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9 章
何不上明君,青旌當金鑄(上)

  六月天已燥熱起來,所幸昨夜下了一場瓢潑大雨,把枝頭剛開盛的花朵不知打落多少,花蕊委地,粉瓣紛散,雨後的空氣清潔馨香,一大清早,倒使人心頭舒暢。

  秦桑高舉著雙手,用力把竹簾捲得高些,回頭笑的溫柔:「趁著日頭還沒上來,趕緊叫屋裡透透氣,省的裡頭盡只悶熱了。」

  一個小丫頭捧著一個濕漉漉的小竹簍站侍著,桌上放著各色小小的果盤,白瓷的,粉彩的,水晶的,八角的,葵瓣的,琳瑯滿目,美不勝收。

  小桃攏著袖子把各種還沾著水珠的果子一一往盤子上擺,抬頭咧嘴笑道:「昨夜那雨下的可真嚇人,呼啦啦的,跟鞭子板子抽打似的,我聽著那水聲落地,心裡都一顫一顫的。」

  若眉素著一張秀麗的面孔,聞言,輕皺眉頭:「再嚇人,也沒老爺嚇人。我……從沒見老爺發這麼大脾氣過,嚇死人了。」

  「活該!」綠枝從外頭一步踏進來,放下手中的茶盤,三兩步走到桌前拿水來喝。

  秦桑瞥了她一眼,笑道:「夫人用罷飯了?誒喲,別急呀,慢著點兒喝,誰跟你搶了?」

  綠枝放下水杯,猶自不足,又斟了一大碗喝下,「今兒早上,夫人飯桌上那道椒鹽酥炸鵪鶉蛋,味兒可真好,夫人賞了我吃,我一個沒收住嘴,多吃了幾個,鹹的我呀……嘖嘖,一直忍道翠微姐姐和丹橘回來,我才敢出來。」

  「你才是活該。」小桃瞪了她一眼,「叫你吃獨食,也不勻下點兒給我們。」

  綠枝放下茶碗,一叉腰,瞪回去:「今早夫人留了大姐兒吃飯,我瞧著她吃的很不少,便是我不吃,也留不下給你們的。」

  「成了成了,為了幾個鵪鶉蛋吵什麼,夫人平日還缺了你們好吃好喝多麼?」若眉揮揮手,隨即又低聲問道,「你們倆到是說說,昨夜你們奉夫人的命去給老爺送飯,那兒到底怎麼回事?我去的時候,只瞧見五兒叫拖了下去,身上都血淋淋的,忒滲人了。」

  綠枝拿帕子擦拭著嘴,看了下窗外門外,走到裡頭坐下,若無其事道:「也沒什麼稀奇的,昨夜,蔻香苑那位見老爺連這兒都沒來就進了書房,夜了都不出來,便起了幺蛾子,叫人提著個食盒去書房『關懷』老爺。小順子攔著不叫五兒進去,她就故意嗲聲嗲氣的放高聲音,好叫裡頭的老爺聽見,誰知……」

  她捂嘴一笑,「誰知反惹的老爺大怒,當場叫叉下去打了三十板子。哼,活該!」

  「原來如此。自作孽,與人無尤。」若眉臉上浮起一抹輕蔑,不屑道,「鞏姨娘身邊那兩個,仗著生的好些,成日打扮的花紅柳綠的往這兒湊,進進出出探頭探腦的,恨不得叫老爺瞧見了才好。真不自重自愛。」

  秦桑和綠枝互視一眼,暗笑一下:這人雖有些自高自戀,話裡常一股酸味,惹人討厭,卻還算心地乾淨,但凡顧廷燁在,她不是躲在後屋不出來,就是在別處暫時不回來,儘量不在男主子跟前露面。

  「老爺脾氣本就不好,只是在夫人這兒才收斂著些。昨夜老爺一個杯熱茶砸出去,濺了好些熱水碎瓷起來,小順子和外院的侍衛們一動都不敢動。」小桃隨口說道。

  她放完最後一個果盤,又從一旁取過剛用進水清洗過的翠綠枝葉,細掰了幾小束,慢慢往水嫩嫩的果子上點綴著,邊道:「不然你們道伶仃閣怎這麼老實?我聽說呀,原先她帶來的是四個丫頭,不是為著什麼事,一個當場打死了,一個打了半死,沒熬過幾天嚥氣的。鳳仙姑娘當時就嚇病了,好幾個月才下床……好了,春芽,把這些丟出去,再把晾在外頭的提籠拿來。」

  她拍拍手,直起腰來,把零碎果葉都攏了攏交給那小丫頭,小丫頭不過十歲上下,圓圓的臉盤,乖巧的應聲出去。

  說話的人毫無自覺,聽話的人卻心裡發顫,屋裡眾丫頭一時悚然,半響無語,過了好一會兒,綠枝才驚呼道:「你怎麼不早說!昨夜老爺遲遲沒回來,彩環那死蹄子一直心心唸唸著,說要『替夫人』去看看『老爺如何了』。」

  小桃呆呆的:「……你沒問我呀?」她雖然愛打聽,但絕不饒舌,明蘭是她唯一的聽眾。

  要成為一名合格的包打聽,不單要有憨厚老實的外表,還要時時謹言,這樣,任憑誰對她漏嘴出去的八卦,都可以放心絕對不會外傳。

  正說著,春芽回來了,兩隻小胳膊上挽著兩個紫竹精編的烏紗提籠進來,小桃便掀開一層層的提籠,把擺好的果盤裝進去。

  「……早知就讓她去了,害我攔的猴累猴累。」綠枝猶自忿忿。

  秦桑忍不住道:「你別多事,老想著動心眼,惹出事來,仔細翠微姐姐再打你手板!」

  綠枝想起以前,吐吐舌頭,不說話了。

  若眉長嘆一口氣:「還是別動心眼了。老爺是行伍出身,自不如那讀書人憐香惜玉,性情溫善。幸虧夫人得老爺喜歡,不然……」神情憂鬱,半支著手肘,如浣紗西子般清愁。

  綠枝和秦桑再次互看著扁扁嘴。

  小春芽聽了這句,抬頭天真道:「老爺脾氣已好多了呢。聽說夫人沒進門前,有一回,內院一個姐姐誤走了外書房,老爺一句話沒多說,當時就叫人押下去。」

  眾人聽的入神,忙問:「後來呢?」

  「後來……後來就沒了呀。」春芽給提籠蓋上箱蓋,呆呆的不得要領。

  眾人大怒:「怎麼會沒有了?那人後來如何了?」

  哪有這樣傳八卦的,還留個未完待續的尾巴。綠枝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她腦門上,春芽抱頭哀叫:「我不知道呀,後來那位姐姐就再也沒出現過。」

  眾女孩面面相覷,只覺得這句話充滿未知的可怖,比打板子賣掉之類的發落更怕人,屋內寂靜,過了良久,綠枝才想起了什麼,瞪著春芽道:「這事你怎麼知道?」

  春芽一臉憨憨的,很順嘴道:「我聽小順子哥哥聽公孫少爺聽謝護衛聽屠二爺說的。」

  綠枝一陣鬧暈,若眉張大了嘴,秦桑啼笑皆非,指著小桃和春芽道:「真真近墨者黑,天天跟著她,你也學了這個德行,快快離了這蹄子,還是來跟著我罷。」

  小春芽立刻抱著小桃的胳膊,甜甜道:「謝秦桑姐姐了,可我捨不得小桃姐姐,姐姐待我好著呢,省了好吃的好穿的,都給我娘和妹妹送去了。」

  小桃笑眯眯的攬過小春芽:「你這孩子怎麼恁直呢?我人再好,也不能這麼直白的說出來呀,做人要謙遜些才好。」

  眾女孩晃了晃,一時絕倒。

  小婢無知,嬉笑開懷,明蘭就沒這麼好運了,此時,她正頭痛欲裂。

  昨日自侯府回來,顧廷燁就一言不發的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晚飯也不曾回屋吃,只有中間曾請了公孫白石商量了好一會兒。

  除了叫人送飯遞茶,關懷一下之外,明蘭始終沒有過去。

  作為一個意志堅定的成熟男人,顧廷燁這會兒應該是在考慮問題,而不是傷懷感慨,需要的是冷靜的思考,而不是奶媽子的安慰。

  他選擇去外書房而不是內書房,就很隱晦的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明蘭就靜靜在屋裡等著,對著燭花坐到半夜,實在撐不出才倒頭睡去。

  誰知半夜卻滿頭冷汗的醒過來,一睜開眼,滿室漆黑間,卻見一個暗影重重的高大身形坐在窗邊,一雙發亮的眸子,一瞬不眨的看著自己,目光森然深邃。

  明蘭嚇醒了一半。

  男人什麼也沒做,只這麼盯著她的臉龐看,外頭雨聲驟急,暴烈激狂的拍打在地面上,一下下似敲在心上,明蘭更覺不安,不自主蜷縮起來。

  他知驚醒了她,便把她連人帶手腳都摟成一團在懷裡,也不知如何撫慰,便如乳母哄小囡睡覺般搖晃著明蘭,姿勢極不專業,但效果很好,明蘭含含糊糊的問了他兩句,他沒答話,只搖的更起勁些,她睏極,又睡過去了。

  這一夜她睡的深深淺淺,始終處於極不安定的狀態,早起頭痛是自然的,待醒過來時,枕畔已空,床邊的矮榻上留著昨日換下的衣裳,雙面織就的薄綢袍服,用蘇繡成的蒼松磐石暗紋,發亮的繡線似在隱約閃動,他就這麼隨便一團丟著。

  盛家子弟均不敢如此,盛紘決意以詩書傳家,素令子弟修身自省,便是再累,也不可亂丟東西,加之有長柏這個標準典範做榜樣,效果更好。

  可這男人卻生來一副大少爺脾氣,少年時錦衣玉食,高傲肆意,流落江湖更是無人看管,待入了軍伍後,又有人從頭到腳服侍著。

  明蘭暗下決心,將來決不讓孩子學他們老子,忽驚覺自己的念頭,不禁啞然失笑。

  對鏡梳妝時,明蘭叫翠微送了三部佛經給鞏紅綃,讓她這幾日不用來請安,老實待在屋裡,把佛經各抄一百遍,以戒『管教不嚴』。

  「老爺的外書房是可以隨意去的麼?」翠微面罩寒霜,奉命訓話,「裡頭有多少要緊的東西,便是當場打死了那丫頭也為過!姨娘也該管管了。」

  正房主母培訓課程之『如何在妾室僕婦面前保持嚴明權威』第三節,盛老太太云:永遠不要在她們面前喜怒形於色,誇獎時要言簡意賅,斥責時儘量不要自己出面,讓體面的媳婦婆子去開口,你只管端坐上方,賞罰分明即可。

  ——明蘭精煉總結,很好學的摘下筆記。

  秋娘帶著蓉姐兒來請安時,明蘭見她有些戰戰兢兢,便賞了她兩串新得的紅麝香珠,另宮裡新賜的上等宮扇一柄,御坊裡做來的,便是尋常東西,也異常精緻珍美,秋娘頓時破顏而笑,忙不迭躬身,連聲謝過。

  蓉姐兒年紀還小,這些物件也不上心,只是丹橘領兩個丫頭進次間擺早飯時,香氣飄來,她歪著腦袋多瞟了兩眼,明蘭便隨口一句留她吃飯,誰知她竟低聲應了,秋娘只好先回去。

  不啻如此,小丫頭還胃口極好的扒掉了兩碗綠豆銀耳粥,半盤子酥鹽鵪鶉蛋,另一大塊金絲棗泥糕。明蘭端著飯碗,瞧的微愣。

  大家小姐本不該這麼老饕似的胡吃海塞,但明蘭瞧她一把骨頭,尚未養出幾兩肉來,便暫且按下先不說了。當年盛老太太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把自己養的又胖又圓,白裡透紅,想來當日,矜持斯文的老太太瞧自己的吃相,大約也是再三忍耐了吧。

  撤下飯桌後,明蘭覺著蓉姐兒到底還是吃多了,便考了她幾個字,簡單示範她握筆的姿勢,然後叫小桃領著她到園子裡散會兒步,才送回去。

  明蘭看著蓉姐兒出去的背影,目光若有所思——要不要把鞏紅綃挪出蔻香苑呢?

  一夜沒睡好,還要考慮這種問題,頭痛又隱隱襲來。

  明蘭靠在蓉竹蓆鋪就的湘妃榻上,對著窗邊的亮光看了會兒書,想補補覺,忽的眼光一掃,瞥見一旁的針線簍子。她嘆了口氣,從裡頭撿出件還未拷邊完工的嬰兒肚兜來,雖懶的要命,但既知如蘭有了身孕,她好歹得做一點兒意思意思,偏生如蘭對她的繡工熟悉的很,連找人作弊替工也不容易。

  大約太久沒做活了,手指生疏了不少,堪堪繡出一叢連節翠竹的輪廓,就花去快一個時辰,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在線筐裡翻出翠綠湖綠和墨綠三色絲線來。

  這時,窗邊人影一閃,顧廷燁自己甩開簾子,闊步進來了。

  明蘭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趕緊去看漏壺,才剛過巳時初刻。

  「今兒怎麼早回來了?」明蘭笑著要起身。

  顧廷燁迅速上前幾步,把明蘭按回到榻上:「你昨夜沒睡好,做什麼針線,還不謝謝。」隨即他自己也坐到榻邊,又道,「我順道回來換身衣裳,回頭還要去校場。」

  明蘭就要叫夏竹進來給他更衣,卻又被他攔住:「不急,你陪我坐會兒。」

  明蘭只好安坐在榻上,一側頭,見外面日頭漸高,明麗旭烈的光線,透過新糊的淺緋色紗窗,流淌在朱紅絢麗的朝服,淡淡的落在他身上,臉上,俊挺的眉目,卻籠了一層陰霾。

  她正猶豫著如何發問,他卻開口了:「今日早朝一落,我就進宮面聖了。」

  「……哦。」明蘭。

  「我向皇上求情了,說他們雖罪有其行,還請皇上網開一面。」

  明蘭垂著頭,暗問自己,為什麼她一點也不覺得驚奇。

  房中寂然,次間梢間也是一片寧靜,但凡他們夫妻在一起,丫鬟們都會很有眼色的悄聲出去,只在外頭耳房或水房留幾個聽使喚的。

  「……並非我心軟了。也不是被他那三寸不爛說動了,他們,斷不值得憐憫!可,可……」顧廷燁一陣煩躁,猛的站起來,挺拔高大的身形,在屋裡走來走去,猶如一隻困獸,滿身的凶狠酷烈,急欲發洩些什麼。

  明蘭揉著太陽穴,頭痛的更厲害了。

  「可是,可……」他本性剛烈果敢,此刻,似乎滿心的不忿,卻又說不出口,只能重重一拳砸在明光如鏡的檀木桌面上,上頭的粉瓣水青瓷茶盞俱跳了一跳。

  「我恨不能叫他們也嘗嘗那顛沛流離,冤屈不白的滋味!」他灼熱的目光中,咬牙切齒的憤恨,過了好一會兒,他胸膛起伏漸平。

  「……只是這樣做,」他頹然坐倒在明蘭身邊,「對以後……會好。」

  明蘭有些明白他的憤怒了。

  從他內心來說,他的確想見死不救,但昨夜思慮再三之後,他權衡利弊,最後還是按捺下了性子,於是,他就屈的厲害,只恨老天太流氓,他想要的和不想要的,偏偏要捆綁銷售。

  他這會兒回來,不是來換衣裳的,而是心頭憋的狠了,想找個地方說說。

  其實,明蘭也思考了好些天,當年四房五房針對顧廷燁,原因無非有三:一則,看不起鹽商的兒子,覺著辱沒了自家高貴的門楣;二則,留著個有資格譏嘲他們的人,白家的錢他們用著不安心;三則,自家兒子不爭氣,怕在老侯爺面前失了面子,需要個頂缸的,哪有比顧廷燁更好的靶子。

  幾下一湊,他們就愈發輕視敵視顧廷燁了。

  可是,這些混蛋雖然可惡,但卻沒有原則性深刻的矛盾,真正刀出見血的爭鬥,恰恰是在長房自己裡面。

  「我家四姐……你知道吧。」明蘭沉默了許久,忽然道,「就是嫁入永昌侯府的那個。」

  顧廷燁微驚,點點頭。

  「我與她從小就不對付。」明蘭伸過手去,去拉他的大手,觸手處一片冰涼,她緩緩道,「她不喜歡我,因我搶了她在祖母面前的體面,搶了她在先生跟前的風光,搶了父親對女兒的關懷;而我,也不喜歡她,她這人……心地不好。」

  顧廷燁側著臉,他雖不知明蘭為何要講這番話,卻靜靜聽著。

  「有一次,我花了半個月給父親祝壽的新鞋,她藉口看花樣,故意給剪壞了,我只好連夜趕製,熬了幾夜不睡重做一雙。」

  明蘭語調平靜的敘述著,低著頭,一下一下的,柔柔的揉著顧廷燁的大手,「從小到大,她算計過我不知多少次了。在父親跟前說我壞話,在太太處挑撥離間,我往往要花加倍的力氣,才能轉圜的回來……」

  為了提防墨蘭,她從來不敢送吃食給父兄,每一次,她都小心翼翼。

  「你怎麼不狠狠還回去。」

  顧廷燁沉著面孔,反手握住明蘭的小手,掌心溫軟滑膩,心中微疼,想她生母早亡,雖有祖母庇護,但到底生父跟前沒有說話的人,上有脾氣不好的嫡母和嫡姐,下有工於心計的姨娘和庶姐,也不知這些年怎麼過來。

  「一開始是沒能耐,想不出好法子來。」明蘭仰著脖子,苦笑著回憶,這是真話,「後來大了些,我也暗中欺負了她幾下出出氣了,可惜,敗多勝少。」

  顧廷燁冷硬的嘴角,浮出一抹笑意,點了一下她的俏鼻子,輕罵:「你個沒用的。」在他看來,小姑娘之間的鬥氣到底只算是鬧家家。

  「有一次,她差點拿碎瓷把我的臉劃破了,那次,我氣極了,就想著,將來她倒霉時,我一定狠狠落井下石。」明蘭輕咬朱唇,笑的小小淘氣。

  顧廷燁面色遽變,不待他開口,明蘭復又歸於平靜:「可現如今,我卻不那麼想了。」

  她頓了頓,淡淡道:「只要我過的比她好,她每瞧見我一回,就會難受的要命,就會徹夜反覆睡不著覺。」

  以她對墨蘭的瞭解,眼看著自己風光錦繡,看著如蘭幸福美滿,會比殺了她還難受,嫉妒和悔恨的毒牙會夜夜噬咬她的心,折磨的她輾轉難眠。

  顧廷燁微微眯起眼睛,他是聰明人,如何不明白明蘭的意思。

  四房五房長年處於老侯爺的庇護之下,早不懂得如何應付外頭的風雨,下頭子孫也沒看見特別出息的,長房的顧廷煒讀書到如今,還只是廩生。

  對比顧廷燁如今的聲勢,可以預見的未來,定然此消彼長。

  「你不要氣憤,也用不著憋屈,我們一定會過的比他們好。」明蘭正色看著顧廷燁,語調柔軟堅定,「只要讓他們看著我們好,便什麼氣都出了。」

  「你真覺得,我做的對?」顧廷燁低語,神情迷離,目光中竟有幾分遲疑,急切的望著明蘭,似乎等一個保證,「棄亡母的冤屈於不顧,只為自己……?」

  「你做的對。而且,婆母的冤屈不會就這麼過去的。」明蘭異常堅定的點點頭,「你可以為她請封,為她建祠,請德高望重的族老為她重新立譜,讓顧家以後的子孫都知道先白氏夫人於顧氏的恩德。要知道,顧家以後的話,由你說了算。」

  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多少失敗者的故事被淹沒在塵封往事中。

  以後,顧廷燁要怎麼光耀讚美白氏都可以,說的難聽些,以後那些混蛋必然還有求著顧廷燁的地方,到時候,索性讓他們組團去白氏靈前磕頭懺悔好了。

  「說的好。」

  顧廷燁目色一亮,低頭思索了一會兒,面上的迷惘漸褪,嘴角復又自信,緩緩綻開沉靜的笑意,「該怎樣坐,我就怎麼做,不用為了那些不值得的人,繞路另走。」

  明蘭知道他想開了,連連擊節稱讚,表示對他的英明抉擇熱烈欣賞。

  他俊目如星,朗眉修眼,靜靜凝視明蘭,輕輕撫著她柔嫩輕軟的臉頰。

  明蘭頓時臉紅了,忍不住去看窗外。

  他猶自不覺,側過英挺的面頰,微笑的端麗如畫。他低聲道:「你真好。」

  明蘭臉更紅了。

  隨即,忽的長袖一展,明蘭還沒意識到,便被密密的攏在他懷裡,鼻端嗅著熟悉的男人味道,夾雜著淡淡的沉水香,褐金絲線纏繞的袖口,如葛藤枝蔓依附著蟬翼薄紗。

  沉若羯鼓的男人聲音在耳邊響起,他低聲道:「我要你,在這府邸之內,在你閨閣之外,凡盡我所有,以我所能,事事皆要如你意,順你心。」

  明蘭被寬大的朝服袍袖罩得滿頭滿腦,什麼也看不到,暗自默念十八遍『男人的甜言蜜語信不得』,卻抑制不住心頭撲撲亂跳。

  ……

  待他更衣離去後,明蘭還趴在軟榻上,窗檯上放著的一盆青郁水嫩的君子蘭幼苗,她望著微微出神。

  他那麼聰明敏銳,閱歷豐富,什麼道理想不明白,什麼利益關係又理不清,可是,再充分的道理,總要要先過了心裡那一關。

  顧廷煜終究還是有些本事的。

  她想的出了神,慢慢從袖中抽出一張信箋,是今早從他的衣物中掉出來的。

  「……子不教父之過……生性直率真摯,今日之頑劣,儘是吾之過錯……不知身在何處,思念甚矣……萬望兄長照拂一二,不叫此子困於寒暖危殆……拜之謝之,懇求……」

  紙張微微發黃,紙質脆弱已極,似被反覆揉皺後,又展開壓平的,上頭的墨字有幾處圓圓的皴皺水跡,一滴一滴的,暈染開那蒼老顫抖的筆跡。

  她忽然心頭微微發疼,鈍鈍的疼。

  其實,他是很好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