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小時候,因為確切曉得自個兒的死期是哪一日,秦敬總愛一天一天算著過日子。邊算邊恨不得這些無影無形的光陰能化作厚厚一本看得見摸得著的黃曆,讓自己能夠伸出手,趁四下無人時翻到那一頁,偷偷摸摸地撕下來——世間千千萬萬個日子,只少這麼一頁也沒關係吧?

後來年歲漸長,不知從何日起,秦敬不再想著要做一個竊走時光的賊。

及至有個人跟他說道兩月為期時,秦敬明知這就是自己最後的兩個月,卻也只沒心沒肺地嗯了聲便睡死過去,連夢都不會做一個。

可惜睡得正香時偏被人攪合醒,秦敬朦朧睜眼,見沈涼生立在床邊,因著濃濃睡意,根本看不清對方形貌,眼中只有白花花的一個影子。

「秦敬,我走了。」沈涼生淡聲道了一句,俯身輕拍了下他的臉。

秦敬裹著被子,只有腦袋探在外頭,像春捲沒卷實露出的豆芽菜,被沈涼生一拍就吧唧倒去一邊,嘴裡還要不清不楚地嘰歪:「大白天也不讓人睡覺……」

嘰歪完了,便見眼前人影離了床邊,少頃模糊聽到門扉起合的吱呀聲,上下眼皮打了兩架,又繼續哥倆好地黏在一塊兒去找周公下棋,這回倒是做了短短一個迷夢。

秦敬夢到夏陽刺目,明晃晃一片白光。光中一個背影,也被日頭照得慘白。

背影不停往前走,越走越遠,越走越遠,卻直遠到針尖般的大小,依然望得見。

夢裡他不知那人是誰,心裡卻犯著嘀咕,這不是在等著我跟上去吧?

結果眨了下眼,又突然就不見了。

再醒來時已經霞光滿天,秦敬心說這倒是好,新年頭一天就這麼睡過去了。至於做夢夢見了什麼,卻是全不記得。

初三按慣例收到了師父的信,往年他老人家只附庸風雅地寫些賀歲詠春的詞句,今年卻囉囉嗦嗦寫了一大篇,還是用的只有師徒二人能讀懂的暗語,密密麻麻的鬼畫符看著就愁人。

秦敬硬著頭皮把那張紙譯成人話,大部分是正事,什麼朝中諸事已經安排妥當,什麼慧明大師願助一臂之力,什麼順水推舟之法望能奏效,最後一句總算是拉了拉家常:

「恆肅吾兒,師父今生有你相陪,亦走得不寂寞。」

唉,這老頭兒,嘴裡叫著兒子,卻又自稱師父,真是狗屁不通。

秦敬心裡笑罵了一句,後來對著一張鬼畫符坐了整夜。

天明時打了個呵欠,揉了揉熬得通紅的眼,卻不上床歇息,只收拾了個小包袱,走去鎮上租了馬車,一路往少林行去。

慧明大師是惠生大師的師弟,亦知悉此事內情,見著秦敬便道了句阿彌陀佛,秦施主不該來。

秦敬身在佛門淨地依然嬉皮笑臉,只說知道自己不該來,所以壓根沒跟師父說,大師你可別去告密。

一老一少關在禪房裡談了半個多時辰,秦敬先前還說自己不該來,轉頭又死活非要在師父那順水推舟之計裡摻一腳。

慧明大師靜聽不答,最後卻點頭應了他,再喧一聲佛號,持珠垂目道:「秦施主,世間萬緣,難得放下。」復又終於抬目望向他,口中機鋒,眼中慈悲:「世間萬緣,你已放下。」

秦敬站起身,正色回道:「放下二字本身亦有重量,承認反是負擔。在下只謝大師成全。」

盤桓數日,秦敬將一切佈置妥當,方告辭下山。

而刑教也一早得了消息,少林近日又有動作,重重佈防,不知是打的什麼主意。

「沈護法,你說咱們要找的東西,到底在不在藏經閣?」

天時將近,代教主已經閉關靜修,四堂主中有三位都在外面四下搜尋殘本下落,只剩一個苗然和沈涼生分攤教務,自沒心思再提什麼閒事,連口中稱呼都改了過來。

「木藏於林,不是沒有可能。」

「我倒覺得他們是故佈疑陣,恨不得咱們天天只圍著他們那座破廟繞圈子,顧不上別處才好。」

「別處可又有什麼消息?」

「這倒沒有。」

「離天時只剩一月,便是故佈疑陣,亦終須一探,早不如晚。」

「你是打算今日就動身?可要我也跟去?」

「已有方吳兩位長老隨行,煩勞苗堂主看顧教務。」

「呦,這次倒是肯帶人去了,」說是不提閒事,到底有時忍不住拿他打趣,「看來你也知道,你家小秦大夫救得了你一次,救不了你第二次。」

「…………」沈涼生看了她一眼,站起身往殿外走去,走到殿口才說了句,「忘記同苗堂主說,上回的藥試過了,代內子謝謝苗姨。」

「…………」苗然正含著口茶,當下吐也不是咽也不是,趕蒼蠅一樣擺擺手,笑著看他走了。

少林古剎莊嚴,自然不是苗然口中說的破廟。藏經閣隱於重重山殿之後,只是座兩層木樓,外表看去並無什麼稀奇。沈涼生同隨行長老俱是頂尖高手,夜幕之下直似乘風而來,人影與風化作一處,便是天羅地網,亦網不住清風陣陣,是以一路行來,竟未驚動一人。

藏經閣左近並不見武僧蹤影,不知是外緊內鬆,還是請君入甕。

沈涼生掠至樓外三丈處方現出身形,卻見人影竟在半空中停了停,並未立時落地,這般有違常理的滯空身法,真已不似一個活人。

方吳兩位長老縱然功力精深,到底沒有沈涼生那套奇詭心法加持,即使覺出幾分不對,人也不能不落到實地,而這一落,便見眼前景物突變,莫說看不到三丈外的木樓,連腳下泥土都隱去不見,上下左右俱是一片混沌,仿若盤古未醒,天地未開,目之所及,只有一個「空」字。

沈涼生雖未落地,卻也立時被捲入陣法之中,心神不動,亦不急著探尋出路,只默默闔目感受陣法運轉,算著行陣路數。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少頃沈涼生突地睜眼,慢慢往前走了三步,果見第三步甫一踏出,便有萬千劍影撲面而來,心中冷冷忖道,「好一個困殺之陣。」

沈涼生既有準備,自是業已運起內功護身。當初慧生大師雖曾破過他這護身氣罩,令他受了沉重內傷,但到底是耗盡佛門百年元功的一擊,此時陣中劍雨雖是無邊無際,卻也相形見絀,全然不能傷到沈涼生分毫。

想來陣主亦曉得闖陣者沒那麼好打發,劍影甫落後招便至,金生水,水生木,時而駭浪滔天,時而巨木滾落,五行生生不息,人力卻有盡時,到時便只有困死陣中一途。

可惜沈涼生本就不是常人,應付完第二波火攻之術,已把行陣路數算出八分,非但胸有成竹,而且覺得這路數怎麼看怎麼有些眼熟。

「秦敬……」沈涼生心念一動,佩劍終於出鞘,不退反進,直奔陣眼而去,腦中卻連自己都詫異的,並無怒焰灼灼,而是想到一句不太相干的——看來他小時候也沒只顧著追小姑娘,那本陣法倒是讀得透徹。

「不知這回那人又會有什麼話說,」陣眼是陣法關鍵,一路行來險象環生,沈護法卻尚有餘裕想到,「是會像上次一般老實地任人捅一劍,再補一句受教,還是找些七七八八的理由為自己開脫。」

「秦敬,莫非你以為這次也能那般簡單了結?還是以為我當真捨不得取你性命?」這麼一想倒是難得動了幾分真怒,但又轉念想到秦敬某日那句「如若有天你我生死相見,自然死的是我不是你」,怒意卻又如來時一樣迅疾地,不明不白地褪了下去。

「早知這人有膽子搞出這麼多花頭,就不該把他放在藥廬不顧,帶回教中交給苗然看著,省了這些枝節!」

沈涼生當初不想把秦敬帶回教中,本是為了他好——刑教那個地方總是好進不好出,上次帶他上山取草已是格外破例——現在生出後悔念頭,卻是下意間已做了決定。

那人想得沒錯,自己還真是不捨得為了這麼件事,取了他的性命。

陣眼慣常是陣主安身立命的所在,周邊佈置自然要比陣中更凶險幾分。

秦敬這陣卻設得蹊蹺,陣眼周圍再無殺機,只是一片平和虛空。

沈涼生步步走進那片寧和天地,說是虛空,卻也非全然的黑暗,而像秋日傍晚的暮色那般灰濛,又落了薄薄的霜霧,微濕微寒。

白霧有個若隱若現的人影,每走近一步,便更清晰一分。

近了再近,人影終自霧中現出身形。

那一刻沈涼生突然覺得,原來冥冥中命數早定。

而自己這一輩子,便是一直在等著一場夏雨。一片墨蘆。一個人。

等他認認真真地看向自己,向自己伸出手,從此塵埃落定。

「秦敬。」沈涼生自知話中並無怒氣殺機,想來也不會嚇到對方,卻是等了片刻,仍不見對方回答。

再走前兩步,沈涼生才看得分明——原來秦敬並未親身主陣,眼前所見只是虛形幻影。

「這次跑得倒快……」沈護法難得感到些哭笑不得的心情,走到對方身前站定,伸出左手,果見手指從人影中穿了過去,未覺出一絲滯澀。

正事當前,陣是必須要破。沈涼生再不耽擱,右手執劍,自幻影中一穿而過,劍身勁力微吐,便把幻影震成一片破碎光華。

陣眼既破,陣法即解,三人重新會面,果是仍離木樓不過三丈,沈涼生不見如何狼狽,兩位長老卻已多少掛了些綵頭。

「沈施主,久見了。」

藏經閣門洞開,惠生大師一馬當先自內走出,身後十數武僧依勢站定,正是少林聞名遐邇的十八羅漢陣。

「上次承蒙慧生大師指教,不勝感激,」沈涼生手中握著殺器,口中卻是客客氣氣,仍是那副讓兩位長老牙疼的做派,「今次能夠再得大師指點一二,晚輩三生有幸。」

「施主過謙了。不瞞施主,貴教想尋的物事,確在老衲手中。只是茲事體大,望施主以天下蒼生為念,莫要再造殺孽。」

「大師言重,晚輩只欲取回失物,大師既然不允,晚輩只好得罪,」劍勢起手,凶煞之氣如濃雲罩頂,將明未明的天色竟被壓得一暗,「大師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