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錢掛上樹梢,可以採摘下來做榆錢疙瘩的時候,書香終於可以下地適當的走動幾步了。嫣柔跟綠柳得空了扶著她在院子裡走個來回,再在院子裡擺個躺椅,鋪了厚厚的褥子扶她躺下,身上再蓋條薄被,最是愜意不過——如果,能夠存心忽略城外正如火如荼的戰爭的話。
四月份的陽光帶著淡淡暖意打在她身上,小妞子在她左手邊絮絮叨叨,手裡拿著一大串洗乾淨的榆錢,自己吃一口,拿小胖手摘一把餵一口給她。
她右手邊坐著個沉默的八九歲的半大小子。
說起來,這孩子也是個可憐的,阿不通帶著手下翻過險的香末山,刺探軍情,有兩日落腳在他家……這孩子親娘受辱自盡,好好一個三口之家頃刻家破人亡。
郭大嫂子講起這件事來,心有餘悸,萬分慶倖她們獲救,不但將還躺在炕上的書香教訓了一頓,連前來玩的羅桃依都沒有放過,毫不留情的訓了一頓。
兩個人就好像犯了錯的小孩子,在她面前一時都變得老實乖巧,乘著她瞧不見的時候,兩人偷偷擠眉弄眼。
本來這孩子跟他爹被救了回來,一直住在營中。山民自稱姓鐵,軍中將士都叫他老鐵自被救了回來以後,便求左遷收留,帶著孩子投軍。
左遷很是為難,軍中將士最小的也有十六歲了,一個八九歲的孩子連把槍也扛不動,放到城樓上,純粹是個活的箭靶子。
最後老鐵進了營,分到了燕檀手下,孩子尚無大名,軍中將士皆小鐵小鐵的喚他,這孩子倒也機靈,每日裡在營裡跑來跑去,但隨著戰況愈烈,營裡再住著個小孩子,著實不便。
燕檀趁著輪休,帶著鐵家父子倆前來尋書香。
鐵家父子當時拘謹的站在院子裡,不肯進房。老鐵自進了營,脫下那身獸皮,換了軍服,瞧著便是個高壯憨實的漢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乍逢家變,很是沉默寡言,但因著長居在山中作獵戶,箭術居然很是不錯。
燕檀自上次書香被救那次,再不曾瞧見過她,站在裴家西廂門口,一時都有些隔世之感,直到嫣柔打起簾子來,請他進去,這才進了房。
書香見到他還提著兩隻雞,跟一盒子點心,怨他胡亂破費。
「你軍餉都留著將來娶媳婦兒呢,怎能胡亂花用?」
燕檀凝目細瞧她,見她不復當初被救時的張惶,後來在營裡聽聞她命在旦夕,好些日子不得安睡。有一晚竟然做了個荒唐的夢,夢裡他回到自家小院,發現娶了新婦,新娘子蓋著紅蓋頭靜靜的坐在那裡,在夢裡他的心無端狂跳,擂鼓一般,聲振耳膜,仿佛有什麼預感,好像伸手就能夠抓住幸福。
他一步步走過去,緩緩挑起新娘子的蓋頭,蓋頭下的新婦妝容淡美,巧笑嫣然,面容驚人的熟悉,他一時驚住,手裡秤桿掉了下來,整個人驚醒,背上出了一身的冷汗,仿佛被什麼見不得人的念頭嚇住了……
彼時整個響水城上城下一片闃靜,城下烽火連營,城上戒備森嚴,空氣中似乎都飄著看不見的血腥味,他不過與裴東明倚著城牆打了個盹,便被這夢嚇醒,再難入眠。
裴東明那些日子又不能回家去照料她,大約也是煎熬的厲害,整個人都脫了形,瘦的眼眶深陷,此刻在慘白的冷月之下,說不出的滄桑。
那一刻他忽然有一種衝動,不管不顧的跑到裴家小院裡,哪怕,看她一眼也好——至少,他想要她安好活在這世上……
幸好,他從來不是個多話的人,日漸沉默也不奇怪。
「也花不了多少。」他將懷裡剛發的軍餉遞了過去,「你要想吃什麼用什麼,就拿這銀子去花,反正放在我這裡也沒什麼用處。」
往日裡,她必親手接過這銀子,有一次他甚直碰到了她微涼的指尖,一觸即離。那種微涼的觸感,好幾日都停留在了他的指尖一般。
不過今日她精神不大好,半倚在被垛上,笑著去央告嫣柔:「勞煩姐姐把這銀子放進我的妝盒裡。」
嫣柔上前來,接過銀子,徑去放進她妝盒裡。
燕檀聽到銀子輕輕落進木質盒底的聲音,他不知道到底他寄存在這裡的是銀子,還是一顆心?
他坐在那裡,慢慢飲著茶,又將老鐵的事情講了講,提起小鐵,很是有些救告的意思。
「……嫂子不知,這孩子整日在營裡跑,起先無戰事還行,如今戰事激烈,將他獨自安排在我的小院子裡,也不是個事兒,怕萬一有個照顧不到……我今日來,一則瞧瞧嫂子的病,二則想求嫂子照管這孩子些日子,等這場仗打完了,再讓老鐵把他領回去……」
他從前也不是個求人的人,張口求人實在做不出來,只覺作出乞憐之姿,難看得很。如今不知道為何,對著她說這些話竟然順溜得很。
書香自然滿口應承。
綠柳出去帶了他們父子前來,老鐵站在裴家西廂裡,頭都不敢抬,臉漲的通紅,感激的話說的磕磕巴巴,慘不忍睹。
燕檀實在看不下去了,拍拍他的肩:「我家……嫂子素性溫柔,老鐵你別擔心會虧了小鐵。」
這件事就這樣定了下來,家裡又新添了一口人。
等燕檀跟老鐵走後,小鐵被郭大嫂子帶去陪小妞子玩,嫣柔笑道:「那位燕大人瞧著娘子的目光真是關切的緊,好像很是擔心娘子的傷勢。」
書香倚著被垛淺笑,「姐姐哪裡知道,他可是我家夫君的異姓兄弟,上年在戰場上拿自己的命換了我家夫君一命,我們夫妻倆個拿他當血親相待的。」
嫣柔見她目光磊落,全無苟且曖昧之意,這才驚覺自己失口:「瞧我這張嘴,淨胡說!娘子千萬別跟我一般見識,跟娘子在一起這些日子,只因娘子是個溫柔可親的人,奴婢竟然越來越放肆了!」
書香拉著她的手感激不已:「姐姐這是說什麼話?竟然在我面前稱奴婢,這不是折殺我嗎?羅夫人讓姐姐暫且過來我家,只是憐我夫君不在家,生病乏人照顧,這些日子多虧了兩位姐姐,我心裡,還不知道要怎麼謝你們才好呢!」
嫣柔連聲不敢當。
書香又道:「說起來,我們夫婦有這樣的兄弟,也算是福氣了。尋常人家,漫說是旁人,就算是親兄弟,一命替一命的事情做到的也不多,更何況是這樣全無血緣的袍澤。也就是戰時軍中,這有幸得了這樣的深情厚義。」
小鐵於是住到了裴東明家裡。
裴東明不在家,嫣柔與綠柳兩人同她住在了西廂,小鐵獨自住在了東廂。
家裡新添了一口人,起先嫣柔與綠柳只當又新添了活計,哪知道住下來之後,才發現這孩子乖巧的緊。
早晨起來,擔水劈柴,灑掃餵雞,所有粗活都肯做。
本來嫣柔與綠柳乃是羅夫人房裡的大丫環,這些粗活也做的也極少,但被派來侍候書香,雖然有郭大嫂子或者郭家大妞子常過來幫著做些粗活,但有時候難免還是要親自挽起袖子來做。不成想,小鐵來了之後,這些活都被這孩子搶著幹了。
書香整日躺在炕上昏睡,有時候醒了來,也沒精神頭逗小孩子,嫣柔跟綠柳卻整日與這孩子在一起,漸漸對這孩子越來越疼,不但替他新做了衣服鞋襪,又整日做些好吃的給他。
小妞子自從打破了羅敏的頭,這些日子被郭大嫂子看的死緊,有好幾次郭大嫂子看著小妞子歎氣,生怕養成了第二個羅桃依。
「羅大小姐有個城守老爹跟在後面收拾爛攤子,你爹如今還是個小兵,娘也不指望他出人投地了,只巴望著他平平安安的能熬到戰爭結束,留條命下來,我們一家子好生過日子就好。萬一養出個禍胎來,可如何是好?」
被郭大嫂子串門的時候還牢牢牽在手裡的小妞子小嘴癟成了包子,一臉的不憤不服,不就是打破了別人的頭嗎?
「爹爹都上陣殺敵,聽說一刀砍下去,血濺的老高……都沒有事兒,我就打破了一次別人的腦袋……」
書香與郭大嫂子面面相窺……這孩子難不成還想上戰場?
「小妞子這般厲害,將來想做什麼呀?」書香頂著郭大嫂子火力十足的眼神,逗小妞子。
「我將來要像娘一樣上陣殺敵!」
郭大嫂子:「……」誰沒事給小孩子講這些事?老娘一定要敲掉她的牙!
書香一臉佩服的瞧著這小丫頭:「小妞子真了不起!」竟然有這樣的雄心壯志。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著小鐵與小妞子「志同道合」,二人都有著將來投軍殺敵的志向,兩個孩子竟然意外的投契,沒兩日便玩在一處,難分難舍。
城下的北漠軍營裡,阿不通親自披掛上陣,督促著士兵架起雲梯攻城。
——自上次逃往香末山深處,響水駐軍雖然派兵進山搜尋,最終讓他脫身而去。香末山山脈綿延,撒進去一萬人都不打眼,更何況只是尋找幾個人。
北漠軍士體形高大,勇猛兇悍,好些人臉上都紋面,提著大刀嗷嗷叫著往城樓上爬,弓箭手一排排放下箭去,總有人悍不畏死的往上爬,城下已經摞起了屍山,還不見阿不通鳴金收兵。
這種打法,總與往年他的戰術風格極為不同。
左遷帶著一干將士在城門樓上苦思良策,偶爾個把蠻夷闖上城樓來,提著大刀便向著他沖了過來,還未到他面前,已被人攔住,城樓之上頓時混戰成一片,碧血四濺,斷肢殘骸,白骨屍山,直如修羅地獄場。
城內卻是四月豔陽天。
羅桃依揮著鞭子站在裴家小院子裡,指揮著書香起來活動筋骨,嫣柔苦勸:「大小姐,裴娘子身子這才剛好了幾日,總要她全養好了,再練不遲吧?」
羅四海這些日子臉色凝重,不用他說,羅桃依也知道戰事緊張。他甚直張羅著想要送老母與羅夫人,還有羅桃依回京。本來還有羅毓,但自從戰起,羅毓便在城樓上殺敵,羅四海曾跑到城門樓上尋過兒子一回,見他一身鐵甲血衣,面容剛毅,早不是關在書齋裡埋頭苦讀的少年了,只得作罷。
羅桃依是個倔脾氣,死活不肯回京,這些日子脾氣暴躁,時時刻刻想揮鞭子,見書香一副懨懨的樣子躺在那裡,就失了耐性。
「再躺在那裡,我看你下次遇上危險,可還有力氣逃跑?」
嫣柔連忙制止:「大小姐,這種話哪裡能亂說?裴娘子再將養些日子,定然能陪大小姐頑了。」
書香雖然整日躺著,或者就在院中走動幾步,但卻不是個傻的,從羅桃依焦躁的眼神裡,她仿佛能感覺到戰爭的鐵蹄已經逼的很近,或許稍不注意,便要被踩的血肉模糊。上一次逃命的可怕經歷宛在眼前,她婉拒了嫣柔的好意,跟著羅桃依鍛煉身子。
——就算胸口隱隱作痛,也尚在能忍受的範圍。
羅桃依家裡是請過武師教導過的,她當起師傅來一板一眼,書香起先幾乎有些堅持不下來,第一個晚上躺在炕上,不但胸口疼,整個人都似散了架一般,全身的骨頭都痛。
第二日,她在院子裡正跟著羅桃依練拳腳,身後卻跟上來個小尾巴,小鐵悶不吭聲也跟在她後面練,不到中午,又跟了個小尾巴,小妞子跟在小鐵後面練……
半夜她將自己整個人捂在被子裡尋思,要是被倆小孩子比下去了,那才叫丟人呢。
無論如何,這件事得堅持下去!
最高興的莫過於羅桃依,本來內定的是一個徒弟,結果又莫名添了兩個,雖說是小豆丁,但孺子可教,對她又恭敬又乖巧,還順帶能打壓一下某個以生病為藉口,妄圖偷懶的人的氣焰,何樂而不為呢?
她帶著三個徒弟在城守府內的小校場裡跑步的時候,郭大嫂子正組織了城內的婦人去城門樓下燒油鍋。
北漠蠻夷迎著城頭不斷砸下來的檑木滾石與迎面而來的箭矢,悍然攻城。城下屍骨成山,城頭滾燙的熱油潑下去,正攀著雲梯往上爬的北漠軍頓時被燙的哭爹喊娘,鬼哭狼嚎。
城頭守軍將燃著的火把丟下去,整個雲梯都燒了起來,沖天大火而起,攻城利器轉眼便燃起了地獄烈焰,成了奪命殺器。
戰爭,已經進入了白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