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大太太,準確來說應是前余大太太,其娘家姓方,父祖輩屢任高位,聲勢煊赫,這才以庶女做了余家的繼長媳;然到了余方氏這輩上,已現頹勢。余方氏被遣返回娘家後,其嫡長兄方老爺也曾去余家理論,結果被余閣老拉去書房內談話後,再未說過什麼。
其中緣由,照市面上的說法,一是方家如今式微,子孫又多為不肖,哪裡有跟余家抗辯的底氣;二是兄妹倆同父異母,本就情分泛泛,方老爺也沒下多少力氣;三嘛……據說,余閣老的口才很好。
被休歸宗後,其實方家也沒怎麼為難余方氏,畢竟她的兒女尚留在余家,由余閣老夫婦親自教養,若將來有出息,余方氏未必沒有出頭之日。
可惜,余方氏前半輩子命太好了。
做閨女時,生母寵冠內宅,老爹疼若性命,要什麼有什麼,連嫡出姊妹也不敢跟她爭風頭;嫁人後,跟著余大老爺在外任上十幾年,把丈夫吃的死脫,說一不二。
誰知一朝成了休婦,她還是改不掉氣指頤使的性子,鎮日打人罵狗,跟嫂子侄媳們吵鬧不休;鬧到方家待不下去,最終被送至京郊白雲庵帶髮修行。
本來她的故事已經暫告OVER了,誰曉得不知何時這兩個老妖婆又搞到了一起。
「……記得咱們剛跟三爺分家那陣,余大……哦不,那余方氏不是上門去尋過太夫人麼,結果叫轟了出來,怎麼這會兒……?!」極品的思路,老實人理解不了。
綠枝就犀利多了,直接不屑道:「她們倆能有什麼好話說的,湊到一塊,無非又是琢磨著怎麼害人罷了!」
明蘭靜了半響,道:「不去理她們,便是沒這回事,咱們也不能少防備了。」
低頭翻了下賬冊,抬頭道,「叫郝管事去那邊遞個話,就說,那余方氏不是好人,心術不正,請太夫人少來往為妙。」
綠枝應聲就要出去,崔媽媽遲疑道:「夫人,這話說也是白饒,太夫人不會聽的。」
明蘭微微而笑:「這世上白饒的話,也說的多了。就當盡個親戚情分。」
綠枝聽了這話,再不耽擱,當即掀簾子出去傳話;郝管事辦事老練,短短半日就打了個來回,迅即來跟明蘭回話,道話傳進去後,太夫人只冷冷笑了幾聲,說『既見死不救,就少來廢話,叫你們夫人管好自己,別的還輪不到她來過問』。
明蘭絲毫不意外,攔住氣憤待言的崔媽媽,揮手叫郝大成下去歇了。
此事便如一粒小小石子,只激起數圈微漪,旋即歸於平靜,此後每日,明蘭依舊養胎管家,教小胖子說話,檢查兩個女孩功課,聽小沈氏八卦公主府討二房的趣聞,間或擔憂若眉的肚皮怎麼跟吹漲的氣球般。
自兩家著手定親事宜起,小長棟終於知道自己多了一個未婚妻,背老媽媽下山居然背出個嫁妝豐厚的媳婦來,回報率比賣白粉還高,果然好人有好報麼。
三月春光的映照下,某日下學,小長棟避開好友常年,扭扭捏捏的來明蘭處,嘴裡說著來看看六姐,卻詞不達意,面紅如血。
明蘭故作不明,左右而言他,一忽兒說沈家岳父使得一手好刀法,將來女婿不乖可以直接修理;一會兒說沈家次兄學問頗好,做親後可互相學習。
——就是不說到點子上去!直把小長棟急的抓耳撓腮,頭頂冒煙。
崔媽媽是厚道人,白了明蘭一眼,拉著少年溫和道:「棟哥兒放心,那姑娘是你姐姐親眼相看的,錯不了。又賢惠,又和氣,前兒送了個荷包過來,針線也是上乘的。」
小長棟聽的兩眼發光,輕輕哦了一聲,卻還偷偷瞥明蘭,欲言又止。
明蘭心知肚明,當下豪邁揮了下手臂:「崔媽媽,叫我來說;有些事,你不懂的。」然後拉過幼弟,笑眯眯的不懷好意,「四弟呀,那姑娘生的是……」
小長棟心提到嗓子,耳朵都豎尖了;明蘭心中好笑。
——「就跟崔媽媽差不多。」
小長棟立刻張大了嘴,看向崔媽媽那溝壑縱橫的肅穆面孔。
明蘭故作勸慰,拍著弟弟的肩,「娶妻娶賢,媳婦嘛,還是賢惠能幹最要緊。」
長棟滿心絕望,低下頭去,心底一片茫然,幾乎要哭了。
崔媽媽忍無可忍,趕緊拉過少年,連聲道:「棟哥兒別聽你姐的,她近來就愛作弄人,那姑娘長的好看著呢!」
希望重回人間,小長棟吸回一口暖氣,感激的望著崔媽媽;那邊廂,壞心眼的姐姐捧著肚子伏在炕上,捶床狂笑。
如此愉悅玩鬧,愜意度過數日後,誰知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來訪,是朱氏。明蘭也楞了片刻,靜默後吐出兩個字——『有請』。
崔媽媽不放心,不但派數個健婦候在屋外,又親自領小桃幾個盯在一旁,裝作不在意的端茶送水,目光卻猶如老鷂般一刻不離。見此陣仗,朱氏只是連連苦笑,卻沒說什麼。
兩妯娌對坐了半盞茶功夫,朱氏才緩緩道:「今日我來這兒,婆母並不知情,她只當我是回娘家了……」她露出一抹自嘲般的微笑,「反正我近來也常回娘家。」
明蘭微微揚眉,示意不解。
朱氏盯著她的眼睛,輕聲道:「那日婆母來尋你,是為了廷燦妹妹的事;你素來聰明,想也料到了罷,是以見都不肯見。」
明蘭不置一詞,反道:「想來太夫人頭一個尋助力的,就是你這嫡親嫂子罷。」
朱氏無奈的搖搖頭,笑的有些苦澀:「廷燦妹妹早不是頭一回了。承平伯府雖有些薄面,可在皇家眼裡,又能算得幾斤幾兩。」頓了頓,淺淺微笑,「我娘家父母嫂嫂都是極好的,前兒已應了我,將來大侄女要許給我們賢哥兒。」
明蘭點點頭。
承平伯府的嫡長孫女,許配給無爵無權的侯府旁支之子,朱家兄嫂的確蠻厚道的;哪怕將來顧廷燁袖手不理,賢哥兒的前程也有朱家護著。話說,好鋼要用在刃上。出嫁女求娘家幫扶,本就不宜過於頻繁,否則,再好的兄嫂也叫惱得煩了。
「婆母跟我說了好幾回,我都是不應,婆母氣了,指著罵我不孝,言語中帶及我父兄,我忍不住辯駁,哪怕不是公主的兒媳,廷燦妹妹的言行又哪裡值得娘家替她出頭了?」朱氏不自覺的提高了嗓門,彷彿積鬱多時不得吐露,此刻一股腦兒倒了出來。
「說句得罪的,我和二嫂都是有兒子的,若是廷燦妹妹這樣的做了兒媳,怕也是氣不打一處來。鎮日使小性兒就不說了,單說孝道。公主前頭兩個兒媳都生兒育女了,尚要立規矩呢,她才服侍了兩日,就病弱的不成樣子,要死要活的看病吃藥。姑爺說了她兩句,她倒哭成了個淚人,說姑爺不體恤她,不憐惜她……」
朱氏說的激動,面上泛起薄薄的紅暈,當初說這話後,還被自家婆婆罰站了一個時辰。
明蘭一臉黑線。
據說,當年大秦氏甫過門,才服侍婆母吃了半頓飯,曾太夫人筷子還伸在半空呢,她就當著滿屋丫鬟婆子和妯娌的面,昏倒了。
火山孝子顧偃開急速趕回,抱著大秦氏不肯撒手,沙場上的鐵血男兒險些就要淌下淚來,對著父母又是磕頭又是哭求。老兩口先被大兒媳嚇了個半死,又被兒子氣了個半死,半頓飯吃出這麼個結果,大秦氏立規矩之事也只有不了了之了。
事情傳回秦家,東昌侯夫婦讚不絕口,大約當時年幼的小秦氏聽了很是憧憬,便把這當做先進事蹟宣傳給自己女兒。
天哪,地呀……遭遇這種腦殘級粉絲,明蘭只能無語。
朱氏一氣說了個痛快,一直說到新人進門後,廷燦怒而不肯吃飯,可惜只堅持了兩日便破功,於第三日接了敬茶;方才撫胸微喘,算是告個段落,她赧然一笑:「二嫂別笑話我,委實這話哪兒都不好說。」
明蘭親手替她添茶,微笑的和氣柔軟,靜坐等待下文;兩人雖相處不久,但她清楚朱氏是個絕對實際明智的人,不會無緣無故的來傾訴。
朱氏嘆了口氣,望著明蘭真誠道:「長輩的事,我做兒媳是沒法子的。可我總想著,將來孩子們大了,團哥兒和賢哥兒還是堂房兄弟,討媳婦,擔差事,總要來往的。」
明蘭略一沉吟,抬臉笑道:「那是自然。有弟妹『好好』教養,想來三叔的兒女以後都是明理懂事的。」她明白朱氏此來的用意了。
朱氏鬆了口氣,握著明蘭的雙手,「二嫂大人大量,真是咱們家的福氣。」
臨送出門前,朱氏笑著寬慰明蘭:「二哥不在,嫂嫂挺著肚子獨個兒在家,想是望穿秋水了罷。我娘家說,這幾日前頭就有信兒傳過來了,二嫂且耐心等等。」
朱氏父兄皆在軍中,便是不在陣前效力,消息也比一般人靈通些。
果不其然,才過兩日,前方軍報就抵京了——羯奴仗著地利之便,兼野騎靈活,神出鬼沒,難以捕捉;幾路大軍四處搜索敵蹤,卻是有勝有負。
其中沈國舅那一路,就運氣很好的逮到了正在劫掠村莊的羯奴左谷蠡王部,狠打了場漂亮的阻擊,帶著綿延十里的俘獲及左谷蠡王本人已在回師路上,直把帝后樂的合不攏嘴。
而薄老帥那頭,一路聲勢震天,兵強馬壯的像去參加世博,不但羯奴不敢掠其鋒芒,連在西北幾十年老字號的山賊盜匪們都暫時停業,避而不出,自然木有任何收穫。
比較詭異的是顧廷燁那一路,報來的消息是:英國公貪功冒進,致使孤軍深入,後援斷給,於黑水河一帶中伏,折損了幾員大將,現敗退至和營山求涪嶺。
英國公冒進?!明蘭眉頭皺成一團,這就好像說盛老爹是熱血青年一樣不靠譜。
英國公和那位早先致仕的申閣老,基本屬同一物種,千年油滑老狐狸,萬年神龜不倒翁;任你皇帝年年換,我自巋然不倒。哪怕無功而返,也不至於冒進邀功呀?
小沈氏把從皇后處聽來的消息報完,臉色也十分難看,既為自己兄長高興,又替明蘭擔憂,表情實難控制。幸虧明蘭不似尋常婦人般大驚失色,痛哭流涕什麼的,反十分鎮靜的道了謝,還請她一有消息趕緊跟她說。
送走小沈氏後,明蘭茫然坐了半天,崔媽媽催了好幾回,她才傻傻的吃飯睡覺。
——分不清是害怕,還是擔心;還是別的什麼刻骨的情感,像一層薄薄的霧氣,籠罩得無處不在,卻又說不清道不明。
只要不是謀反之類的,應該不至於抄家,禍及妻兒。
那麼,最壞的情形,便是自己要提早做寡婦了,好在有團哥兒和肚裡這個,皇帝和沈氏等幾家交好的,大約會看顧他們孤兒寡母罷。
年輕輕升格做太夫人,意味著可以少奮鬥幾十年,從伺候老闆直接轉為自己做老闆,這麼想,似乎還蠻不錯的。
一夜噩夢連連,醒來後卻記不得夢見了什麼,枕上濕漉漉的一片冰涼,彷如黃粱過後,一切都不是真的。她呆呆坐在床頭,看天色從灰濛蒙到大亮,連餓也不覺著,就想這麼一直坐下去,等到他回來。
不能哭,不能哭——她一遍遍對自己說。
一定要挺住,越是這種時候,就更要堅強,不能有絲毫軟弱。
消息傳開後,先是太夫人遣人來不陰不陽的說幾句風涼話,故作關心『燁哥兒可千萬別出事才好喲』;明蘭當即問候回去『聽說七姑奶奶最近多個了妹妹,真是恭喜恭喜』。
接著是幾位素日交好的同僚,來安撫的鐘太太和段太太(她們的夫婿跟著沈國舅),來同病相憐的耿太太(老耿跟著顧廷燁),還有來打氣鼓勵的張氏——
「下了聖旨申斥麼?兵部有明報了麼?一切尚在雲裡霧裡,朝廷都還沒定論,我等婦道人家倒先胡亂猜測起來,豈不好笑!」曾是標配女文青的張氏,此刻卻十足將門虎女的本色,待人接物反比之前更鎮定自若。
「自小到大,每每我爹出門,我娘就念叨一句話——吉人自有天相,是禍也躲不過。好妹子,咱們做武將家眷的,此刻最忌陣腳大亂。你又懷著身孕,千萬別去聽旁人議論,急懷了身子,才是頭等大事。」
明蘭心裡感動,宛如暖流衝過,攬著張氏的胳膊,低聲道:「姐姐放心,一概消息盡可說與我聽,我是斷不會學那婦人哭啼心慌的,要死要活的。知道的越多,我越心定;若兩眼一抹黑,才真叫我害怕呢。」
張氏見她目光清明,態度穩妥,方才放下心來。
此後幾日,依舊不停有人上門,柳氏和華蘭分別來瞧明蘭,毫無新意的囑咐她好好養胎,不可驚著了。再是四房五房憂心忡忡的來探消息,除煊大太太明蘭親自安撫解釋幾句外,連同哭哭啼啼的若眉,其餘一概叫邵氏去應付,隨便她們哭成淚海,還是一起拜佛祈福,明蘭一概不管了,之後更索性託病不出,就叫外頭人當她『憂心夫婿安危不起』好了。
如此紛擾了大半個月,明蘭不勝煩擾,連野史話本子也看不進去,肚裡胎兒愈發乖了,只在母親半夜睡不著時踢兩下抗議。
日子久了,明蘭慢慢定下心來,好整以暇的繼續壓平府中惶恐的人心,不過旁人是瞧不出這變化的,只當顧侯夫人向來鎮定如斯。
這日,屠老大親自遞進來一封信。信封被疊得有些破損,扯開一看,信箋左上角處描了朵極小的八瓣海棠,顧廷燁行二,明蘭行六——正是他臨走前跟她說好的幾種暗記之一。
明蘭將那信匆匆讀畢,不屑的哼了聲,面上露出鄙夷至極的譏誚,冷笑的自言自語:「來的可真快呀!好呀,那就來罷,我恭迎大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