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數日,關於國舅夫人分娩遇險之事,明蘭已聽到四五種不同版本。或有說鄒姨娘為扶正而謀害正室,或有說國舅冷落正室致使張氏積鬱成病,還有說前頭鄒夫人留下的忠僕因怕張氏之子威脅小主子地位,便暗中動了手腳……零零總總,明蘭直聽得臉皮發綠。
不過總體來說,輿論傾向張家。
此時就能看出門第名望的作用了,半個京城都是張家的姻親故舊。
一方是屹立數代的開國功臣之家,軍功卓著,素有賢名(每年定期佈施捨粥);一方是靠後宮發家的暴發戶,進京至今好事沒做幾件(張氏自閉,小鄒氏資格不夠),壞事倒沒少做(鄒家的貢獻)。明蘭捫心自問,乍聞這兩家之間發生家務糾紛,尋常人會怎麼想?
顧廷燁告訴明蘭,皇帝這陣子頗冷落皇后,又以嬉戲怠學為由斥責大皇子與二皇子。
明蘭吃驚道:「英國公不是已病癒返朝了麼?皇帝還不肯罷休,莫非張家……」
雖說皇帝也納了幾個嬪妃,但唸著患難夫妻,三不五時便去皇后寢宮,帝后感情始終不錯。如今該罰的罰了,該貶的貶了,小鄒氏還關著,張氏與沈國舅的關係緩和了,怎麼還……
顧廷燁道:「這倒不是。於此事,老公爺半句追究之意也無,反還諫言皇帝不必掛懷。」
英國公病癒後上朝,皇帝一看老人家身軀傴僂,蒼老了不止十歲,不免心中歉疚,便打算好好撫慰幾句。誰知英國公卻道:「陛下乃天下之主,便是要張家血戰沙場,以命死搏,兒郎們哪個又會皺下眉頭?!無論何時,陛下意之所向,老臣劍鋒指向,本是臣子應盡的本份。何況區區兒女婚嫁之事,陛下莫要為婦人哭啼所擾。」
這番話說的鐵骨錚錚,皇帝十分感動,連連道:「愛卿乃國之磐石,寡人之幸。」
感動完了回宮,皇帝慢慢回過味來。
同樣一樁婚事,人張家不樂意,但還是好好履行義務,英國公府的嫡出小姐被個小妾騎在頭上,居然張家也一聲不來抱怨,強自忍耐,這是為何?人家這是在盡忠!
而沈家恰恰相反。
和張家結親是皇帝的意思,報答鄒家是沈家的意思,現在你們姐弟幾個處處抬舉小鄒氏,慢待張氏,到底是什麼意思?莫非是對聖意不滿,不能公然抗命,所以私下報復?!
「……老國公,好本事……」過了半響,明蘭才訥訥道。
顧廷燁道:「薑是老的辣。」看英國公一副忠厚長者樣,和藹寬仁,居然能說出這麼犀利的話;直接把兒女家事,上升為忠誠度問題。這樣就不妙了。
冷落皇后,斥責皇子,仿若一個信號,眾御史聞風而動,參沈從興『私德不修,內闈不端,傷嫡庶規度,害人倫禮法』,更有那靈光的言官,跳過沈從興,直接去捉國舅府親家的小辮子,一氣參了鄒家十幾道『搶佔民產,禍害百姓』之類。
威北侯府上空再度烏雲密佈。
顧廷燁眉頭緊鎖,他與沈段鐘耿劉幾個俱是皇帝舊臣,榮辱厲害相關不淺,此次群官參奏來勢洶洶,說不得裡面有些貓膩了……
就在京城裡熱議沈張兩家的話題之時,王舅父和海氏前後腳回京了,海氏手上抱著個胖嘟嘟的男嬰,正是在任上出世的純哥兒。
「大哥哥怎麼還不會來?」明蘭左瞧右瞧,見不到長柏。
海氏噙笑:「縣裡那條水渠這幾日就快好了,你大哥不放心,非要親眼看著封土。便叫我和你侄兒早幾日回。」
「為山九仞,就怕功虧一簣,好好,柏兒這般很好。」盛紘心中得意,卻不肯露分毫。
「舅兄這回政績卓著,不但治下百姓安居,還修通了數十里長的水渠,我聽聞吏部考績已核定了『上』。」顧廷燁道。
明蘭欣喜道:「大哥哥真了不起,那……會否有萬民傘呢?」
「誒,那都是虛名,不足掛心。」盛紘搖頭笑道,「為官一任,最要緊的是能造福一方百姓,上為天子分憂,下為黎民解困,也不枉讀聖賢書了。」
明蘭看了看自家老爹,默然;好久沒聽到這麼冠冕堂皇又義正詞嚴的話了。
然後她的腦袋自動翻譯成真相體:萬民傘都是虛的,不足掛心——這句是真心的,下面應該是——為官一任,最要緊的是能考績得優,上能陞官進爵,下能發財增產,也不枉十年寒窗苦逼了。
這陣子王氏最高興,剛對著多時不見的兄長喜極而泣,隨即又抱著小孫子樂開了花,可惜不過幾日,風頭就被人搶去了。
六月初四,柳氏生下個女孩兒,因頭胎不是兒子,她頗有些不快,誰知長楓卻十分喜歡,抱著初生女兒讚個不停,見誰都要自誇一番,倒把他岳母柳夫人感動得一塌糊塗。
柳大人拍著長楓肩膀,慈愛道:「賢婿呀,好好讀書,明年春闈為妻兒博個功名回來。」
待女孩兒眉眼漸長開了些,眾人驚覺她長得極像華蘭,也是一般的濃眉大眼,英氣大方,連脾氣也像幼時的華蘭,不哭不鬧,還愛沖人笑,竟比親女莊姐兒都還更像華蘭三分。
洗三禮上,華蘭抱著孩子喜歡的不得了,便連林姨娘的宿怨也淡了幾分,連著送了柳氏兩份厚禮,由是王氏不免不悅,冷言冷語了幾句『丫頭片子有什麼好張揚的』。
盛老太太見她又小心眼了,便私下與她道:「你只想想華蘭剛降世時,她爹何嘗不是這樣。真說起來,只怕那會兒寵的更不像樣子呢。」
王氏默。那時盛紘多麼疼愛華蘭,因捨不得牙牙學語的女兒,甚至還抱她去過衙門,想起初婚時的旖旎時光,她不禁悵然——倘若沒有林姨娘,那該有多麼好呀。
見長楓漸與華蘭和好,親姑姑墨蘭反受了冷落,她只恨柳氏算計厲害,攛掇巴結,弄得他們兄妹不和,隨即又和長楓吵了一架,然後憤憤離去,再不肯多來看一眼。
國事家事,似乎都是這般此消彼長。當明蘭在小胖子的牙齦上摸到第五顆糯米牙冒頭時,朝堂上的『參沈』已告一個段落。
鄒家這回是倒了大黴,被查出兩條人命,侵佔百姓田產許多,御史們口口聲聲要殺人償命,沈國舅又想去說情,可聽聞宗人府扣了他為長子上報世子的條陳,便猶豫下來。
沈皇后原先還到聖安太后處啼哭,可當傳出風聲,說皇帝有意停了中宮諫表,她才陡然驚覺,如今的丈夫已是九五之尊,而非在藩地時的王爺了。
不過沈皇后還是有兩把刷子的,一意識到事態嚴重之後,就立刻放下身段,去鳳冠,脫鳳袍,素服跪在乾清宮門口請罪,只說『管束娘家無力,都是臣妾罪過』。
皇帝其實很念舊情,畢竟是一道熬過來的,看見髮妻這般痛哭,想起當年艱難時日,皇帝心軟了,當夜留宿坤寧宮。隨即英國公上奏,薦兩位當世名儒為大皇子二皇子之師,皇帝欣然准奏,並加封英國公為太子太保,張氏所生之子加封輕車都尉二等銜。
風向標再度轉了。
最後妥協的結果是,鄒家大舅爺流徙西南三千里,二舅爺三十大板,另罰沒泰半家產以作賠償,沈國舅受聖旨申斥,罰俸一年,並閉門思過三個月。
其間明蘭去看過小沈氏兩回,只見她也嚇得如同驚弓之鳥,肚皮碩大,身子卻消瘦得厲害,鄭大夫人十分不安,只恐將來分娩艱難。
如此這般,待張氏之子雙滿月時,張沈兩家著意要大辦一頓滿月酒,既掃晦氣,又振氣勢,同時向外頭表示——兩家已和好如初了。
滿月酒前幾日,張氏請明蘭過府,好詢問滿月酒的瑣碎事宜;那來人頓了頓,又說了句『多時不見,國舅爺十分惦記顧侯』,另送陳年花彫兩壇。
顧廷燁苦笑不已,回頭對明蘭道:「沈兄怕是在家悶得狠了。他是奉旨閉門思過,一干老兄弟也不好多上門。也罷,今日我與你一齊過去。」
作為威北侯府主母,幽居許久的張氏此次決意獨自籌辦酒席,藉此重新亮相人前;酒水,飯菜,如何招待賓客等其餘繁瑣事項,由親母張夫人指點,張氏概已瞭然,只是沈從興那幫兄弟的家眷,她一個也不熟,便提前請明蘭來說道說道。
明蘭一一說來:段家家底如何,段夫人出自蜀中名門,小段將軍正在說親事,鐘夫人與耿夫人在『賢惠』問題上的理念略有不同,劉正傑大人的女眷為何瞧起來這麼老,不是劉老夫人,是劉夫人,千萬別弄錯了,因為她是童養媳出身啦,十八新娘三歲郎……
張氏認真的著,間或湊兩句,說些將京中的陳年往事,算是有來有去。張氏是大家出身,慣能將陰私之事隱晦表達,半點痕跡不露;明蘭是莊老高足,擅長將不入耳之事以經卷典故之乎者也出來,兩人倒是棋逢對手,說到有趣之處,不禁相顧一笑。
正說著話,外頭進來個婆子,恭敬道,「稟夫人,侯爺要與顧大人吃酒,說將先前東瀛送來的竹葉青取兩罈子出來。」
張氏道:「侯爺說那酒存的日子越久越香,埋到庫房的地下了,你請樊媽媽叫人去掘,下鋤小心些,別都弄碎了。」
那婆子福了福,又道,「侯爺還說,要給顧大人看那柄新得的龍泉寶劍。」
張氏道:「侯爺每早必要舞劍的,大約又掛到哥兒屋裡去了,我自叫人送去吧。」
那婆子應聲出去。
張氏轉頭吩咐幾句,兩個丫鬟從隔壁的嬰兒屋裡捧出一把寶劍,很快走出門去。張氏回頭,見明蘭靜靜的看著自己,她不由得面上一紅,沒話找話道,「那酒是不錯,酒色碧青,香氣濃郁,還一點不上頭,回頭我與你帶兩罈子回去。」
明蘭很老實的哦了一聲,繼續看她。只見她氣色健康,面色紅潤,雖眉頭還隱約鬱鬱,但往昔的那種蒼白單薄,已被說一不二的端莊能幹取代了。
張氏佯怒道:「你要說便說罷,作甚麼這般盯著看我!」
明蘭道:「沒什麼,不過覺得國舅爺這習慣真好。孩兒打小就熟刀劍,將來必然也是個小將軍,真好,真好。」
張氏怒目,明蘭回以很純良的目光,張氏很快就洩了氣,苦笑道:「恁是九天玄女,到了這凡塵世間,怕是也當不成仙女了。」
產後第四日,丈夫頭一回踏入屋裡,夫妻俱是死過一回般,身心俱疲,兩人默默對坐了許久,也顧不上媽媽的告誡,自己撲在丈夫懷裡狠狠哭了一場——不知是在哭自己無可奈何的妥協,還是在哭天下女子的宿命。
明蘭沉默了半響,「是呀,這世上,哪有真的仙女。」
……
從張氏屋裡出來,明蘭沉沉的往外走著。
適才張氏與婆子短短幾句對答,透露內容十分豐富——沈從興現在每夜都歇在張氏處,早上起來到院子裡舞劍一回,然後拎著寶劍去看兒子,邊哄邊逗之際,隨手將寶劍掛在兒子屋裡的牆上。夫妻和睦,父子情深,如此,皆大歡喜。
比起在傲氣的堅持中枯萎凋零,還不如在圓滑的妥協中好好生存呢。
明蘭嘴裡發苦,都不知道自己在鬱悶什麼。
走到一扇垂花門口,忽聞前頭一片爭吵怒罵聲,彷彿聲音還有些熟。在明蘭身旁引路的婆子有些尷尬,笑道:「前頭有些不乾淨,咱們往這邊走罷。」
明蘭點點頭,她也不欲多事。
剛挪轉了腳跟,呼啦啦的一群人擁到跟前,當頭一個衣衫凌亂的年輕婦人似是想往前頭沖,後頭一群婆子丫鬟賣力攔著她。
「……你們誰敢攔著我,我就死在這裡……!」那年輕婦人拿一根簪子對著自己的喉嚨,發出淒厲的呼喊,「我要見侯爺,你們誰也不許攔我!……放開……放開我……」
明蘭定睛一看,竟然是小鄒氏。
不能怪她眼力不好,以前的小鄒氏總是濃妝豔抹,本就看不大清本來面目,而如今她不但頭髮散亂,滿身狼狽,嘴角也破了,原本嬌嫩的臉頰上浮著兩大片紫色疤痕,有點像青春痘擠破後結下的硬硬的疤。不過明蘭知道,這應該是臉頰被嚴重打腫打破後的痕跡。
樣子十分難看,算是毀一半的容。
「顧……夫人……?」小鄒氏終於辨認出了來人,隨即撲了上去,大聲嘶吼道,「顧夫人,你救救我家哥哥吧!他們要弄死他呀!」
明蘭的胳膊被箍得生疼,「不過是流徙和杖責,何曾要他們性命?!」
「那西南瘴氣遍地,哪裡不要人命呀……」小鄒氏還待接著說,明蘭連忙打斷道,「鄒姨娘慎言,顧家與鄒家非親非故,便是該做什麼,哪裡輪得到顧家?傳了出去,豈不叫人恥笑顧家越俎代庖,不懂禮數!」
小鄒氏也發覺自己亂說話,又扯著明蘭的胳膊道:「……我家侯爺當顧侯如親兄弟一般……請顧夫人幫我說幾句話罷!」
跟在明蘭身邊的翠微拚命想推開小鄒氏,一眾婆子也拉的拉,扯的扯,可小鄒氏便如生鐵般死死拽住明蘭的手臂,倒把明蘭弄疼了。
小鄒氏一隻手還捏著簪子,揮舞著十分危險,眼看自己要遭池魚之殃,明蘭連忙叫眾人都停手,對小鄒氏道:「鄒姨娘,你可還記得當日我與你說的那駙馬公主和妾室的故事?」
小鄒氏有些茫然,明蘭道,「我早說過,倘有個萬一,倒霉的必然是你,你怎麼不聽?!」
「可那日……」
明蘭乾脆道:「別那日這日的了,你若有心退讓,就事不至此。」
小鄒氏緩過神來,如救命稻草般巴在明蘭胳膊上:「昔日姐姐一番好意,苦心提醒我,顯見姐姐是心疼我的。如今便請……」
「你弄錯了。」明蘭再次打斷,「我不是為你,是為了沈家。國舅爺乃國之重臣,操勞國事。可如今為了你,終日煩擾於家宅瑣事,為了鄒家,三天兩頭受彈劾。」
小鄒氏被說的張口結舌。
明蘭板著臉,毫不留情,「還有,別叫我姐姐,你是沈家的姨娘,不是顧家的。一個不好,傳出去又不知多少閒言碎語,聽得我滲得慌!」
小鄒氏大怒,「你……!」
就在這當口,明蘭瞅準機會一下把胳膊抽出來,小鄒氏顧著發怒,捏簪子的手鬆了,周圍婆子們趕緊一擁而上,奪簪子的奪簪子,擰胳膊的擰胳膊,抱腿的抱腿,終於把人拿住了。
當前一個管事打扮的婆子道:「鄒姨娘,侯爺都被你累得閉門思過三個月,我說你也消停些罷,這成日的鬧,不是連累我們麼!」有幾個婆子趁亂還在小鄒氏身上狠狠擰了幾把。
「我不回去!我不去……你們又想把我關起來……」小鄒氏瘋狂的掙扎,仰著脖子尖聲哭叫,「……侯爺,侯爺……你對得起我姐姐麼!我姐姐為你吃了多少苦……你便是為著她也不該……我要見大哥兒,大姐兒,你快來呀,你姨母快叫人作踐死了!」
那一邊,翠微心疼的替明蘭揉著胳膊,幾個婆子連聲賠罪。
明蘭輕輕揮手,頗覺好笑的轉頭道:「鄒姨娘可知,原本國舅爺請立世子的批文已快下來了,因此一鬧,宗人府卻將此事給扣住了。你真要把大哥兒叫來麼?你也有臉見他。」
小鄒氏頓時啞了。
明蘭喟然:「倘若令姐地下有靈,知道兄弟姊妹不利自己孩兒,你說她是會怪你們,還是怪國舅爺?」
小鄒氏慢下了掙扎,目中滿是絕望,頹軟了身子,任由婆子們將她往里拉扯,眼見堵路的總算走開,明蘭再度往外走去,剛走出幾步,後頭又傳來小鄒氏淒涼尖利的哭叫聲——
「……姐姐呀,你若活著就好了!天底下都是沒良心的,人一走,茶就涼,哪個還記得你的情義!你若不是為著照料皇后母子,怎會落了快足月的孩兒,又怎會送了性命?!如今侯爺有了新媳婦和小兒子,哪裡記得你墳冢淒涼,他早把你忘了……姐姐呀,你為何要對姓沈的掏心挖肺呀……倘若你留著性命,如今榮華富貴,還不由著你享……」
聲音漸漸輕了,想來人已拖遠。
明蘭腳步滯了下,心頭彷彿悶的喘不過氣來。
翠微見她面色不對,輕聲道:「夫人,可覺著不適?」
一旁的婆子也十分機靈道:「大約天日太熱,夫人叫暑氣給衝著了,不如去前頭亭子歇會兒。我給夫人端個冰碗子來。」
明蘭只覺得胸口煩悶欲嘔,揮手道:「不必,我還是家去歇著。」
快到門房時,顧順上前幾步道:「夫人,侯爺還在裡頭陪國舅爺吃酒……」
明蘭不耐煩道:「我先回去了,你們等著侯爺罷。」
顧順見明蘭面色不善,也不敢多問,只一路快跑去前院廂房,見顧廷燁還在與沈從興推杯換盞,便湊上前小聲道:「侯爺,夫人似是悶熱得厲害,先回去了。」
顧廷燁一點頭,顧順退下。
沈從興聽到幾個字眼,指著他笑道:「瞧你如今這樣兒,哪有半分當年橫刀立馬顧二郎的氣概!如今人家都說,顧侯夫婦是同進同出的,不論吃酒串門,你都要送夫人回府,好好好,我知道,溫柔鄉是英雄冢……」
顧廷燁臉皮頗厚,淡淡道:「倘若鄒氏嫂夫人還在,怕沈兄也是如此。」
沈從興默了半響,忽然慘聲道:「我對不住她,她在世的時候,沒跟我想過半分福氣,操碎了心,吃盡了苦頭,如今……我卻……連她家人也護不住!」
顧廷燁拿起桌上的雙龍入海青玉大壺,緩緩給自己斟酒:「愛之適以害之,沈兄若真是為鄒家好,就不該再放縱下去。如今是保住了性命,可總有有你護不住他們的時候。」
沈從興怔怔的:「我如何沒有勸過,可他們……只要一提你嫂子,我就沒有法子了。」
「沈兄倒是愈發斯文了。」顧廷燁端起酒杯,嘴角一抹嘲諷般的笑,「勸不聽就罰,罰不聽就打……如今鄒家上下不事生產,除了沈兄,還有旁人可以依仗麼?」
酒色湛清,宛如高山清泉般澈然,緩緩喝盡杯中酒,他只覺得酒氣清香,沁人心脾;放下酒杯後,他盯著沈從興:「適才沈兄說我已無當日顧二郎的氣概。我卻要說,自打沈兄封了侯,也愈發縮手縮腳,哪裡還有當年蜀邊五虎之首的威風!」
說著,將酒杯重重摔在地上,在冰冷堅硬的青磚地面上,砸出一聲短促清響。
沈從興靜了半響,緩緩抬起頭來,「自入京來,我處處錯,步步錯,虧得有你們一幫兄弟,皇上體恤,否則,早不知死過幾回了。」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仰而盡,沉聲道,「阿琴過世後,我未能迎娶她妹子為正室,此乃第一錯;既不能娶為正室,就該待之以親妹,給她好好找個人家,我卻納妻妹為妾,這是第二錯。至此,我每回見了鄒家人,便覺得無地自容,羞愧不已,不能力行約束!」
說完,他也重重將酒杯摔在地上,碎瓷四濺,在青磚上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跡。
顧廷燁看了他一會兒,將面前兩隻湯碗倒空,分別斟上酒,「沈兄也不必過於自責,依我看來,鄒家本就是這個打算。仗著這個,變本加厲,如今沈兄想明白了,什麼都好說。」
沈從興舉起酒碗抿了一口,皺眉道,「只怕皇上如今也惱了我的。」
「未必。」顧廷燁拿起一根筷子,輕輕敲擊碗盞,「倘若只臣子私宅之事,皇上未必有閒情逸致過問;此回,張老國公將一個忠字拿上了檯面,而沈兄你,明知此時正是要用張家的時候,卻還放縱內宅,絲毫沒將聖意放在心上,皇上如何不惱?」
沈從興歉然:「是我疏忽,辜負了聖上……」
顧廷燁晃著酒碗,「咱們在京城,都是無家世無根基的浮萍之人……」
還沒說完,沈從興便失笑:「你算什麼無家世無根基,堂堂侯府公子……」
顧廷燁搖頭道:「有家不如無家,有親不如無親。」
沈從興知道顧家內情,暗暗替他難過,不再多說。
顧廷燁接著道:「六年前,段兄弟來京城遠親安國公府投帖子,誰知連門房都沒能進去。可如今,安國公府哪個不爭相巴結段兄弟?咱們幾個平步青雲,一展所長,靠的是什麼,不過是皇上的信重而已。」也許過個十年八年,他們也能建立自己的基業,可如今根基還太薄。
沈從興凝重的點點頭:「兄弟這話說的好。老泰山肯與我家結親,為的不就是這個麼。」
「不止。還有……以後。」
沈顧二人微一對視,便知彼此意思——從目前來看,皇帝對大皇子二皇子還是滿意的。
「那……以後,我該當如何行事?」沈從興替顧廷燁斟了碗酒。
「什麼都不必做。」
沈從興愕然:「你說什麼?」
顧廷燁拾起兩隻筷子,「沈兄這回看似凶險,但實則安穩。其一,皇上還是要用沈兄的,不過是想敲打敲打;其二,英國公府不會真看著沈兄出事,否則,且別說女兒不好過,倘若以後大皇子……」後面的話,兩人心知肚明,不必多說。
「是以,沈兄如今的確什麼都不必做,只需在家修身養氣。」顧廷燁先放下一隻筷子,「皇上是重情之人,沈兄畢竟在潛邸陪皇上風風雨雨十幾年,待時日一長,皇上必會記起舊日之事,反會憐惜沈兄心軟,受鄒家拖累。」
何況皇帝還要用你。
沈從興點點頭,低聲道:「這回皇后娘娘也是受我之累。」
顧廷燁再平平放下一隻筷子,「英國公府煊赫一甲子,有聲望,有根基,有人脈,獨缺新帝信重,又如何肯折了沈兄這條臂膀?只要沈兄肅清內宅,旁的事情,自有張家會擺平。」
桌上平行放了兩隻筷子,顧廷燁又將一隻碗倒扣在筷子上,「如此,沈兄便穩當了。」
其實,如果沈張好如一家,皇帝也不見得高興,但若真鬧翻了,皇帝又會怒其不恭。沈從興娶張家女,當初看來這好那好,實則為雙刃劍。自己當初娶明蘭,皇上得知只是個中等文官的庶女,便是既可惜,又放心。
沈從興看著那隻穩穩當當的碗,沉默良久,「肅清內宅?」
顧廷燁靜靜道:「張家之所以能氣勢如虹,勝在理直氣壯,沈兄理虧在先。如何決斷,沈兄心裡清楚?」
一個是聖旨賜婚的正房太太,一個只是妾室,卻能把持大半個國舅府,張夫人若有心替女兒出頭,有的是由頭,偏偏人家就是忍著。忍到京城內外連同宮裡都知道鄒姨娘跋扈,沈國舅偏袒,才將事情鬧出來。這並非詭計,而是陽謀,張家就是要明白的告訴所有人,他們對皇帝是全身心的配合,沒有半分敷衍塞責的意思。
沈從興端起酒盞,手指竟微微發抖,顫聲道:「阿琴過世時,隻眼睜睜的看著我,什麼都不曾說,我知道,她只擔心孩子們……」
顧廷燁道:「大侄子也還罷了,到底是男兒;可幾個侄女呢,將來可是要嫁的。」
只要鄒姨娘在,張氏永遠不可能代行母職,將來說親時,只一條沈家女兒是由妾室撫養長大,那些門當戶對的好人家便要退避三舍了。而從鄒姨娘這些日子的行為來看,她的確品行不端,又能養出什麼好孩子來。
倒不如從現在開始讓張氏撫養,將來也能出面替女孩兒議親——能跟自己丈夫賭氣這麼久的女子,本質上應該不屑於那些鬼祟伎倆。
沈從興站起來,背著手在屋裡不停的踱步,忽停住腳步,沉聲道,「我欲予與鄒氏切結書一份,給她好好找個人家嫁了。」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以後誰還會再說他寵妾滅妻,倒有不少人會私下揣測張氏善妒,張家仗勢,不肯容人。至於鄒家,反正捏在他手裡,以後好好管束便是。
「沈兄家事,當自行決斷。」
顧廷燁淺淺抿了口酒,夫妻相疑,彼此算計,沈張兩家也算登對了,「鄒家子弟裡若有上進的,沈兄教他們讀書習武,也能慰藉嫂子在天之靈了」
下了這個決心,沈從興彷彿抽乾了力氣,敗然坐倒。
顧廷燁緩緩走過去,低聲道:「聽兄弟一句話,八王爺,他已經是皇上了。」
沈從興神色黯然——皇上如今春秋正盛,小皇子一個接一個的出來,以後的事,誰也說不好,自己的確得小心了。
「而我們,也不是以前的我們了。」顧廷燁站直身子,輕輕喟嘆,「老耿是怕了言官了,如今他每說句話,都要想上三遍。」
八王妃成了皇后,從此丈夫不再是丈夫,而是君王;沈從興也成了國舅,從此姐夫不再是姐夫,而是主上。從邊疆到京城,從王府到皇宮,昔日草澤兄弟,如今都手握重權,每個人都要轉變自己的角色。
沈從興悵然回憶,「你可還記得那年,咱們幾個跑去青崖山頂吃酒……」
「還是十文錢一壺的劣酒。」
「呵呵,正傑弄來的,還能是什麼好酒!」沈從興笑起來。
「足足醉了一夜,次日在山頂醒來,大傢伙頭痛欲裂,卻都不肯回家。」顧廷燁笑道,「便是自詡大丈夫的成潛兄弟,也不敢回去見婆娘。最後還是划拳了事。」
「我背運,只好領著你們回我家。阿琴見了我們這副模樣,熬了一大鍋解酒湯。」
想起當日情形,顧廷燁依舊忍不住抽冷氣:「嫂夫人好狠的心,叫婆子擰著我們的鼻子挨個灌下去。說實話,我們都是被燙醒的。」
「是呀……是呀……」沈從興喃喃道,想起往日夫妻情深,忽然哽咽起來,「阿琴你為何去的這麼早……」說著伏案痛哭不已。
顧廷燁一手搭著他的肩,勸慰道:「沈兄想開些,以後與張氏夫人好好過,天長日久,也能合家美滿的……」
「不會的,再也不會了。」沈從興慘淡的搖頭道,「夫妻之間,是否真心真意,騙不了人的;世間上的好夫妻,多的是自欺欺人罷了。」
顧廷燁定在那裡,許久許久,方才挪動腳步——自欺欺人麼?
酒入愁腸最醉人,未過多久,沈從興便徹底醉了。
顧廷燁緩緩駛馬回府,此時天色已黑,風冷星稀,迎面寒意,倒散去了大半酒氣,默默的回屋,卻見屋內漆黑一片。他也沒叫人,自己動手燃起燭火。
「怎麼燈也不點?」
明蘭坐在窗前,側頭看著天空,緩緩轉頭道:「侯爺可要用些吃食。」
顧廷燁搖搖頭,撐著手臂坐在桌前,看那跳躍的燭火,一隻飛蛾抖著顫顫的翅膀,柔弱卻又堅定,慢慢逼近火苗。
「你過來,我們……說會兒話。」
明蘭點點頭,挪步到桌旁坐下,「好,侯爺先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