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前一後壓過幾條街,像在日本時那樣,雖不說話,也不覺得尷尬。
許衡很感謝對方的識趣:這種表白失敗的敏感時期,總是多一句不如少一句的。
不知道走了多遠,直到夕陽西下,滿街店舖華燈初上,她才意識到自己有些餓了。
然而,還沒等許衡喚住王航,便被另一個熟悉的身影奪去了注意力:「小四川?」
「長舟號」上的服務生剛剛從街邊的火鍋店裡出來,見到許衡明顯一愣:「許律師,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不遠處,王航被隨之而出的另一幫船員攔住去路。
為首的老軌明顯喝高了:「哈哈,王船,你終於決定開葷了?我就說嘛,這麼好的地方,不快活一下對不起人生啊。」
就連平素裡以駕駛室高管自居的宋巍也與他們勾肩搭背,臉頰上泛著酒後特有的紅暈:「走走走,船長,今天我請你!」
「少拿請客當藉口,你小子是想要船長『幫忙』吧?」
船員裡有人大聲提出質疑,隨即引發一陣哄笑。
王航朝許衡這邊看了一眼,低聲交代著什麼。原本醉醺醺的船員們紛紛扭頭,見到她也近在咫尺,臉色頓時變得十分尷尬。
「許律師,嘿嘿,許律師……」老軌原本還在咋咋呼呼,如今突然撓著後腦勺,似乎無話可說。
與她相熟的宋巍更是躲進人群裡,連氣都不敢出。
許衡只好與站在近旁的小四川搭話:「你們吃過晚飯了?這家店味道怎麼樣?」
抬頭,她假裝被店舖招牌吸引了注意力,不動聲色地開始打量周圍環境:兩層高的小樓沿街鋪開,道路兩側分佈著密密麻麻的巷子。靠右手邊的巷子裡,影影倬倬地掛著一溜兒紅燈籠;左手邊則多為餐飲店和大排檔,顯得更加熱鬧。
「好吃,巴適得很。」小四川紅著臉,抹了抹嘴道,「這裡都是自助餐,22坡幣一個人,還管飽咧!」
許衡沖王航點點頭,忽略其他人的僵硬表情:「王船,我們就在這兒吃吧?」
他沒有反對,而是拍了拍老軌的肩膀,囑咐一句:「注意安全。」
「安全,都帶著安全套呢!」生性爽朗的老軌沒忍住,終於還是爆出了心聲,再次引發一陣哄堂大笑。
許衡沒回頭,自顧自地掀開冷氣簾,貓腰進了火鍋店。
王航目送船員們進了對面的巷子,很快也來到店裡。
許衡已經替兩人付過錢,正在吊扇下的圓桌旁邊研究菜單。
他悄悄鬆了口氣,拖過一把椅子坐下。
許衡從菜單上抬起眼來,指著火鍋店名旁綴著的一串英文地址問:「geylang……王船,這是哪裡?」
王航看過來,目光裡有氤氳不明的光,似乎在分辨她問題背後的含義。
即便兩人之間隔了張桌子,許衡依如遭電擊,背後的汗毛再次不爭氣地根根直立。見對方沒有答話的意思,只好自己給自己搭梯子下台:「不就是紅燈區嗎?別裝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我又不是沒見過世面。」
他低頭擦碗筷,嘴角噙著惡作劇得逞的笑意:「見多識廣。」
許衡被這明顯嘲諷的語氣堵得心方,只好憤憤然低下頭,繼續研究中英文混雜的菜單。
餘光掃到王航那邊,卻見他的手指修長,正將茶水從杯子裡傾倒出來。細細的筷子斜撐著作導流,溫潤液體一點點漫過粗瓷白碗,反射頭頂吊燈的昏暗光線。
桌子中間的銅鍋裡,已經加足了濃稠湯料,正汩汩地冒著蒸汽。
周邊的座位上全都坐有客人,在川香麻辣的氛圍裡醞釀出滿滿一室的人間煙火。
時間似乎都在那一刻靜止了。
許衡強迫自己收回視線,招呼服務員來點好了菜,故作大方地說:「今天這頓算我的,『虎吃』!」
王航笑得漫不經心:「好。」
許衡輕咬嘴唇:「……算是賠禮道歉。」
王航挑眉,目光裡有幾分瞭然。
服務員很快便端盤子回來,兩人忙著下鍋涮菜,不再言語。
吃了一會兒,他像突然想起來了似的,隨口道:「芽籠是新加坡唯一的合法紅燈區。」
許衡回憶起剛才看過的那個單詞:「『芽籠』……這個翻譯倒是別緻。」
王航點頭表示認可。
透過火鍋店裡油膩膩的窗戶,看得到街面上模糊的光景:兩層小樓並排林立,各式各樣的雕樑畫棟,無聲訴說這此地昔日的繁榮。臨街鋪面多採用中文標牌,往來行人也多為華人,看起來就像個小小的唐人街。
如果留心觀察,在風格迥異的各色美食檔口之間,確實藏著數不清的按摩院和酒店。更奇怪的是,斗栱飛簷之間居然還有很多因地制宜、偏安一隅的寺院、道館和清真寺。
這些宗教場所跟國內動輒佔地幾十、上百畝的廟堂不同,一個窗口、一層小樓就能自成一派,在鶯鶯燕燕、燈紅酒綠之間獨享安然。
「食色性也」四個字,在這方天地中得到了最完美的體現。
許衡問:「船員們經常來這裡……『放鬆』?」
王航「唔」了一聲,搖頭道:「估計是因為那筆意外的獎金,平時他們可捨不得在新加坡『放鬆』。」
許衡眨眨眼睛:「怎麼講?」
他抿著嘴笑,用手摀住唇,目光偏向窗外,像個羞澀的少年。
許衡連忙低下頭,用滾燙火熱的食物轉移注意力,平息同樣滾燙火熱的心跳。
「我們國家船員的心理價位是10美元或者100塊人民幣,這邊的市場價將近300塊,太貴了。」王航好不容易板起臉,用宣讀航行日誌般正經的語氣說道。
發現對方是在消遣自己,許衡覺得臉上快要燒起火來,近乎咬牙切齒:「挺熟悉行情的嘛。」
「一般,聽人說的。」
海員和妓*女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兩種職業,對於浪裡來水裡去的男人們來說,金錢與性都是理所當然的奮鬥動力。
許衡對此早有耳聞,只是沒想到事實會這麼突兀地展現在自己面前。
王航放下筷子,雙肘撐住桌面,饒有興致地看向她:「你很鄙視這種行為嗎?」
許衡抽了張紙巾,擦乾淨額上被辣出來的汗滴,無聲地搖了搖頭。
「怎麼講?」
「謀生而已,賣什麼不是賣?」她扭頭看向窗外,衣著豔麗、花枝招展的站街女已經上工,三三兩兩地站在路燈的陰影下招攬生意。
王航順著她的視線看出去,被某位身材豐腴的人妖留意到,被迫承受了一個媚眼。
他連忙斂回心智,半玩笑半認真地說:「也對,律師賣得比較高檔。」
「彼此彼此。」
王航看得出來,她並不為法律職業自豪。在女孩心目中,或許真沒有覺得比站街女高貴多少。
吃完飯出門,芽籠大道上的霓虹燈盡數亮起,花花綠綠地裝點出一片火樹銀花的不夜天空。
從冷氣充足的火鍋店裡到熱帶傍晚潮濕的露天氣候,許衡很快被熱出汗。她跟在王航身後,聽著一路上站街女的各種招攬:
「帥哥,玩玩吧?」
「我是新來的,包你滿意。」
「50塊坡幣,馬上就可以走哦。」
這裡就像一個巨大的人肉超市,商品就是穿著性感暴露、各種膚色的女人。她們或倚或靠地站著,等接到業務後便盡快交易,交易完成後再出來站著,尋求下一筆交易。
走了沒多遠,王航將手背到身後,頭也不回,就那麼空空地蕩著。
許衡心想,你真當我沒腦子的嗎?吃一塹長一智不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總行吧?
她沒有理會,而是乾脆大步超過了對方。
然而,還沒等走出多遠,便聽到隱約的警笛聲傳來。街邊的人群開始混亂,穿著高跟鞋、搔首弄姿的女人們推搡著、爭先恐後地擠進路邊小巷。
許衡猛然回頭,卻發現已經找不到王航,她試圖逆著人潮而動,最終卻只能被迫隨波逐流。
慌亂中,拖鞋不知被誰踩掉,很快被撞得跌倒在地。
「王航!」許衡大聲呼喊他的名字,卻沒有任何回應。
中文、馬來語、印地語、英文……各種蕪雜的聲音響在耳畔,伴隨著亂糟糟的腳步聲、抱怨聲,很快被一*的人潮堙沒。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始終保持匍匐的姿態,將四肢藏進身體底下,像刺蝟一樣緊緊蜷縮成團,任由腳踩、踢踏也不敢放鬆。
再後來,人群逐漸散去,只剩下淒厲的警笛聲響徹大街,身著制服的警察在紅藍光影下靠近,大力而粗暴地將她從地上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