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監所裡的警務人員逐一查鋪並分發早飯。
孫木蘭還在床上賴著,許衡替她領回漢堡和礦泉水。正準備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便聽見廣播裡不標準的普通話喊自己的名字。
還是昨晚那個隔離區,她領回了所有私人物品。隨即又被送進一間會客室,說是馬上有人來接。
等待的過程漫長而煎熬,直到房間的門再次推開,那張熟悉而陌生的臉出現在視野裡,許衡當時便忍不住落淚。
王航大步上前,將女孩緊緊摟進自己懷裡,手掌輕輕撫觸她的脊背。口中低吟著溫柔的慰藉,如同照顧一隻受傷的小動物。
許衡愈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當即臣服於恐懼與驚惶的本能,俯在對方肩頭啜泣起來。
「好了好了,不怕了。」他一邊安慰,一邊沖隨後進來的黃家大哥點點頭,「沒問題,人都還好。」
西裝革履、氣度非凡的黃大哥掏出手機,先後撥通幾個熟悉的號碼,分別用中文、英文、馬來語彙報事情進展,對各方提供的幫助予以感謝。
與黃大哥的精神抖擻相反,王航眼底泛著血絲,還穿著那身襯衫長褲。經過一晚上的來回奔波,原本清爽的淺色衣料已經明顯褶皺,並且不再整潔。
他的下顎泛著淡淡的青色,已經有胡茬冒出來,蹭在許衡的頭頂,感覺麻麻癢癢的。
在船上的時候,王航向來很注意自己的儀容,每天都是乾乾淨淨地出現在大家面前,不曾讓人見過任何狼狽的模樣。
此刻的王航絕非最好狀態。
然而在許衡眼中,即便駕駛室裡說一不二的船長,也不會比現在的他更值得信賴、託付、依靠。
昨晚翻來覆去下定的種種決心,在見到本人時,亦如吹枯拉朽般不值一提。
就一會兒,許衡自欺欺人地尋找藉口,就讓我再躲在他懷裡一會兒。
警署負責人親自出面,將一行人送至黃大哥車上,沒有明確道歉,但態度已足夠恭謙。
從警方的立場看,巡邏敏感地區、排查高危嫌犯,都是分內之事——依規處置無可厚非。即便有任何錯抓、誤判,也完全說得通道理。既然王航已經找到許衡,就不能得理不饒人。
新加坡雖然法制健全,但只要有華人的地方,還是某種程度上的人情社會。
熱絡地感謝過警方協助後,黃大哥很快開車將他們送回了港口區。
車停在船廠的工棚外,王航替許衡打開車門,再次將人接入懷中。一面謝過大哥幫忙,一面請其問候家中眾人——「長舟號」的電機已經更換完畢,隨時可以起錨開航。經過昨晚的折騰,船期已不能再被耽誤下去。
黃大哥拍了拍許衡的肩膀,堅持目送兩人上船,站在碼頭外佇立久久。
王航始終摟著許衡,將她的頭按進自己胸口,無論上下舷梯、無論出入船艙。
一路上可能遇到了其他船員,也可能沒有,許衡無暇留意。
她被籠罩在男人炙熱的體溫裡,貪婪地汲取著所有觸手可及的能量。那一聲聲如擂鼓般的沉穩心跳,簡直就是治癒不安的最佳良藥。
王航把她護送進「長舟號」七樓甲板的艙室,直接將人安置到床上。
男人彎下腰,小心地替她脫鞋——昨晚被人群沖散時,許衡自己的涼拖被踩不見了,如今腳上穿的還是囚室裡孫木蘭踢過來的那雙。
他沒有絲毫介意,又去洗手間裡打濕毛巾。動作格外仔細,一點點擦淨了女孩的臉頰、手臂和雙腿。
在此過程中,許衡沒有反抗,只是聽話地配合著。
看得出來,王航並不經常照顧人,甚至有些笨手笨腳,和他平日裡趾高氣昂的模樣截然不同。
可也正因如此,許衡才愈發感受到那份真摯而誠懇的關懷。
昨晚孫木蘭的一番規勸再有道理,都比不上此刻的親身感受。
無論王航是出於歉疚還是心儀,許衡想,她都不能再讓對方因為自己而陷入被動。
男人替她蓋好被子,又掖了掖被角,俯身放下舷窗的遮光簾。輪廓鮮明的側臉在晦澀的光線下,顯得半明半暗。
「別怕,好好睡一覺,我們很快起航。」
輕柔而低沉的嗓音充滿磁性,許衡乖乖地閉上了雙眼。
之前的24小時實在太過漫長,伴隨著「長舟號」出港的汽笛聲,她徹底陷入溫暖的夢鄉,不復清明。
多年前有一首《軍港之夜》,唱的是「海浪把戰艦輕輕地搖,年輕的水兵頭枕著波濤,睡夢中露出甜美的微笑。」真正在船上待過的人才知道,在海浪中睡覺並不是特別美好的體驗。
船上床鋪窄,床沿都會比褥子高出一截,以免大風浪天氣搖晃時,人從床鋪上摔下來。
許衡在「長舟號」上的房間很高級,各種設施一應俱全。床沿下還鋪了塊厚厚的地毯,就是為了防止滾落受傷。
然而,今天這一覺卻睡得格外深沉,就連波濤中的搖晃都不再有任何影響。
她覺得自己已經漸漸歸屬於這片蔚藍。
王航出去時落了鎖,一路上沒有任何人來敲門或打擾,直到船舶到港的輕微撞擊將她晃醒。
迷迷糊糊地從床上爬起來,許衡扒開窗簾,發現已近日暮時分。
灰藍的天空下,太陽化作一團火球緩緩沉落。平靜的海面上波光粼粼,如同熔金,如同流彩。幾隻比翼滑翔的海鷗交錯而過,原本雪白的羽毛也被映照成橙黃色,就像樂譜上靈動的音符。
不知不覺間,金色的火球已有一半沉入了海平線以下,剩下的另一半倒映在水面上,隨波紋時時變化。
最後,它終於徹底墜進黑暗中,只剩下一絲殘留的光芒直射蒼穹。
深沉的藍從天邊漸漸浸染上來,伴隨著密密麻麻的星辰佈滿夜空。
艙門上傳來微弱的敲擊聲:「醒了嗎?」
許衡聽出來是王航。
房間裡已經變得漆黑一片,她用腳劃拉半天都沒找到鞋,最終選擇直接踩上地板,晃晃悠悠地去開了門。
海鹽味道伴隨著浪湧的聲音,和那人強烈的存在感一起,瞬間侵入門縫、佔領房間。
「餓了沒?」他端著飯盒和湯盅,往前遞了遞,「趁熱吃。」
剛從床上爬起來,許衡的頭髮還亂糟糟的,她順手捋了捋:「謝謝。」
王航抬抬下巴,示意讓道——兩隻手都被佔著,他行動不方便。
許衡直接接過溫熱的飯菜湯水,堵在門口沒有移動。
王航表情訝異,問:「怎麼了?」
她低著頭,吐詞清楚:「我自己來。」
吃了閉門羹的王航在過道上佔了許久,直到甲板亮燈,方才緊抿著嘴唇離開。
駕駛室只有張建新值班,「長舟號」在港口拋錨後,裝卸工作都已經交給貨代公司,勉強地偷得浮生半日閒。
王航順著舷梯爬上來,坐在舵機旁發呆。
「怎麼了?」大副從兜裡掏了支菸扔過去,砸在船長頭上。
王航很少抽菸,但熟人都知道他會抽,只不過沒有癮。
低頭借了個火,他望向窗外的漆黑海面,視線發直。
張建新抬眉:「王董那邊又有什麼動靜?」
王航苦笑:「能有什麼動靜,上綱上線咋咋呼呼唄,他那驢脾氣……」
張建新最開始當水手就在老王船長的船上,對王允中的性格十分瞭解,聽到這裡忍不住笑起來。
兩人又各自抽了幾口,張建新嘆了口氣:「別怪老大哥多事,你到底怎麼個想法?」
「人在我船上,我肯定要負責到底。」王航眯著眼睛,猛吸一口,任由煙霧迂迴胸腔。
張建新抽得快,一根菸已經見底,他用力將煙蒂按滅在菸灰缸裡:「聽小宋講,是你帶她去紅燈區的?」
王航沒吭聲,皺眉將煙霧吐出來。
「先前接到公司傳真,說他們律所借小高那事兒找茬,要求籤長期顧問合同,說實話,我也反感的。但這事兒也怨不得許律師,她做的就是這一行,按照規矩辦事可以理解。你如果看不慣、嫌麻煩,可以讓她下船,反正現在總辦也不會提反對意見。」
王航低下頭,一點點彈掉菸灰。
張建新嘆道:「人家畢竟是一姑娘,你帶著她去紅燈區,又被警察抓了,這樣的事情傳出去,任誰都會說你王航不厚道。」
他咬緊後牙槽:「……我沒有。如果真是這樣,犯不著再把人撈出來。」
「我知道你沒有,可你怎麼想沒用。關鍵是她怎麼想?旁觀者又怎麼想?別總覺得你爸爸是老古板,不喜歡買他的賬。人年紀大了,多的就是些經驗閱歷。學著點,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