謙人默然不語地在回廊上走動,然後緩緩走下樓梯。來到一樓後,用力深呼吸後開了口。
「差不多是去年一月的時候,我看電視時,看到水城義郎。難得露面的他在電視上說,不久的將來,將會有一部震撼的作品問世。雖然目前無法公布詳情,但那是一部根據實際故事改編的電影,將由故事的主角親自執導。聽了之後,我確信那個人就是你,同時還知道你和水城之間的孽緣未斷。當時,我想到了這次的復仇計畫。雖然我一直想要報仇,但因為不知道你的下落,所以無從下手。但是,我相信只要接近水城義郎,一定可以等到機會。」他說到這裏,攤開了雙手,「我手上沒有東西,你要不要放開她?」
「我可不是濫好人,會相信你的話,」甘粕才生說:「只要我放了這個女人,搞不好哪裏就會噴出毒氣。」
謙人冷笑著說:
「我原本的確想在這裏用硫化氫殺你,讓你死在你最後一部電影中出現的這棟廢墟中,爛人很適合死在最爛的電影舞台。」
「喔,你不是從來不看我拍的電影嗎?」
「我當然沒看,但我知道那是一部爛電影,我在某個廁所的垃圾桶裏看到電影的簡介,知道有出現這棟廢墟,於是決定在這裏殺了你。但是,我在多次實地勘察後,覺得還有比中毒身亡更出色的死法。只要讓你在今天這一刻站在這裏,就可以做到,這是上天賜予的機會。」
「是喔,怎麼個死法?」
「你馬上就知道了。總之,我不會使用硫化氫,所以你可以放心,放開那個女人。」
「如果是這樣,我可以放了她,但在此之前,我們先聊一聊。告訴我,你是甚麼時候知道的?」甘粕才生稍微降低了音量,「你甚麼時候知道那時候是我製造了硫化氫?」
千佐都驚訝地看著他。他打算要殺了全家人嗎?
「那還用問嗎?當然是一開始就知道了啊,」謙人鎮定自若地回答:「你趕到醫院時,確認四下無人,忍不住說,太棒了,成功了,可以拍成電影。」
「原來是這樣。」
「然後,你開始打電話,打給水城義郎。我至今仍然清楚記得你當時說了甚麼。你說,水城先生,聽我說,雖然我兒子沒死,但變成了植物人,不能活動,也不能說話,應該也沒有意識,只是活著而已。這樣的情況不是太有趣了嗎?比起全家都死更悲慘,可以成為一個好故事──然後,你稍微改變了說話的語氣,有點不滿地說,水城先生,你現在感到害怕了嗎?你不是說,想要真正的故事,想要富有震撼力的真實故事嗎?沒事,完全不需要擔心,那須野那個傢伙有沒有完成任務?有沒有好好當我的替身,為我提供不在場證明──」謙人流暢地說完後,重重地吐了一口氣,「怎麼樣?你記得很清楚吧?」
甘粕才生點了點頭。
「被你這麼一說,我好像的確打過電話。是喔,原來當時你有意識。」
「你知道我聽到這些話時是怎樣的心情嗎?我無法相信,我很希望是因為自己變成了植物人,所以做了噩夢。雖然不久之後,大腦功能恢復,可以和外界溝通,但我不知道該用甚麼態度面對你,所以只能假裝失去記憶。」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當你得知兒子擺脫了植物人狀態,一定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因為不知道兒子恢復後會說甚麼,但得知兒子失去了記憶,就感到安心,然後開始寫部落格,寫下一堆胡言亂語的文章。」
「但是有很多人留言說,看了部落格之後很感動。」
「無聊透頂,這種事到底有甚麼意義?」
甘粕才生撇著嘴,咂了一聲。
「你不懂,你甚麼都不懂。」
「甚麼意思?」
「你知道我為甚麼要殺了你們嗎?用一句話來說,就是對你們感到失望。你們不配成為甘粕才生的家人,全都是失敗作。因為娶那種女人當老婆是失敗之作,生下來的孩子也都是廢物,尤其是萌繪,只是一個小鬼,竟然就懷孕了。當時我就覺得這樣不行,失敗的作品必須重做,我只能重新建立一個適合我的家庭。」
「既然這樣,離婚不就解決問題了嗎?」
甘粕才生洩氣地皺著眉頭說:
「所以我說你根本沒搞懂,堂堂的甘粕才生,怎麼可以在這個世界留下失敗作品呢?無論如何都必須完成完美的作品。既然無法指望活在世上的你們能夠符合我完美的要求,那就讓你們消失,重新修正過去的記錄。既然你看過那個部落格,你應該也知道,在部落格文章中,你們是我出色的家人,就連腦袋不靈光的萌繪,也變成了聰明乖巧的女兒,不久之後,將會以紀實小說的方式出版,而且日後還要拍成電影,當然由我執導,那時候,甘粕才生的家庭才終於完成。」
謙人搖了搖頭說:「你瘋了。」千佐都也有同感。
「水城先生,」甘粕才生看著千佐都說:「他聽了這個計畫後,說很有趣。因為女兒自殺而失去一切的男人將自己的前半生拍成電影──只要好好製作,一定可以大賣,也可以成為甘粕才生新的代表作。他對我是否真的會執行這項計畫感到半信半疑,雖然協助我製造不在場證明,但事情真的發生後,他和那須野反而開始害怕,說甚麼和他們沒有關係,他們只是開玩笑。我很失望,姑且不論只是為錢賣命的那須野,我希望水城先生可以展現勇氣。幸好得知警方認為是自殺後,他的態度立刻變了樣,主動問我『完美家庭』的後續進展。沒錯,『完美家庭』就是那部電影的片名──謙人,這個名字很不錯吧?」
謙人搖了搖手說:「扭曲真相,哪裏談得上完美?太荒唐了。」
「真相?」甘粕才生挑動單側眉毛,「你說的話太奇怪了。那我問你,真相到底是甚麼?由誰來判斷?到頭來,記錄的一切不就代表了真相嗎?當別人看到那些記錄時,就成為真相。看看這棟廢墟,這棟廢墟有甚麼真相?無論過去曾經發生過甚麼,如果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消失,就無法稱為真相。因此,大部分平凡的人沒有留下任何真相就消失了。你去看看網路的世界,到處都在詆毀別人和不滿抱怨,一旦找到攻擊的對象,就爭先恐後開始指責對方。自己無法創造出任何東西,也完全不思考,不負任何責任,只因為事不如自己的願,就開始整天抱怨,這種人能夠創造出甚麼真相?如果說真相這兩個字太費解,也可以用歷史這兩個字來代替。這種人無論有沒有來到這個世界,對這個世界都沒有任何影響。你們原本也是如此,你們都是無足輕重的人,正因為這樣,所以才幸福。因為你們將成為我電影中的角色而留下來,而且變成了出色的人。」
外面再度響起雷鳴,而且雷聲比剛才更近了,雨也下得更大了。
謙人搖了搖頭,看了看手錶,「不必再演說了,我聽夠了。」
「是嗎?那要來了斷了嗎?」甘粕才生把手伸進大衣內側,拿出了黑色的東西。當千佐都發現那是手槍時,忍不住驚叫起來。
「你竟然帶了這種東西。」謙人的聲音中並沒有害怕。
「因為工作的關係,我需要和各種人打交道。我十多年前拿到這個,當時完全沒有想到會用在這種場合。」
「你殺了我之後,要怎麼收拾殘局?」
「太簡單了,兒子在父親最後一部電影的舞台自殺──怎麼樣?是不是很意味深長?可以為『完美家庭』的故事增色。」甘粕才生說完,終於鬆開了千佐都的手。
「快逃!」謙人大叫著,「快逃出去,不可以留在這裏。」
千佐都走向玄關,但外面突然變黑,同時聽到有甚麼東西散落的聲音,她並沒有立刻發現原來是下起了冰雹。
像地鳴般的轟隆聲越來越近。千佐都才覺得從玄關的門縫吹進來的風很冷,整個人就立刻被吹向後方。她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強風從窗戶吹了進來,甚至連眼睛也睜不開。她用雙手捂住臉,從指縫中窺視。碎玻璃飛舞,謙人和甘粕才生也蹲在地上,可能也無法站穩。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發生了甚麼狀況?室內已經這麼可怕,戶外到底是怎樣的狀況?
就在這時,在剎那的無聲狀態後,隨著貫穿全身的破壞聲,整棟房子都搖晃起來。千佐都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一輛白色車子倒退著撞破牆壁,衝進屋內。
氣浪從撞破的牆壁吹了進來,千佐都的身體被吹向另一側牆壁,然後被壓在牆上,連手腳都無法活動。
整棟房子都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哐咚、哐咚。不斷傳來東西遭到摧毀的聲音,最後連千佐都身後的牆壁也開始傾斜。
我會死。千佐都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