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東明與書香趕到蘇阿媽的院子裡時,蘭萱正悄然立在正房門口,手裡提著個籃子,一臉古怪的笑意,見到他二人,連忙上前小聲招呼:「老爺夫人,老太太正在招呼客人……」阻礙之意一望而知。
蘭萱向來比秋芷穩重,書香見得她這模樣,極是好奇,索性輕手輕腳挪到了房門口去偷聽,一聽之下差點笑岔了氣。
他們本來是抱著保護蘇阿媽的心態來的,哪知道房內的情形卻與秋芷描述的截然相反。
一門之隔,只聽得蘇阿媽熱情的招呼賀大娘吃東西。
「……老妹子,你一定要嘗嘗這瓜脯,這蜜餞,還有這甘草杏……你是不知道啊,我年輕的時候就愛吃個零嘴兒,我家老頭子這麼多年都養成了習慣,在草原上遇上過往商旅或者遷徙的族人,總喜歡給我買些零嘴兒……」蘇阿媽是個實在人,不帶半點炫耀的。
書香輕輕將門簾掀起一條縫,看到賀大娘焦黑的臉,顯然後者並不認為她這是事實求事,只當她在顯擺,拿著蘇阿媽塞在手裡的瓜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一臉的彆扭。
——說起這個,蘇阿媽愛吃零嘴兒,書香也跟著沾了光。
蘇阿爸作了獸醫之後,見家裡經濟不緊張,每次給蘇阿媽一份零嘴,就必然有書香一份,到了書香懷孕以後,蘇阿爸每日買的零嘴兒三分之二都歸了書香,餘下三分之一才是蘇阿媽的。
蘇阿媽對這一點倒毫無怨言,歡歡喜喜盼著小孫子的降生,裴東明與書香卻愈加喜歡親近二老,一家人相處的極為融洽。
蘭萱將籃子輕輕往書香懷裡推,小聲在她耳邊嘀咕:「方才生兒送來的,老太爺今兒治好了一戶人家的耕牛,主家請客去吃飯,他便將給老太太與夫人買的零嘴兒跟今日掙的銀子先送了回來,正趕上賀家老太太在,老太太便留了一半給夫人,其餘的留下來招待賀家老太太……」
書香打眼一瞧,在籃子裡撿了一條肉乾扔進嘴裡輕輕的咬著,繼續趴在門上小心窺探。
蘇阿媽一把年紀,與年輕人到底有些講不到一處,如今乍然來了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老婦人,總算是有種找到「同齡人」的感覺。北漠人天性熱情好客,她倒想把家裡能待客的東西都拿出來。
可是賀大娘年輕時候是吃過苦頭的,勤儉了一輩子,從來不曾亂花一文錢,況賀老爹能不出去賭錢就已經算不錯了,後半輩子生活在她的壓迫之下,讓賀老爹往東他不敢往西,讓他打狗他不敢攆雞,賀大娘不開口,賀老爹連花半文錢的權利都沒有,遑論買零嘴兒來討她歡心。
也許在賀老爹的眼裡,自家這老婆子壓根就不需要零嘴兒,只要一日三餐飯能填飽肚子就足夠了。
「一個女人家哪裡能這樣子貪嘴?」賀大娘咬了一口瓜脯,只覺甜香滿口,又有嚼勁,但心裡卻極是不舒服,咽下去了才想出一句話來找補。
蘇阿媽一臉的驚異:「在我們漠北草原上,只有沒本事的男人才拘著不讓自家女人吃。有本事的男人都是打獵放牧多弄些好吃的來養著自家的女人……」她想了想,很是納罕:「我瞧著東明對香兒就挺好,有什麼好吃的都惦記著她,回家都會順道帶回來……」
言下之意是賀大娘家難道跟她們家不一樣,男人還管著女人的嘴不成?
——蘇阿媽純粹是好奇來著,全無惡意。
北漠人天性好客熱情,是個豪放的不太注重**的民族,成親的婦人們分享一下家裡男人帶回來的吃食是最基本日常的活動,蘇阿媽孤獨了幾十年,遇到賀大娘,不過是民族習慣被點燃了而已。
可惜賀大娘卻習慣了家醜不可外揚,一輩子藏著掖著,對外一律宣稱賀老爹是最好的男人……說得久了,連自己也相信了。今日被蘇阿媽習慣性的分享之語撩撥的一張臉頓時僵住了,面上皺紋叢生,比她的心思更要多幾分褶皺。
蘇阿媽這番話讓她坐在這裡對自己的一生做個簡短的回望,滿腹辛酸就算是拿兒子是個當官的,比裴東明這商戶白丁地位要高出許多這一條值得她足以自傲的事情來抵擋,都抵擋不了。
兒子再意氣風發,她這一生夫妻不睦,從不曾順心順意的過一天被夫婿疼愛的日子,這倒是真的。
她愈想心中愈是不舒服,只覺蘇阿媽的笑容特別礙眼,總要想個法子將她這笑容撕下來,終於憋出一句:「老姐姐,說句不好聽的話,你雖夫妻和睦了一輩子,但連個孩子也沒有,你家夫君他就不曾埋怨過你?」
蘇阿媽年輕時候也是草原上一枝花,馬上英姿颯爽,近些年年紀漸老,身子不好,這才服了老,說話行事越來越柔緩,連笑聲也輕了許多,此刻卻忍不住大笑起來。
「他有什麼好埋怨的?我們北漠人在草原花會上定情,男女成婚以後,要是有了孩子就是神賜,沒有也是命中註定。當年他在花會上看中了我,也不是為著生孩子,而是覺得跟我歡歡喜喜過一輩子,已經是老天賜福了!」
大約有幾十年不曾提過這些舊事了,蘇阿媽一臉的緬懷之意,神色之間泛起了幾分少女的羞澀,「本來我阿爸阿媽是不同意我們的親事的,連幾位阿哥也一意阻撓,但我們夤夜離開了北漠王庭,這才能在一起過日子……」
賀大娘驚的差點將口裡的瓜脯整塊吞下去,張口結舌,「你……你們私奔……」
「我們北漠人只要男女相悅,天地為穹廬,神命為媒,就可成親。」
北漠詞典裡,壓根就沒有私奔這個詞兒。
被異族文化差異的巨大衝擊力擊的一陣陣頭暈的賀大娘一時半會講不出一句反駁之語。大夏朝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私奔的男女,路上碰見了還會遠遠唾一口口水以示不屑為伍,哪裡還會坐在這裡同桌喝茶吃零嘴?
但對方是北漠人,而且講起私奔來理直氣壯,坦然到她沒辦法擺出一副鄙視的面孔來,將南夏的規矩框框往她身上套,好教她知道一點廉恥,只是心裡膈應的慌,有心想要離開,又想起今日要辦的事還沒有眉目,只得強自坐了。
蘇阿媽完全不知賀大娘心裡的計較,又將桌上的肉乾遞了過去,隨意閒聊:「說起來也是我們老兩口的福氣,只當老天不肯給我們恩賜一個孩子,哪知道是老天怕我們太辛苦了,到了這把年紀,才賜了我們兩個孩兒,省卻了一場辛苦,得了兩個乖巧懂事的孩兒。」
她笑眯眯拉起賀大娘的手來輕拍了兩下:「老妹子,你覺不覺得我家東明跟香兒是難得的懂事孝順的好孩子?」那模樣,全然是為母之人期待的等著別人誇自家孩子的表情。
「他們兩個自然是好孩子!」可惜卻不是你生的,賀大娘暗暗在心裡補充了一句。
她習慣了對比,年輕時候與小姐妹對比針線女紅,家世樣貌,成親了與人對比夫婿公婆,生子了與人對比孩子,娶了兒媳婦了還要拿來與別人家的兒媳婦比比……不自覺拿旁人家與自己來對比已經成了下意識的習慣了……
可惜蘇阿媽卻是在天大地大的草原上過的,放眼望去天地開闊,目光自然也不再拘泥與內宅,跟大夏內宅裡窩了一輩子與鄰里親人對比了一輩子的賀大娘全然不同,關注的點也不同。
書香是個聰慧的,趴在門上聽了這許久,越聽越想捧腹大樂,賀大娘跟蘇阿媽的腦回路完全不在同一條線上,任是賀大娘再喜歡攀比……對蘇阿媽來說,大約也毫無打擊力吧?
反倒是賀大娘一臉飽受打擊重創的模樣,早已不戰而敗。
她牽起裴東明的右手,又從蘭萱手裡接過籃子,塞到裴東明左手裡,輕聲囑咐蘭萱,就說他們還沒回來,賀大娘還是留給蘇阿媽去招待,她實在不耐煩與賀大娘這樣一腦門子官司的老太太打交道,于胎教不利。
裴東明被她拖著慢慢往回走,見她一臉感慨的笑意,趁著四下無人,偷偷在她臉上輕啄了一下,問道:「想什麼呢?」
書香滿足的瞧瞧身邊的男人,不無得意的想到,都說知足常樂,虧得她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忽覺小腹那裡似有個氣泡輕輕飄動,不由「呀」的一聲低呼。
裴東明頓時大驚,「娘子你怎麼了?」
小媳婦兒本來笑的甜蜜,哪知道忽然之間驚呼了一聲,驚愕的站在那裡,動都不敢動,他頓時心頭發慌,語調都變了。
「 他…他踢了我一下……」熱淚盈眶的……
「他……他會踢人?」裴東明驚惶失措的瞅著小媳婦兒的肚子……上一胎不及胎動他就上了戰場再沒回來,還沒來得及體驗孩子的跳動,聽到胎兒能在肚裡踢人,他驚恐的瞅著媳婦兒的肚子,比大軍壓境要驚恐的多……
書香擔過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不過須臾,隔著夾衣,裴東明感覺到了兩下極輕微的動作,就好像小孩子隔著肚皮輕輕的蹬了兩下小腳丫子,與他打個招呼一般。
七尺高的漢子忽然之間就有了淚意,抬起頭來看時,書香早已經淚流滿面,時隔一年,她終於又感受到了腹中胎兒的跳動……
夫妻倆站在院子裡相對而視,淚意朦朧,都為了這新的小生命而欣喜不已。
生命本身的萌動就是奇跡,燦美到讓人忍不住流淚,心為之融,情為之化,只剩了滿腔的期待與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