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不停地下,從今天早上開始,天空就一直灰濛濛的。青江站在窗邊,茫然地看著窗外。圓華和甘粕謙人應該可以正確預測這場令人煩心的雨會下到甚麼時候。
聽到敲門聲,他回答說:「請進。」門緩緩打開,奧西哲子走了進來。「客人好像離開了。」
「嗯,不好意思,可以麻煩妳把這裏整理一下嗎?」他指著桌上的茶杯。
「好的。」奧西哲子說完,把兩個茶杯放在托盤上,「那位刑警是不是叫中岡先生?」
「是啊,怎麼了?」
「沒甚麼,他離開之前,去了隔壁的房間,問了我有點奇怪的問題。」奧西哲子雙手拿著放了茶杯的底盤。
「他問了甚麼?」
「他問……最近青江教授有沒有甚麼和以前不一樣的地方?有沒有人來找過你?」
「妳怎麼回答?」
「我回答說和以前沒甚麼不一樣。這樣回答有甚麼不妥嗎?」
「不,這樣很好,中岡先生說甚麼?」
「他看起來很不滿,似乎想要說,根本不可能。」
「是嗎?」
「即使,」奧西哲子露出真摯的眼神,「即使他再問一次,我也打算回答相同的答案,這樣沒問題吧?還是希望我如實回答說,教授這一陣子鬱鬱寡歡,好像在為甚麼事煩惱。」
青江驚訝地看著認識多年的女助理,但她一臉若無其事,似乎並不覺得自己說出了甚麼奇怪的話。
「不,」青江回答說:「這不太妥當,所以……希望妳按照今天的方式回答。」
「好,那我先告辭了。」奧西哲子點了點頭,轉身準備離開。
「啊,對了,奧西。」當她轉過頭時,青江對她說:「謝謝妳。」
奧西哲子微微笑了笑,走出了房間。
青江坐在椅子上,啟動了進入休眠狀態的筆電。今天必須處理好幾件工作,但因為中岡的話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所以他無法專心。
中岡昨天傍晚打電話給他,說有重要的事要談,能不能見個面。青江答應了。因為他也很好奇,中岡到底掌握了多少真相。
一個小時前才剛離開的刑警告訴他說,他要從溫泉區事件中抽手。因為接到了上司的命令,但他猜想應該是高層施壓。
「上司還指示我,絕對不要對外透露目前為止調查到的一切,我也要趕快忘了這些事,而且完全沒有向我說明理由。」中岡一口氣說道,似乎想要把內心的焦躁一吐為快。
青江問他能不能接受,他搖著手說,當然不能接受。
「我怎麼可能接受?所以我才聯絡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比我更深入涉及這兩起事件,如果當初你沒有提出其中的問題,我也不可能展開行動。所以,向我施壓的那些人不可能放過你,我猜想他們一定採取了某些行動。怎麼樣?我的推理沒錯吧?」中岡充滿自信地說。
青江暗自覺得中岡太了不起了,那些人的確採取了行動。如果中岡更早找上門,事情可能會大不相同。
但是,青江只能搖頭,而且告訴中岡,並沒有發生任何事。
「真的嗎?沒有人來封你的口嗎?」
「真的。」青江回答。
「那就太有意思了,」不知道為甚麼,中岡雙眼發亮,「教授,要不要賭一把?」
中岡提議說,由青江公布目前為止所掌握的事。兩個溫泉區都發生了匪夷所思的硫化氫中毒事故、遇到了奇妙的女生,以及兩名被害人的共同點,還有甘粕才生和謙人的事,會引起輿論嘩然,最後必定可以查出真相。
中岡還掌握了驚人的最新資訊。
「你還記得那個部落格嗎?就是甘粕才生的部落格,裏面的文章全都是胡說八道。甘粕只是用對自己有利的方式杜撰了這些故事。」
青江問他,哪些部分是杜撰,中岡說,全部都是胡說八道。
「只有他的女兒和太太因為硫化氫而死,兒子謙人變成植物人這件事是事實,但是甘粕才生和家人的關係完全不是部落格所寫的那樣,兩個兒女都痛恨父親。」
中岡列舉了向萌繪的同學打聽的情況,斷言根本不可能有部落格中所寫的美滿家庭。
中岡也調查了甘粕才生年輕時的情況,聽說甘粕是異常的完美主義者,也會嚴格要求家人也追求完美,中岡認為這也可能成為兩個兒女討厭父親的原因。
「教授,有這些證據,媒體絕對不可能善罷干休,要不要我介紹熟識的記者給你?」中岡雙眼發亮地問道。
但是,青江並沒有點頭,他告訴中岡,自己不想這麼做。
「為甚麼?難道你不想瞭解真相嗎?你之前不是說,如果在溫泉區發生的事不是事故,而是人為的事件,你就有義務把真相公諸於世嗎?現在這樣好嗎?」
中岡語帶責備地問,青江仍然堅持拒絕的態度。中岡對他的態度產生了懷疑。
「教授,你是不是知道了甚麼?是不是有人找過你,向你說明了情況?我沒猜錯吧?」
青江回答說沒這回事,並說自己日後會持續觀察在溫泉區發生的事件,但只是作為研究工作的一部分,沒有太多時間關心是否可能會是刑事事件,同時拜託中岡,不要把自己捲進去。
請你離開──他最後這麼對中岡說。
中岡狠狠瞪著他,然後站了起來。他直到最後,一口都沒有喝奧西哲子倒的茶。
雖然很對不起中岡,但青江只能採取這種態度。中岡不瞭解,這可能是關係到整個日本,不,是關係到整個人類未來的問題。一旦公開甘粕謙人和羽原圓華的存在,就會引起全世界的混亂,所以絕對不能輕易公開這件事。
事件本身也很快就會落幕,雖然不知道會以甚麼方式,但一定會結束。
向中岡施壓的應該是警察廳,數理學研究所和警察廳有密切的關係。那些公務員聽了羽原全太朗的報告後,一定去向警視廳施壓。
完美主義──青江想起了中岡的話。
如此一來,所有的拼圖都完整了。雖然難以接受,但已經可以清楚瞭解事件的全貌。
他想起羽原全太朗給他看的影片。
那是公老鼠攻擊剛出生的小老鼠的影片。
「這隻公老鼠沒有交配的經驗,那隻小老鼠當然不是牠的孩子。不是只有這隻公老鼠與眾不同,而是所有沒有交配經驗的公老鼠都會攻擊剛出生的小老鼠,毫無例外。原因在於剛出生的小老鼠會發出費洛蒙,這種費洛蒙會刺激公老鼠的鋤鼻神經迴路的部分,進而誘發公老鼠的攻擊行為。但是,當公老鼠有了交配的經驗,和懷孕中的母老鼠同居後,感應費洛蒙的器官可以抑制訊息傳達,所以不會採取攻擊行動,反而會有為小老鼠保暖、舔小老鼠身體的養育行動。事實上,即使是沒有交配行為的公老鼠,只要切除感應費洛蒙的器官,就不會再有攻擊行動。」
羽原說完,又播放了剛才的公老鼠和剛出生的小老鼠依偎在一起的影片。
「沒有交配經驗的公老鼠之所以會攻擊剛出生的小老鼠,很可能是希望更早得到和小老鼠的母親,也就是母老鼠交配的機會。因為母老鼠在餵乳期間,會抑制自己的發情。成為父親的老鼠會抑制攻擊行為,以免誤殺了自己的孩子。總之,這些行為都是為了保護繼承了自己基因的子孫,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是極其合理的行為。」
羽原說完,對青江淡淡地笑了笑。
「你是不是搞不懂我為甚麼要和你談這些?」
「不……我大致能夠猜到,和甘粕父子有關吧?」
羽原露出嚴肅的表情,點了點頭。
「父親殺害親生的孩子──一般人認為不可能有這種事。為甚麼?通常都會回答,因為有父愛。父愛到底是甚麼?是哪裏產生的?從結論來說,根源在於這裏,在大腦。」羽原指著自己的太陽穴,「父親為了保護孩子所採取的養育行為,是所有哺乳動物的共同習性,目的在於有效地留下自己的基因。這一點上,無論老鼠和人類都一樣,通常人類不會像老鼠一樣,對新生兒採取攻擊行動,行為也不會單純受到費洛蒙的影響,但是,就像老鼠一樣,人類的養育行為,男性的父性行為也是遺傳上的程式,為了方便起見,將這種程式稱為父愛。一旦這種程式遭到破壞,或是原本就有缺陷,會有怎樣的結果?」
「沒有養育行為和父性行為嗎?」
羽原緩緩而又深深地點頭。
「我們從各個方面研究了甘粕謙人的大腦功能,正如我曾經多次提到,他的資訊處理能力超強,除此以外,還有特別值得一提的事。一般人除了對嬰兒,看到小貓、小狗或是小企鵝,都會覺得可愛。我們曾經研究過許多實驗者,瞭解了在這種情況下,會刺激大腦的哪一個部分,我們稱之為父性模式,在想要保護弱者時,就可以發現父性模式,但謙人幾乎不會出現父性模式。起初我以為是硫化氫中毒產生的影響,在仔細調查後發現並非如此,而是先天性的。我稱之為父性欠缺症,同時也知道這種症狀的遺傳性極強,可以推測甘粕才生也是相同的情況。」
羽原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
「而且,我認為殘暴的罪犯或多或少都有這種大腦的缺陷,環境的影響並不大,而是天生的基因關係。對他們來說,動機並不重要,甚至有人只是因為想殺人看看,就把朋友殺了。我不知道甘粕才生為甚麼要殺害家人,他應該有他的理由,對他來說,這樣就足夠了,他的大腦中,無法發揮『不可以殺家人』這種普通人具備的功能,對他來說,這種想法也根本沒有意義。」
青江感到極度震撼。平時所認為的「愛」竟然只是大腦中的程式,對缺乏這種程式的人來說,常識根本無法對他們的心理發揮任何作用。
「以上就是我能夠告訴你的一切,你還有甚麼疑問嗎?」羽原問道。
「事件要怎麼處理?」
「不知道。數理學研究所相關廳省的高層已經瞭解了情況,他們會採取相應的手段,因為謙人是國家財產。」
「可能被搓掉嗎?」
「嗯,」羽原偏著頭,「很難說,也不清楚能不能構成殺人事件。」
「甘粕才生會怎麼樣?他八年前可能犯下了殺人罪。」
「所以,」他說,「我勸你也不要繼續插手這件事,這是為你好。請你回到自己的研究室,專心投入自己的工作。恕我再度提醒,請你把一切埋在心裏,即使告訴別人,對你也不會有任何好處,別人只會覺得你瘋了。」
青江原本就不想告訴別人,而且正如羽原所說,別人也不可能相信。
「請再讓我問一個問題,」青江豎起食指,「你對圓華小姐成為拉普拉斯的魔女有甚麼看法?」
羽原沉默片刻,才終於開口說:
「有一次,圓華對我說:『爸爸,這個世界是按照物理法則在運作。』」
青江偏著頭問:「甚麼意思?」
「我也這麼問她,這句話是甚麼意思?圓華說,可以把人當成一個原子來認識這個世界。她舉了廟會的人潮向我解釋這件事。」
「廟會?」
「廟會的時候,狹窄的通道上有很多攤位,很多人都會在通道上走來走去,但不會撞成一團,你認為是甚麼原因?」
「因為看到有人迎面走過來時,就會主動讓路吧?」
「這是原因之一,但不光是這樣。如果一直看著前方,參加廟會不是無法盡興嗎?」
青江回想起廟會的情景,被他這麼一說,似乎的確是這樣。最後終於想到了。
「廟會的時候都會自動形成人潮,有兩個相反方向的人潮,因為跟著人潮走,所以才不會撞到吧。」
「你說對了,」羽原說:「即使沒有人指揮,也會自然而然形成人潮。為甚麼?首先請你想像一下無秩序的狀態,為了不斷閃躲迎面而來的人,遲遲無法前進。但是,只要使用一種方法,走起來就輕鬆多了。那就是跟在往相同方向前進的人的身後,如此一來,就不必閃躲迎面而來的人。走在前面的人很辛苦,但那個人也只要跟在別人身後,就可以減輕負擔。當隊伍逐漸壯大,就可以讓迎面而來的人閃躲。來往的隊伍人數相當時,就會在通道左右形成兩個人潮。」
青江在腦海中想像著這種情況,羽原的話很有說服力。「原來如此。」
「重要的是,大家在走路的時候都沒有意識到這件事。在無意識中,選擇了對自己最輕鬆的方法、最方便的捷徑,不光是廟會的隊伍而已,我剛才也說了,就連愛也是遺傳程式的產物,即使每個人認為自己是基於自由意志行動,但以人類社會這個整體來看,根據物理法則來預測這些行為並不是太困難的事。」
「我大致能夠瞭解你的意思。」
「圓華和謙人除了物理現象以外,應該也可以隱約看到現代社會的發展和人類的未來,但是,他們無能為力,只能預測。最近圓華有點變了,不再像以前那麼開朗,變得有點厭世。雖然她沒說,但我猜想她可能看到了不太樂觀的未來。」
說起來,真是對她太殘忍了。羽原小聲嘀咕後,又繼續說道:
「正因為不知道未來如何,人類才能擁有夢想。我沒有資格指責甘粕才生,因為在奪走了孩子人生這件事上,我和他一樣罪孽深重。」
青江在腦海中回想著羽原的話,思考著羽原圓華。雖然只見過幾次面,卻對她念念不忘。不知道她此刻在哪裏、在做甚麼?是不是找到了甘粕謙人。
無論她人在哪裏,都希望她平安。青江回想起在有栖川宮紀念公園的事,他很希望有機會再度看到那個奇蹟。
他正在想這些事時,聽到了手機鈴聲。他的手機放在抽屜裏,拿出來一看螢幕,頓時驚訝不已。螢幕上顯示了「圓華」的名字。太巧了。他慌忙接起電話。
「是我。」
『我問你一件事,』羽原圓華劈頭問道,『你有沒有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