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行獵

十二月初,燕檀身體已無大礙,可以四下走動,他說了多次想搬回營中去住,卻被裴東明夫婦苦留,死活不肯答應,盛情難卻,他只得作罷。

臘八的前一天他去了一趟自家小院,本來是想探望一下懷孕的懷香,但進去的時候,房內空空如也,灰塵積了老厚,懷香的衣物已經搜羅一空,人卻不見了蹤影。

他心中咯噔一下,許多不好的預感沖進了腦中,這女人雖然與他夫妻緣盡,開初成親的時候,令他在軍中丟了臉,此後二人夫妻關係也不見和緩,但這些日子見過了書香與裴東明夫妻恩愛如蜜,他心中漸漸湧上一個念頭:或者他與懷香本來就無緣夫妻,分開了也好……

只是這冰天雪地,她懷著孩子卻不知蹤影,實是令人擔憂。

燕檀去鄰居家四下打問了一圈,隔壁衛娘子,正是她們一起成親的,名喚春桃的恍惚想起,半個月以前,瞧見過懷香提著兩包藥回來,也不知道是不是生了意外?

他心急火燎去了藥鋪,藥鋪的古大夫想了想,才責備道:「那小娘子買的是打胎藥,你這當人夫君的,也太不經心了些。」

燕檀手腳發冷,這些日子休養的時候,常常會想起懷香腹中胎兒,也不知是男是女,雖然生下來,他身在軍旅,想要照顧大概得費一番功夫,尋個可靠的嬤嬤來,但他常年在屍山血海裡搏命的,對新生命很是期待。

大略就像身在響水的許多常年只有一小段日子能看到綠色的百姓,看到柏楊抽出了新芽,也會不由自主露出會心一笑罷?

不過,現在他的期待全部落了空。

懷香與他相處不過月餘,可是其人行事,細算起來,竟然沒有一絲肯吃虧的地方。若是她能毫無怨言的生下這個孩子,大約二人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在回到裴家小院的路上,腳下的積雪咯吱咯吱的響,他心中無比痛心的想道:沒有生下來,也好。

有一年,響水城被困達三月之久,城中餓殍不計其數,城上城下兩軍士卒屍連成山,孩子生了下來,能不能平安長大,也是未知之數……

那種對新生命的期待,對子嗣傳承的渴望,如雨中星火,遽然破滅。

裴家小院裡靜悄悄的,房中潔淨溫暖,火旁還溫著他的午飯,連藥也一併熬好了,那忙碌的人卻不在。

裴東明今日一早就騎馬帶著自家媳婦兒出城行獵去了。

外面雖然太陽高掛,但積雪甚厚,寒氣逼人,難為書香還興致勃勃的跟前跟後,猶如一隻嘮叨的小母雞一般,追著裴東明問東問西,諸如出城可以看到什麼啊,獵到什麼東西,有沒有寺廟之類,無數稀奇古怪的問題。

燕檀當時躺在火炕上,怎麼都不明白,這世上,有懷香那樣愛慕榮華的女子,亦有蓮香這般規行步矩,以夫為天的女子,亦有郭大嫂子河東獅威的婦人,怎的還有書香這樣古怪好奇的女子?

她好像對周圍的一切都懷著熱切瞭解的想法一般,仿佛這貧瘠枯燥的響水城乃是一個迷人的令人流連不去的場所,有無數的樂趣等待著她去挖掘。

哪怕是同樣一種麵粉,她也能做出無數種花樣的吃食來。

被書香悉心照料的這些日子,他終於不知不覺的長胖了。

燕檀喝了藥,又草草扒了兩口飯,拖著重傷初愈的身子在響水城四下打聽懷香下落的時候,裴東明正縱馬帶著書香賓士在白雪皚皚的戈壁。

響水城依香末山而建,香末山逶迤綿延,西接雲蕩山,東連瀚碧關,乃是大夏與蠻夷的一道天然的屏障。響水城虎踞龍盤,猶如蹲在大夏門口的一尊雄獅,牢牢守著大夏的門戶。但出得響水關,關外卻是茫茫戈壁,黃沙漫漫,古道悠悠,荊棘胡楊空掛雪枝。

響水城氣候晝夜溫差極大,一年之只也就只有隆冬時節的積雪能將這沙塵掩蓋一段日子,便是連盛夏時風,若刮起風來,抹一把臉,也能從汗漬裡摸到些沙砂來。

如今蠻夷撤軍許久,裴東明這匹戰馬又陪了他幾年,神駿威武,脾氣溫順,書香成親的時候蓋著蓋頭也曾在這馬上坐過個來回,當時馬兒行的慢,但今日全然不同,疾風烈烈,像小刀一樣在臉上刮個來回,她身上雖然厚厚穿了棉襖,又披了裴東明的大氅,也要冷的哆嗦,直往男人懷裡鑽。

冷冽的空氣甘美,但嗆進胸膛裡像冰棱子直戳了下去一般,刺得肺裡生疼,天地遼遠高闊,頭頂雲絮潔白,天空蔚藍壯美,遠處香末山積雪皚皚,腳下駿騎馬踏霜雪,偶爾有小兔子小狐狸遠遠瞧見了這一人雙騎,掉頭便跑,模樣機靈警惕。

書香在馬上幾乎要被顛散了架,可是還要忍不住的讚歎:「真美啊!」觸目之間至深的藍,至純的白,一人雙騎奔進這白與藍的世界,整個人仿佛驟然渺小,要被這天與地的藍白色吞沒一般……

只因太過壯美,太過震驚,反而無從說起,所有的語言都在大自然面前失了音,再華美的言辭也流於淺薄。

身前身後緲無人跡,但馬上擁著她的男子面目英挺,唇邊笑意莞然,腰背如松,在馬上挽弓搭箭,箭矢去如流星,一隻呆頭呆腦不及躲閃的兔子不幸中箭……

書香被裴東明從馬上放了下去,踩著積雪去撿兔子,男人肩寬腿長,威風凜凜坐在馬上,把玩著手中弓箭,見小媳婦兒提著血淋淋的兔子儘量伸長了手臂,一驚一乍的叫,那兔子還未斷氣,雙足猛然輕踢,她「啊——」的一聲尖叫,扔下兔子掉頭就跑,仿佛後面有鬼怪追著一般……膽小堪憐。

裴東明在馬上笑得前仰後合。

「都說了要跟為夫打獵,怎的這般膽小?」

書香抱著馬上搭下來的男人的長腿耍賴,死也不肯再去撿兔子:「它……它沒死……還活著……」

將一個垂死掙扎的生命提在手裡,看著它掙扎斷氣,實在太過心驚。

裴東明笑夠了,彎腰摸摸媳婦兒的小腦袋,「你也太膽小了一些,萬一……」萬一將來蠻夷大舉進攻,戰事危機起來,小媳婦兒這般小的膽子,他一個照管不當,如何是好?

不過這也沒關係,膽子這種東西,當然是越練越大的。

他當初一同入伍的兄弟們裡,有一位已經長眠在這關外的漫漫風沙之中的,當初就是連只兔子也捨不得射殺,後來經過數次戰場之上的洗禮,還不是提著大刀就可以眼也不眨的往蠻夷腦門上砍……累的狠了,殺完了人,拿積雪擦擦手上的血跡,照樣提起乾糧來啃……

他跳下馬來,撿了兔子,拴在馬鞍後面,又拉了媳婦兒上馬,駿馬揚蹄,激起一陣雪霧,一氣兒又跑了起來。

書香鑽在裴東明懷裡,雙手抱著他的腰,看著他嫺熟的挽弓搭箭,眉眼不自覺的凝重了起來,下頜咬緊,不由心生歡喜。

趁著他收弓的一刹,她仰起脖子,在他青青的下巴上輕輕吻了一下。

二人身高相距太過懸殊……她坐在他的懷裡,若是不想身子懸空,能吻到的便只有他的下巴了。

裴東明本來正在縱馬追著一群黃羊,張弓搭箭而去,卻不防下巴被親了一記,他低下頭去,小媳婦兒目光四下遊移,聲音驚惶而誇張,好似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般,死也不敢抬頭看他:「你看你看,那邊三隻好像一家三口……」

她指著的是黃羊群裡的三隻離的很近的黃羊。

裴東明哪裡還有心情射殺獵物?大掌捧過她的小腦袋沒頭沒腦便吻了上去,青青的胡茬在她下巴上廝磨,又拿鼻子從她的臉頰鼻子之上一路碰觸了過來,感覺著那細膩溫玉一般的肌膚,今日涼的驚人,最後狠狠吸住了她的朱唇,那柔軟如花瓣的櫻粉柔順的迎合了上來,他急切的心漸漸沉靜了下來,仿佛跋涉許久的旅人,終於尋到了最後那一陶罐清水,譬如甘露,要細細品嘗。

——先是輕輕的試探碰觸,漸嘗輒止,又戀戀不捨的欺了上去,最終啜著她口內甘蜜,吮吸不止。

腳下是奔騰逃命的黃羊群,馬兒躁動不安,天生賓士的本能在呼喚著它追上去……但席天幕地之下的一對人兒吻的忘我,纏綿難舍,早已忘了此行目的……

良久之後,書香伏在裴東明懷裡大口喘息,男人望著已經全無蹤跡的黃羊群在積雪中留下的淩亂奔逃的蹄印,一本正經道:「娘子,今晚入城,我定然會被城門口值守的兄弟們笑話的。」

全軍比武得冠者帶著媳婦兒出城去打獵,居然只獵到了幾隻兔子,說不去可不得笑死人嗎?

但他春風得意的面孔之上,全然沒有為了即將遇到的窘況擔憂的意思。

書香伏在他懷裡耍賴:「那是你的事,可不關我事。他們笑也只笑你本事不濟……只能獵兩隻兔子充數……」

裴東明一臉的促狹:「哪裡!我還獵到了一隻小狐狸。」

書香直起身子來,興奮的四下去瞧,「皮毛漂亮不?我能做個圍脖不?」她只當伏在這男人懷裡的這會功夫,他出手射到的。

無際的戈壁灘上頓時響起男子爽朗響亮的笑聲,無拘無束:「我懷裡這只不就是嗎?」

女子眉眼生俏,卻又故作兇狠,擰著他的耳朵:「教你編排我……我哪裡是狐狸了?」

「娘子饒命!你不是狐狸,你比狐狸還媚惑人好不好?」

朗朗笑聲在這無際戈壁傳出去老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