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二年的春節是明蘭穿來之後過的最冷清的一個年,沒大擺筵席,沒放幾根爆竹,連新衣裳都沒做幾身,但冷清掩蓋不了盛紘的火熱的心情;除夕之夜,盛家幾口人窩在一切吃了年夜飯,一塊兒守歲至深夜。
盛紘標榜以詩書傳家,自然不允許猜拳鬥牌之類沒有文化內涵的節目上台,照慣例,由長柏哥哥起頭,他面無表情自席間站起來,朗聲誦詩道:「明年豈無年,心事恐蹉跎,努力盡今夕,少年猶可誇!」
蘇軾的《守歲》,很積極,很上進,很有勵志意義。
一詩誦畢,席間冷冷清清,只有咧著幾顆米粒牙的白胖全哥兒給自家老爹面子,咯咯笑的手舞足蹈,盛紘抽搐著眼部肌肉,明蘭扯扯嘴角,如蘭自顧自的想心事,長楓低頭捧著酒杯,王氏翻著白眼繼續給老太太布菜,幾乎要仰天長嘯——這首詩連她都會背了好不好!
長柏哥哥真是一朵奇葩,每年除夕他都風雨不動的朗誦這首詩,一樣的內容,一樣的音調,一樣的起復,甚至連表情也一樣——就是沒有表情。
頭一年,新婚的海氏還目帶柔情,面含春暈的瞧著自己的夫婿,以嬌羞的神情聽他朗誦詩歌,如今兩年下來,海一臉若無其事的看向窗外,除夕的月亮好白好大個哦。
接下來,長楓飽含激情的朗誦了孟郊的一首《登科後》,以抑揚頓挫的音調結束『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盛紘拈著鬍鬚微笑而聽,待聽完後則板起臉來訓斥了他一頓:「……戒驕戒躁,不可妄思,浮誇自滿乃讀書大忌!」
長楓哥哥垂下腦袋,一臉憂鬱,他本是個百花從中的倜儻公子,自打考上舉人後他日夜都想著出去遊玩一番,沒想卻叫盛紘死死拘禁在府裡讀書,本想著趁過年時鬆快一下,誰知盛紘要求全府上下一致低調低調再低調,一概不許出去擺風頭。
明蘭清楚盛紘的意思,就好像中了一億大獎的人家會連夜搬家逃跑,越是風頭勁時,越要夾起尾巴裝孫子;如今皇帝徹查從逆大案還未結束,京中多少權貴世族擔著心事,惴惴不安,這時候若哪家表現的太哈皮,搞不好會被人連夜扔煤氣罐!
所以,即使盛紘現在明明很樂,也要面露憂愁,偶爾長吁短嘆一番,表示自家區區喜事不值一提,全國人民好才是真的好。
明蘭心裡一陣暗樂,連忙低頭,一臉肅穆的掩飾表情。
光潔的紅木如意大圓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幾十道年菜,盤子底浸在熱水中保溫——五福臨門,三陽開泰,年年團圓……還好幾道有雞鴨魚肉的湯湯水水,看的意義大過吃的,幾乎都沒動幾筷子,明蘭挑了盆青蔥翠綠的伸出筷子,夾了兩根釀了魚羊肉餡在裡頭的菜心在嘴裡,慢慢吃著,滿口生鮮。
待盛紘訓完長楓,老太太道了聲乏回去先歇息了,明蘭眼巴巴的瞅著,卻又不好跟過去,這是她在娘家的最後一個除夕了,老太太吩咐過她要老實的和盛紘王氏守歲,盡盡孝道。
王氏見婆婆一走,立刻歡喜的放下筷子,面帶微笑的轉向海氏——現在該輪到她享享媳婦的福了吧!誰知還沒等她開口,海氏又是一陣孕吐襲來,捂著嘴巴衝到外頭去狂嘔,待叫人扶著回來時,一副臉青嘴唇白。
盛紘揮揮手,叫兒媳婦回去躺著了,長柏也揮揮手,叫妻子連兒子一道帶下去;父子倆揮手過後,王氏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就身旁空空,瞠目結舌,只能對著兩個蘭乾瞪眼。
外面飄著鵝毛大雪,即便屋裡燒著地龍和火爐,依舊是寒氣不止,一屋子人裡只有王氏一人紅光滿面的閃閃發光,明蘭看了她幾眼,暗暗嘆息要是有兩支靜心口服液就好了。
王氏愁腸百結,一小杯一小杯的自斟自飲,時不時的看兩眼明蘭,她自認自己不是個惡毒的嫡母,並且很為庶子庶女考慮,從明蘭小姑娘還沒出生時,她就打算開了。
那時她想,若衛姨娘生個男孩,就得把她晾起來了,若是生個女孩,就接著捧她,結果天隨人願,一個漂亮的小女嬰呱呱墜地,林衛二女繼續Fighting,王氏江山鐵通。
後來小女嬰漸漸看的出眉眼了,端的是個少見的美人坯子無疑,她就想了,以後可以能結門與盛家極有益的親事,或者大大一份彩禮是跑不了的。
再後來,衛姨娘掛了,明蘭在自己這兒沒待多久就被歸置到壽安堂去了,一日日過去了,明蘭出落的蘭芝玉樹般清豔無匹,性子也可愛討喜,一方面固然成功的分去了盛紘對墨蘭的寵愛,但另一方面,自己的如蘭愈加被映襯的沒法見人。
酒入愁腸,王氏愈發憂鬱。
要是明蘭完全像衛姨娘倒好了,美則美矣,卻縮手縮腳的一股小家子氣,便是帶出去也不打緊;可是明蘭偏偏與生母無一分氣韻相似,她眉眼開朗,落落大方,行事謹慎卻又流水拂雲般自在灑脫,和如蘭站在一起,恐怕別人會以為她才是嫡女。
命運千回百轉,到了末了,一干女孩中,反而是明蘭嫁的最高門,王氏微醺見恍惚起多年前,自己興沖沖的領著衛姨娘進門時的情形,莫非,今世果,真的皆因前世緣?
坐在一旁的明蘭覺著王氏神色不善,知道最近她備嫁妝備的很鬱卒,便輕悄悄的扭開頭去,轉眼正瞧見如蘭,只見她低著頭,側著臉,面帶粉暈,似喜非喜一雙含情目看向窗外;明蘭暗曬一聲,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她又在想她那心肝肉的敬哥哥了!
自出事後,盛紘夫婦原是極不待見這便宜女婿的,但是文姐夫自強不息,養好被長柏哥哥揍出來的傷後,親自上門給盛紘夫婦磕頭賠罪,一開始王氏發脾氣,叫他跪在地上不理睬,盛紘也不冷不熱的說了幾句場面話,然後鑽進裡屋看書去了。
如蘭聞訊後,瘋了似的闖關過去,一看見文姐夫就淚如泉湧,兩隻苦命鴛鴦相對而跪,對面流淚,只差聲聲泣血了,王氏見這場景,便吃不住了,只好硬把盛紘扯出來。
中間的細節過程明蘭不清楚,只知道大約摸是文姐夫當著准岳父岳母的面,狠狠陳述了一番自己對如蘭是如何的情比金堅愛比海深,給一打公主也不回頭!據說當場把王氏說的熱淚盈眶。丈母娘迅速對盛老太太的一貫主張起了共鳴,果然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人呀;連官場老油條盛紘也眼眶濕潤了,緊握準女婿的雙手,嘉勉了一番學業仕途和婚姻幸福的良言。
——以上場景被劉媽媽密封現場,小喜鵑捨命向明蘭提供獨家情報。
明蘭聽的目瞪口呆,以她的理解,估計王氏是真的被感動了,女人天性就比男人浪漫,再粗線條的女人也還是女人;但是盛紘嘛……反正這女婿沒法退貨了,氣也出了,何必把關係搞僵呢,給個台階大家一起下了便是。
之後,如蘭一改之前的鬱鬱寡歡,鎮日的眉飛色舞嘴角含笑,一針一線的往帕子上繡著敬哥哥寫來的詩句——『月映柳梢荷塘邊,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只肉麻的明蘭一陣雞皮疙瘩,可如蘭卻很受用,滿面嬌羞的細心刺繡。
此情此景,明蘭一陣默然。
什麼是愛情?是安娜卡列尼娜拋夫棄子去非法同居加臥軌,是王寶釧不做大小姐卻去蹲了十八年寒窯,明蘭忽然無釐頭起來,難道她要去問顧二叔一句,要是她Jump,你Jump乎?
別逗了!明蘭十分鄙夷自己的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