是一幫年輕兒郎,因此這場婚禮便按著左遷與眾新郎的意思,怎麼自在怎麼來。
新郎一色的高頭大馬,胸前紅花,左遷一聲令下,眾新郎官在數千人羡慕的眼光之中向著新娘子居住的院子而去。
書香與蓮香最後一次確定彼此的妝容,都是淡淡點了些胭脂,蓮香的嫁衣略有些緊,倒越發顯出了她身段豐腴……書香的嫁衣反倒長的快要拖到了地上,她要邊走邊注意不要被自己的裙子絆倒了。
「姐姐,我快喘不過氣來了……」她終於也體驗了一把包辦婚姻的滋味。
「妹妹別怕,我……我也有些害怕……」蓮香本就微豐,一急之下額頭都急出汗來,書香忙拿帕子替她拭汗。
「姐姐你可知道洞房……洞房的事?」她順勢趴在蓮香耳邊調笑。
這年頭,婚前性知識本來應該是娘親普及的,可惜自己的娘……書香心中黯然,又想尋些事來轉移注意力,只好想法子打趣蓮香。
蓮香面色本就帶著些紅潤,被她這話給羞的紅霞撲面,眉目含嗔:「你這個小丫頭,亂說什麼呢?」
書香瞠目……這姐姐不會還什麼都不知道吧?
她只好緊貼著蓮香耳朵邊嘀咕:「……於是……就……那樣……可能有些疼……姐姐忍著些……」說著自己的耳朵也紅透了。
蓮香一手絞著帕子,一手輕輕捶打著書香,羞的連頭都不敢抬了,等她叮囑完了,才舉著拳頭在書香身上輕捶了兩下:「你這個丫頭,整天……」想想她當值的地方,乃是林大少爺的書房,那個人是出了名的風流鬼,不知檢點,書香知道這些也不奇怪。
可是……書香不會是……怎麼連疼不疼都知道?
她又沒親歷過。
蓮香腦子裡轟然一響,頓時面色慘白,顫抖著身子緊握了書香的手,小聲確認:「妹妹……妹妹你沒有被林大少……你還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兒吧?」
書香一愣,複又笑了,小聲道:「姐姐你真是心急亂想什麼呢?我們來之前可都是被那兩位嬤嬤挑過的,我要是被……還能站在這裡?」
蓮香已又是一頭的汗,不斷拿帕子拭著,「是我一著急就糊塗了……」
她兩個人互相安慰之時,懷香收拾好了過來,再三確認:「書香,你把我的那張紙沒有私留下來,交給連軍師了吧?」
她原想著自己也許至多是個妾,沒想到送過來的嫁衣有五十四套,心頭更是惴惴。
書香只覺她緊張的可憐,「懷香姐姐,我跟你又沒有仇,怎麼會將你那張扣下來?再說我要少交一張上去,連先生也會追問的。」
懷香摸摸鬢角:「那……那就好。」心神不定的站到鏡子前面,又去細細檢查妝容了。
旁邊有人打趣她:「懷香,你不抹胭指都是我們姐妹裡面最美的,現在抹了胭指,定然能將左將軍迷的神魂顛倒……」
懷香在鏡子裡瞧著自己的容貌,也略有幾分滿意,身邊早收拾好的女子都紛紛贊她美麗,今晚將軍定然會移不開目,懷香聽著,面上愈加帶了幾分得色。
女孩子們正互相欣賞著對方的妝容,只聽得外面馬蹄聲急雨一般而來,門口守衛的兵士高喊一聲:「迎新娘嘍~~~~」
房裡頓時炸了鍋,亂成一團。
「那是我的蓋頭,雁兒你別拿……」
「這明明是我的蓋頭……」
「呀——這有什麼好爭的,不過就是一塊紅布,誰的上面都沒繡著花兒,還不趕快蓋起來?」
……
紛紛亂亂,喜事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