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開了,也想開了,兩人忽覺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坦然,都豁達,彷彿一夕間就成了相伴半生的老夫老妻,又似是久別重逢的老友,彼此說話行事再無什麼顧忌,明蘭從來不知可以和一個沒有血緣的人這樣親密,這樣無話不說。
坐蓐期的日子,悠閒而舒適,顧廷燁一手撈去了所有的瑣事。
頭一件,便是獎賞護衛侯府的莊勇和家丁,每家分賞銀子不說,幾家死了男人的,索性發還良籍,並贈以田地,若家中有適齡的子侄,還能去軍中當差——這麼一來,非但那幾家感激涕零,旁的人家也都看著眼饞,無不盛讚主家厚恩大德。
厚賞必得輔以重罰。接下來幾日,顧廷燁用實際行動告訴所有人兩件事,第一,夫人罰過了,侯爺還沒罰呢;第二,侯爺愛用軍法。
因外頭不太平,碧絲尚未出府,關在外院小屋裡不住哭天抹淚,一日三回的糾纏看管的婆子往裡頭遞話,求明蘭回心轉意。顧廷燁二話不說,叫把人拖到跟前,眾目睽睽下打了她四十板子嘴巴——你不是愛說話麼。直打得碧絲唇破臉裂,一張俏臉腫脹如豬頭般,牙齒脫落六七粒,打暈過去後冷水潑醒,隨後丟上輛破馬車,由幾個婆子押送回家。
這下,她再也不敢哭求了。事實上,她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另一頭,任姨娘雖已被送走,可服侍她的丫鬟共六人,一個也沒逃了。
以前明蘭顧著邵氏臉面,極少過問大房屋內人事,其實細想來,一個深宅內院的姨娘,輕易連大門也不得出,如何跟遠在幾條街外的太夫人府接上頭,需得進出多少回才能通氣好所有事,身邊人敢說全然不知?!顧廷燁連問也懶得問,直接發落。
兩個貼身大丫鬟各斷食指一雙,割去雙耳,而後賣往北邊苦寒之地為奴;四個三等丫鬟每人二十大板,是家生子的,連同其家人一齊攆至莊上做粗活,永不許踏入侯府一步。
邵氏的錯處不好明說,顧廷燁索性就不說了,直截將伴其多年的媽媽和管事媳婦四人拖出來,當著邵氏的面重打三十大棍,並罰沒銀米三年。罪名很隱晦——動亂之時,沒能好好『服侍』大夫人,致使大夫人『到處亂跑』,險些『釀出禍事』。
當那碗口粗的家法呼嘯著揮下第一棒,邵氏便尖叫著昏死過去。
顧廷燁連眼皮都沒抬,只在心裡冷笑。這些大房的頭等奴婢,哪個不知他與顧廷煜的舊日恩怨,靠著明蘭的良善,方能繼續過著有頭有臉的尊重日子,外頭的家人還能仗侯府的勢做買賣,可到要緊關頭,卻沒一個有良心的。
那晚邵氏和任姨娘的異常舉止,能隱秘到什麼地步,這些多年服侍的老人兒會毫無察覺?但凡有一個去報個信,明蘭就能提早應對。這幫刁奴,無非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主母仁厚,真有個什麼,也不會過分責罰她們。
一個媳婦子當場被打斷了腿,一個婆子被打至吐了血,另兩個也是半死昏厥,事畢後,邵氏院中,只餘幾灘沉沉的暗紅濃稠,斑駁於清冷的石板上。
滿府的僕婦家丁無不噤若寒蟬,到嘉禧居回話都戰戰兢兢,邵氏嚇得病倒,秋娘嚇得閉門不出,嫻姐兒只敢默默哭泣,蓉姐兒摟著堂妹,靜靜在旁耐心撫慰。
至於那背主的韓三家眷,無人知其下場。
顧廷燁這一番,無非告訴眾人:你們吃的,用的,穿的,都是老子給的,沒姓邵姓秦的什麼事,無論你們服侍哪個,在哪兒當差,都該只忠心老子的婆娘一個。
從頭至尾,明蘭都躲在屋裡,抱著小兒子攬著大兒子,悶聲不響。
其實她很清楚,在古代,這樣的做法才是對的。主人家太和善,太講道理了,容易叫刁鑽的奴僕欺到頭上來。哪怕慈愛如盛老太太,那年回金陵時,捉到幾個偷賣主家財物的下僕和管事,也毫不猶豫地當場發落過人命。
當時大伯母連聲贊老太太,並拿這事教育她和品蘭『在外頭替主家看管宅邸田莊的奴才奸猾起來,害處更大』,她卻忍不住胡四輪想:那些人偷了多少財物,價值幾何,有否達到從民事罪責變為刑事罪責的標準,是否夠死刑量度。
——好吧,不用別人提醒,她也知道這樣很傻氣,很迂腐。
「……對不住,你這麼忙,這麼累,還要叫你操心內宅的事。」她滿心歉疚。
顧廷燁摸摸她消瘦的臉頰,揉開她緊皺的眉頭,「你不必自責,我都知道。」
她能鉅細靡遺地查明鬼蜮伎倆,落實罪狀,可一旦要發落起來,卻總手軟,他著實不解過。身為主子,無論為著震懾,還是立威,有時是需要下狠手的——哪怕冤枉幾個,哪怕罰過重了,也是有的,哪能件件都實打實的依罪量刑。
他也曾惱她心軟不爭氣,可回頭思忖,卻是欽佩。
從小到大他身邊的人,無論亡父顧偃開,太夫人,顧廷煜,乃至堂房叔伯兄弟,俱是只憑自身喜好利益行事之輩,從不多想想,到底應不應該,對不對得住良心。更別提曼娘,為著一己之私,殺人放火,想怎樣就怎樣。
像書上士大夫說的,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他這輩子就沒遇上過幾個君子。
相形之下,明蘭的自持道理雖傻氣了些,卻清風明月般乾淨。
……
顧廷燁在前頭殺戒開得一氣呵成,毫無心理障礙,明蘭憂心忡忡,想邵氏到底是亡兄寡妻,顧廷燁對她如此不客氣,會否有礙外頭名聲,「早知這樣,還不若我來做這個惡人呢。」
「若只為怕彈劾就畏首畏尾,那日子都不必過了。你放心,我心裡有數。」顧廷燁微笑相勸,只換來明蘭一個大白眼。
呸,有數個毛線!得勝還朝的將軍,不但薄待寡嫂,還草菅奴僕性命,簡直絕好的參奏材料,那些閒得發慌的言官得知此事,還不唾液分泌立刻加快?
明蘭將眉頭擰成一個大大的囧,結果次日張氏來訪,三言兩語打消了她的不安。
「哈,你當你男人是吃素的不成!我爹早說了,顧侯看似粗豪,內裡細密,人家動手之前,早做足功夫啦。」張氏當即失笑出聲,「現下外頭人都說,你家那寡嫂不安分,私底下勾結繼婆母,意圖謀害你們母子。」
「啊,這是怎麼說的?」明蘭驚道。
「那日夜裡,除了皇宮和九門打得厲害,旁的人家至多不過招些蟊賊,我家算鬧賊最凶的,還是因有內賊……」張氏不屑地撅了撅嘴,「你滿京城打聽看看,哪有你家鬧得那般凶險的?油鍋,撞門,高梯,連火都放上了,死了近半百數的人,就跟說書裡攻城似的——天子腳下,何曾有過這光景。皇上都驚動了,直說要嚴懲呢。」
張氏似是心情不壞,說得眉飛色舞,明蘭默默遞上茶盞,她接過喝了口,繼續道:「原先大家都亂著,現下時局穩下了,還不左右打聽這樁稀奇事?偏你還在月裡。」
言下之意,眾世家貴眷不好直接問明蘭,只好風聞言事了。
明蘭苦笑:「那可打聽出什麼來?」
「也用不著如何打聽。你家那鬧鬼的姨娘不是押送劉大人處了麼,裡頭一審,隱約透出意思來,是你嫂子和你繼婆母串通,打算害了你們母子。」
明蘭訝然,半響才道:「……可任姨娘說,那全是她自己所為,與嫂嫂無關呀。」
張氏笑得深意:「衙門裡審問,都講個追根究底。」
明蘭默了。小嘍囉犯事算什麼,要由表及裡,往深處挖出個大頭目來才算有成就。
「再說了,哪有奴才犯事,主子全不相關的。」張氏又道,「你嫂子不是總惦記給亡夫入繼個嗣子麼。」
明蘭越聽越訝異:「可那是嫂嫂早先的念頭了,這幾年她並未再提這事呀。」怎麼連這也牽扯出來了。
張氏見她拙拙呆呆的樣子,好笑得擰了把她的耳朵,「才幾年功夫,好多人都記得呢。顧家大爺臨終前當著滿屋人說死了決不要嗣子,可你嫂子不見得樂意呀。若那頭在這事上做文章,焉知她不動心?得,這事正好對上了,如今外頭傳得可起勁兒呢。」
明蘭吸了口氣,艱難道:「不至如此吧,這裡頭我清楚,嫂嫂她沒這膽子……」在張氏稀奇目光的上下打量下,她停住了嘴。
張氏彷彿在看十分好笑之事,戲謔道:「至於不至於,非但我不知道,誰又能打這包票。到是你,怎麼待你侄女的,薛大家和鄭家也好,旁的親朋也罷,人都有眼睛。」
這話說的十分玄妙——明蘭細細咀嚼片刻,終於捋清楚內中細膩,邵氏這個惡名已落定七八分了,她默了半響,悶悶道,「我只可憐嫻姐兒,她實是個好孩子。」
張氏心裡透亮,閒閒撫弄自己的指甲,漫不經心道:「一來,孩子還小,少說十年後才得說親,興許那會兒早沒人記得了。二來,以後多叫孩子到你跟前待著,回頭就說是自小養在嬸嬸跟前的,品性隨你。哼,連自己妻兒都顧不上,還有閒功夫想旁的阿貓阿狗,也算不得男子漢大丈夫……」
明蘭側眼看去,窗外明麗的日光透過紗窗灑進來,落在張氏身上,映照那纖纖十指直若春蔥染荳蔻,鮮妍水嫩,人美得像一泓秋水名劍,既英氣鋒利,又氣定神閒。
三路大軍出京,另兩路好壞還未知,只張顧這路已是板上釘釘的旗開大勝,英國公既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又能知人善用,遣輕騎迅捷回師拱衛天子,自己在後頭穩鎮中軍不亂,還有餘力馳援女婿。論功行賞,作為主帥的張老國公自是居首。
有如此得力的父兄,張氏腰板鐵硬。至於,老公沈從興現下如何,她……實在不很在乎。
這時崔媽媽抱著襁褓進來,滿臉堆笑:「圓哥兒醒了,抱來給沈夫人瞧瞧。」
張氏立刻撂開話題,笑著去抱孩子。
嬰兒皮膚幼嫩,紅撲撲的臉蛋上留有淺淺的睡痕,散發著好聞的奶香,兼之眉目秀致,張氏喜歡的不行,急急掏荷包金鎖出來。小阿圓剛吃了奶,不哭不鬧,大大的眼睛清澄乾淨,還很給面子的笑了笑,柔嫩的小嘴邊露出小米粒大的一顆笑渦,恬靜秀美。
張氏有些眼直,笑道:「……怪道前幾日我娘從你這兒回去,直嚷嚷著要結親呢。」她在孩子的臉上用力親了一口,笑道,「虧得我生了個哥兒,不然,非纏你把他給我做姑爺不可。」
明蘭聽著捂嘴直笑,「唉,兒子是好看,娘卻變醜了。」她雙手按自己消瘦的臉頰,故作悶悶嘆氣狀。
張氏回頭笑著勸道:「我生產那會兒,不也脆得跟張紙似的,還有庸醫說我快嚥氣了呢,慢慢將養著,沒多久就活蹦亂跳了。」
她自己沒嚥氣,卻讓不少別人嚥氣了。
明蘭忍住笑,連連點頭。
張氏抱著小阿圓輕輕拍著,抑制不住喜愛之色:「嘖嘖,將來給這孩子說親的不定踏破門檻呢……哦哦,好孩子,以後來伯母家找望哥兒頑,小兄弟倆一道讀書寫字……」
哄了好一會兒,才將孩子交給崔媽媽,張氏轉頭沖明蘭笑道:「你也是,京裡都太平了,前幾日你家哥兒洗三作甚不給外頭下帖子,你若沒氣力張羅,叫我來就是。」
明蘭連連道謝,才嘆道:「也不全是沒氣力的緣故,你想,我家素日跟鄭家好,現下人滿門披麻戴孝,我卻喜氣洋洋的辦洗三辦滿月,豈不太沒心肝了。」
說到鄭家,張氏也嘆氣:「真是飛來橫禍,老人家多和善可敬,誰知臨了卻……」她想起幼年去鄭家的情形,搖頭嘆氣,不再說下去,轉言道,「我去弔唁時,鄭大嫂子托我捎話,叫你好好休養身子,兩家的交情用不著那些虛頭巴鬧的,她心裡清楚。」
明蘭又問小沈氏和鄭大夫人的情形:「辦喪事最是熬人,可別累壞了身子。」
「可不是。」張氏搖頭道,「妯娌倆都瘦了一圈,快沒人形了。何必呢,天地有靈,孝心自知,生生把活人熬壞,老人在地下未必高興。」這話豁達通透,頗有幾分禪理。
既說起這個,明蘭忍不住打趣道:「我聽你上鄭家弔唁時,氣派可大的很。」
張氏不以為忤,反笑道:「托鄒家的福,平日沒少叫人瞧我的笑話,如今可消停了。」她一踏進鄭府的迎客廳,本在嘰喳閒話的貴婦們忽的寂靜無聲,看她的目光又敬又畏,說話莫名客氣起來。
這就是厲害的潑婦與武林女高手之間的待遇區別,適才綠枝幾個在跟前服侍時,對著張氏也是戰戰兢兢的,大氣不敢出一下。
明蘭看著她的眼睛,輕聲問道:「你難受麼?」畢竟是異樣的目光。
張氏想了想,搖搖頭,嘴角露出一抹自嘲般的微笑:「換做是你,你願意叫人時時憐憫地瞧你好,還是這麼著好?」英國公唯一嫡女,從小驕傲到大,誰知姻緣反是最不如意的,各種或善意或幸災樂禍的憐憫目光,叫她出嫁後連門都不想出了。
明蘭心中瞭然,點點頭,換過話題:「現下鄒家可都老實了吧?嗯,你怎麼發落那個在外頭胡說八道的。」
張氏不屑的輕哼,淡淡道:「我發落什麼,國有國法,我把鄒老四連同擒獲的賊人,一起交到劉大人處,先熬著刑罷。」
高明!明蘭微微笑起來,在心中翹起大拇指。
兩人聊得有興,她便留張氏吃午飯。
丫鬟們端著各色碗盞魚貫進來,一碟翠綠嫩粉的龍井蝦仁,一盅乳白色的鯽魚湯,一碗濃香赤醬的紅燒扣肉,當中還有個蓮花瓣粉彩折邊的水瓷大碗,盛著熱騰騰的荷葉雞,再兩個炒時蔬和清爽的涼拌……滿噹噹足一桌,此外還有一壺顧府自釀的果酒。
三杯下肚,張氏開始叨叨起來,「……惡人有惡報,你家那位黑心的太夫人,也沒落著好,不但兒子沒了,聽說孫兒孫女也病了,彷彿是染了時疫……」
明蘭心中一動,低頭緩緩喝湯,什麼也沒問。
「……這回你可遭了大罪,瞧你現下模樣,燈籠似的風吹就破。」藉著酒勁,張氏莫名傷感起來:「女人就是受苦的命,生兒育女,相夫教子,不是血,就是淚。」
明蘭輕嘆氣,提壺給張氏再斟上一杯。
酒色湛清如碧,像柳葉梢頭的露珠般,流瀉出幽幽清甜,彷彿拖曳出最後一抹夏日餘韻,張氏一飲而盡,臉頰上泛起淺淺紅暈,「我有四個兄長,從小一道頑得跟猴兒似的,日子好不快活。誰知十歲上,娘說女兒家舞刀弄劍的,將來夫婿不喜。於是我棄了刀弓,學女紅,持家,詩詞,溫良恭儉,輕聲細語……學能叫夫婿喜歡的東西,誰知……」
她拉過酒壺,自斟一杯仰脖飲下;低頭時,眼角閃去一滴晶瑩,瞬息而過,她放下酒盞,低聲道:「其實有什麼打緊……」
見她又要給自己斟酒,明蘭伸手按住酒壺,柔聲道:「這酒雖淺,可也有些後勁,你……慢慢吃……小心傷身。」
張氏醉態可掬,擰著性子奪過酒壺,又一氣吃了兩杯,她沖明蘭吃吃笑著:「……你起初不想搭理我的,是不是?唉,沒見你這麼老實的,我娘托的人多了,見我面孔冷得那樣難看,都只意思一兩回便罷,唉……好妹子,我領你的情……」
明蘭心道,卻不是自己老實,而是在外每每受完張夫人的照拂,心虛之餘趕緊去沈家找債主閨女還人情。
說到後來,張氏似已醉了,拉著明蘭反覆念叨:「傻妹子,聽我一句,少替男人操心,休養好身子最要緊。男人精著呢,身邊有的是狗頭師爺,替他們算計功名利祿,苦的只有女子……」說著說著,她眼眶就紅了,垂頭輕拭眼角。
明蘭輕輕斂眉,堅定的微笑道:「不論以後如何,我決意信他一回。」頓了頓,忍不住添上一句,「老國公除了是你的父親,也是張家族長。」她知道張氏話裡的意思。
張氏抬頭,看了她足有半響,淺淺抿了口酒,語氣苦澀的低低道:「當初皇后娘娘透出結親的意思,娘哭著只是不肯。張家認定興旺,我光是嫡親的堂姊妹就有七八個,母親便想叫叔父們的女兒去,可爹說,從小到大,堂房姊妹中數我最尊貴,如今家族有急,我不去,誰去?!……我也怨過,可……可我曉得,爹爹做的沒錯,實則他比娘還心疼……」
酒入愁腸,更催人心慟,張氏終忍不住傷心的哭起來,她打出娘胎就諸事順遂,卻在婚事上跌了大跟頭,偏她生來心高氣傲,便是有委屈,寧可倔強的冷顏以對,也不肯低下身段,乞人憐惜。
明蘭輕撫拍著她的背,讓她靠著哭了一陣,也不知勸什麼好,只能喃喃道:「可惜我在坐蓐,不然也能陪你哭一場……要不,再給你斟一杯,反正也醉了,死豬不怕開水燙,吃幾杯都一樣……」
張氏撲哧笑出來,啐了一口:「呸,你才死豬呢!」
明蘭見她破涕為笑,總算鬆口氣。
張氏不讓叫丫鬟進來服侍,自己走到盆子架旁絞了塊冷帕子,坐下輕輕擦拭,幸虧她素日不愛擦粉塗脂,此時臉上除了微有濕意外,也不很顯痕跡。哭過一場,酒也醒了大半,張氏心知自己適才失態,藉著拭臉,不著痕跡地側眼打量明蘭。
抱膝靜坐在炕上的女子,蒼白又瘦弱,長長的睫毛微微垂下,渾不似已生了兩個兒子的母親,尤其那一雙眼睛,跟她適才抱過的小阿圓一模一樣,清澈和煦,不笑時也像帶著笑意,叫人一見便心生好感。
張氏忍不住嘆道:「你和我那小姑子素日交好,她在背後怎麼說我的,我多少知道」她咂巴了下嘴,自嘲道,「自然,我也沒少說她。可這些年來,我從未聽你傳過一句,總是往好處勸我們倆……唉,不說了……」
她嘆口氣,忽又展顏一笑,眼中淚光猶在,「不訴苦了,沒的跟怨婦似的。」她側頭望向窗外,初夏日光照耀下的庭院愈發絢麗如景,她神情落寞,「好歹我有瞭望哥兒,以後守著兒子,靜靜過日子,也不壞。」
明蘭悠悠微笑:「至於我麼,小時候總想著,只要一個小小的院子,衣食無憂,能悠閒的睡覺發呆,就心滿意足了。」
張氏抬腕舉杯,笑嗔道:「沒出息……唉,還是共勉罷。」
明蘭雙手捧起小小湯碗,盈盈一笑:「共勉。」
——很久以後,兩人垂暮閒聊,才發覺當時這兩句,竟都落了空。
張氏足足生了半打兒女,後半生子孫繞膝,熱鬧煩惱不得閒,再無功夫空嘆落寞;而明蘭,卻踏出了內宅深院,青山綠水,暢意人生。
……
夜裡顧廷燁回屋,見明蘭還未睡,尚趴在窗前怔忡出神,歪著腦袋,消瘦的面龐上眼睛愈發顯大,也不知想些什麼,連連追問下,明蘭抿嘴而笑:「與國舅夫人還能說什麼,自然是社稷黎民咯。」
顧廷燁表示深切懷疑:「是麼?」
明蘭用力點頭:「已議定了一道去城外舍銀米。」
顧廷燁眯眼。
「我在鋪子裡定了只大將軍風箏,這幾日風大,日頭也好,回頭叫人放給你瞧。」顧廷燁抱她坐到膝上,一手順著微枯的髮絲輕撫,故作不經意的岔開話題。
「我放的比她們好,可惜這會兒動不得。」
「這攤子事快忙完了,以後早些回來陪你說話。」
「正事要緊,我不悶的。」
「太醫說你該多走動走動,我一得了空,就陪你去山上進香。」
「哦……好。」
「這回得了匹極俊的小馬駒,待身子好了給你騎著頑。」
「嗯。」
「近日有什麼想吃的?」
「……侯爺,張家姐姐沒說你壞話。」
兩人四目相對半響,然後同時笑出聲。
明蘭以手背抵唇,不住發出呵呵小聲,調皮道:「侯爺很不待見張家姐姐呀。」
顧廷燁板著臉:「她不來攛掇人家美滿夫妻,我就待見她。」
明蘭來往的那些女眷他大致清楚。
鐘夫人總愛誇自家妻妾和睦,嫡庶一家親——他木有這個問題;耿夫人三句不離嚴防死守『狐狸精』——他木有狐狸精;段夫人操心著比兒子還不懂事的小叔子何時娶妻——他親兄弟都死光了;劉家那位老徐娘左右繞不開孝敬公婆——他的爹娘這會兒大約已在陰曹地府接上頭了。便是小沈氏,也不過愛扯些別人家的長短。
唯有張氏既有見識,又有經歷,能夠深刻闡述對婚姻的不信任,以及悲觀的前景展望。以前每每明蘭從沈府回來,總要怏怏半天。
「大姨姐就很好,你們姊妹要多多來往。」
且不說妻姐敏慧惇厚,從來都愛勸人好話,更所謂近朱者赤,袁文紹夫婦好的蜜裡調油,恩愛非常,叫明蘭耳濡目染,勝於老聽沈家那些淒風苦雨的破事。
彷彿明白他的心事,明蘭笑的東倒西歪,又去刮男人的鼻樑,「小氣鬼!小氣鬼!」還真叫這精明的男人猜中了,不過……
她伏入他懷裡,低聲道:「你放心,我們都說好了的。」
世上固然有很多怨偶,但也不乏白頭偕老的恩愛夫妻,也許被淹過泥石流後老天爺過意不去,也許否極泰來,也許她也有這個運氣,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總得試一試。
顧廷燁心裡說不出的柔暖。
裡炕上躺著一大一小兩個胖小子,團哥兒攤開手腳呼呼大睡,阿圓則繃著張小臉,睡得十分嚴肅,懷中抱著心愛的妻子,大約這就是家罷。
他忽的跳下炕,挺直的站在屋中,哈哈大笑著雙臂托起明蘭,高高的轉了幾圈,明蘭咯咯笑的像個孩子,一手拚命捂自己的嘴,一手用力去捶他肩膀,「……死人,還不快放我下來,吵醒了那兩個魔星,你哄呀!」
足足轉了十幾圈,兩人一起暈頭暈腦的倒在炕上,臉挨臉躺在一塊兒,彼此都笑得傻氣。
崔媽媽在外廂忍了半天,因怕明蘭累著,幾次想進去阻止,過了半響,又笑著連連搖頭——都是愛胡鬧的孩子呵。
顧廷燁高興起來,便急著把聽來的事說與明蘭聽,「你可知段鐘耿三家女眷被誆進宮後,吃了什麼苦頭?」
明蘭被勾起了好奇心:「你說,你說。」
三家女眷進宮後,自然受了一番嚇唬利誘,不過因局勢未明,皇宮都尚未完全控制,聖德太后也沒功夫發落她們,只將她們三個單獨關在一處宮室,叫幾個又聾又啞的監奴看管。
這一關,便是兩日一夜。
「只是關起來,能吃什麼苦頭?」明蘭不解。
顧廷燁笑道,「關是關著,只缺了一樣東西,叫她們生受了一番罪。你猜猜看」
明蘭猜是『吃喝』,『衣裳鋪蓋』,『杯盞筷匙』……顧廷燁只是搖頭:「好容易弄來的人質,哪能餓著凍著。」明蘭連猜幾樣,俱是不中,不由得急了,捶他道:「你說是不說!」
顧廷燁才慢悠悠道:「缺的是……恭桶。」
明蘭頓時臉綠了。
因那宮室廢棄已久,自沒有恭桶澡豆之類的物事,人可以不吃飯喝水,卻控制不住排泄,待鄭大將軍領人進去相救時,屋裡的氣味和景象……
明蘭噁心了半天,卻又忍不住問:「她們……都……都方便在……」地上?
顧廷燁點點頭,忍笑:「還能在哪兒。看管的聾子啞巴只照吩咐辦事,旁的一概不理會。」
雖在角落,但因屋子空曠,很難看不見那……呃,那一灘……三位貴夫人在京城也算有頭有臉,當時她們的臉色……眾將士的臉色……嘖嘖,算鄭大將軍厚道,隔了這麼久才透出風來。
明蘭呆了半響,抽搐著嘴角:「……這也太狠了。」
顧廷燁挑眉:「就這些?」
明蘭轉過頭去,幽幽嘆道:「幾位夫人受苦了,唉,真叫人不好受。」語氣很真摯。
顧廷燁提著耳朵把她臉轉回來,笑眯眯道:「乖,說實話。」
明蘭瞪了他一會兒,最後破功的撲在褥子上,錦棉墊子裡發出斷斷續續的狂笑聲,「討厭!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笑死我了……」好吧,她真是太壞心了。
旁人也就罷了,想起段夫人素日端莊威嚴的模樣,顧廷燁也很不厚道的樂起來,伏到明蘭身上一齊悶笑。明蘭被龐大的身軀壓的幾乎斷氣,努力翻過身來,望著男人笑得溢滿笑意的側臉,像秋日爽朗的太陽。她心頭一動,最後什麼也沒問。
她想,她該學著去信任了。無論小秦氏那頭發生了什麼,她都應該相信,該做的,他不會少做,不該做的,他也不會做。
顧廷燁有意叫她安心休養,明蘭也樂得諸事不問,只管吃吃睡睡,閒來逗兩個兒子玩耍。團哥兒對新生的小兄弟熱心的很,可惜阿圓靜的厲害,不論活潑的哥哥在旁怎麼鬧,不到該醒時,寧可裝睡也不睜眼。
團哥兒記著母親的吩咐,阿圓睡時不許碰——只能抱著新得的玩偶,盤著胖腿呆坐在襁褓旁,懊惱的望著固執的閉著眼的弟弟,望洋興嘆。
明明是很衰的情形,崔媽媽卻感動的一廂情願:「都說三歲看到老。大哥兒是兄長,就該這麼寬厚熱心,圓哥兒有定力,不容易叫人拿捏,將來自立門戶,也能獨挑大樑。」
明蘭很想說:您老的想像力也太豐富了。
到底年紀輕,底子好,如此悠閒度日,心情鬆暢,不過十幾天功夫,明蘭又迅速白胖紅潤起來,顧廷燁摸著她身上嘟嘟肉,比崔媽媽還開心。
顧廷煒的一雙小兒女終究沒能熬過去,於明蘭出月子前六七日,傳來夭折的消息,顧廷燁什麼也沒說,只叫人備份喪儀送過去,推說自己事忙,明蘭在孕中受了驚嚇,損耗不小,需得坐足雙滿月才成,夫妻倆連看都沒去看。
不過也的確不用去看了,兩邊早撕破了臉,已成死仇。
這陣子詔獄和幾處大牢都熱鬧的很,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忙著會同審理,然後一一落罪。至於當時趁火打劫的一眾蟊賊,劉正傑奉旨只以劫掠偷盜和殺人放火來論處,不涉謀反,不牽連妻兒老小——只有顧廷煒例外。
鬧賊最嚴重的國舅府,也不過兩個被刺中胸部的奶媽,四個打破了腦袋的管事,六七個黑夜中摔傷的小廝丫鬟,餘下十數個皮肉傷,外加一個嚇暈過去的姨娘;反倒是張氏和她的侍衛下手比較狠。說到底,人家蟊賊畢竟只是去求財的,目標單純明確。
可顧廷煒不是。
若說他跟逆賊無涉,那為何他知道聖德太后誆眾將領家眷入宮的事?當時在場多少人聽見他們口口聲聲『奉旨召顧侯夫人進宮』。奉什麼旨?進哪座宮?
便是那些被擒的同夥也供認出,一齊殺上侯府的還有幾個身著官服的軍爺,稍加審訊,便知這幾個正是五城兵馬司中的逆賊,素日是顧廷煒的酒肉哥們。
便是有人想替顧廷煒辯駁幾句,也很難說得清;何況,就算能說清,又能怎麼說?
『皇上呀,顧老三不是想造反啦,人家只是想除掉嫡親嫂子和侄兒而已』——這話能出口麼。
寧遠侯府那夜激鬥,死傷過半,火勢僅次於皇城大火。皇帝震怒,也不管真相不真相了,先奪了小秦氏的從一品誥命,大理寺據上意將顧廷煒定罪為附逆,念在顧家世代忠良,免其妻兒為奴,免其與騰安國一干逆黨懸屍午門,但責令顧氏宗祠將顧廷煒一支除族,子孫三代不許出仕。
定罪的旨意一下,眾人對顧氏三房避之唯恐不及,連秦家都緊閉大門,不願搭手;顧家之中,也只有顧廷煊兩口子去瞧過幾次,盡些親戚的本分。
又過了兩三日,這夫婦倆天不亮就上門,特意趕在顧廷燁出門前堵住他,直言太夫人不好了,恐怕就在這兩三日,朱氏又哭鬧著要回娘家,如今那宅子裡沒了主事的,下僕偷盜主家財物,怠慢病重的主子,實在鬧的不成樣子,接下來怕還有一場喪事,到時該怎麼辦。
「大堂兄的意思是……」顧廷燁欠欠身,和氣恭敬道。
顧廷煊為人厚道,不善言辭:「我,我的意思……那個……」他尷尬極了,明知顧廷煒所為天理不容,實在開不了口。
煊大太太接過丈夫的話,利落道:「二兄弟,你堂哥的意思是,到底一筆寫不出兩個顧字來,這京城一畝三分地,那邊鬧的太難看,也是丟咱們的人不是?不怕你笑話,你堂哥是心腸軟,瞧不得那邊的可憐勁兒,我卻是全為自家,你大侄子跟伏家的親事已說定了,眼看要辦喜事,怎麼也不能叫外頭人瞧好戲呀!」
顧廷燁哈哈一笑,拱手道:「大嫂子快人快語。前日伏老六還與我說,他家老太君對這門親事滿意極了,咱們就只等吃喜酒了。」說著連連道賀。
煊大太太心中得意,能攀上這門親事著實不易,便大大方方受了恭喜。
「大堂嫂有什麼念頭,只管說便是。」顧廷燁道。
煊大太太爽快道:「我也不藏著掖著了,那邊缺人管事,旁人或怕惹二兄弟你不快,或又要避嫌謀逆案,都推推托托的,若二兄弟你信得過,我就毛……毛……」
顧廷煊趕緊補上:「毛遂自薦。」
煊大太太嗔笑著瞪了丈夫一眼:「要你多事,二兄弟能聽不懂。」
顧廷燁笑了下,沉思片刻,道:「哥哥嫂嫂說的有理,之前是我疏忽了,只顧著滿肚子氣憤,卻沒顧及一族人的體面。這樣罷,明日我抽空過去一趟,大堂嫂請幾位族裡當事的也過去,我當著大夥兒的面,將這事託付給您。您看如何?」
該報的仇已報了,到底是同一房的,沒自己點頭,煊大太太不好擅專。
直到夜裡,明蘭才知道這麼件事,打趣道:「大堂嫂真是聰明人,曉得現下我忙著長膘催肥,便特意早早來尋你。」
顧廷燁懷中抱著小阿圓,背上扒著亂滾的胖糰子,居然還能騰出一隻手來撫摸她的臉蛋,他柔聲道:「待你身子大好了,外頭的糟心事一件都不剩下了。」
語氣淡然,隱隱鄭重其中。
他有時甚至後悔,若明蘭嫁了那姓賀的小子,總算日常妻妾間有些不順,至少不必這般驚心動魄,需要數次與人性命相搏。
明蘭聽懂了,甜甜的微笑。顧廷燁輕嘆一聲,伸手攬過她在懷裡。
次日一早,披著晨曦的霧靄,顧廷燁獨自驅馬出府,後頭跟著謝昂等護衛,一行人往城西珊瑚胡同過去。行走約大半個時辰,到彼處時顧廷煊夫婦已至,旁的族人卻還未到。
經過煊大太太昨日的稍加整頓,這座宅院總算不復前幾日的亂相,僕婦進出待客也算井井有條,然有心人一眼就能瞧出其中寥落衰敗之意。
煊大太太忙的團團轉,只好由顧廷煊陪著,他沉默許久,忽開口道:「昨日我拿了你的帖子去請大夫,幾位太醫都說,大伯母是真不行了。原本鎮日昏昏沉沉的,連湯藥也灌不下去,今兒一早忽清醒過來,能說能罵……我瞧著很不對,像是……像是……迴光返照。不如,你進去瞧瞧。」恐怕是最後一面了。
顧廷燁默不作聲,片刻後微笑道:「說的是,我這就進去,麻煩兄長引路。」
顧廷煊鬆了口氣,趕緊起身領著往裡院進去。
一路上冷冷清清,大清早上卻不見半個灑掃婆子,花木罈子裡雜草叢生,不知多久沒打理了;來到小秦氏屋前,一股濃濃的熬藥味從裡頭直衝出來,門窗捂的緊緊的,兩個神情懶散的媳婦子守在門口不住的打哈欠,見他們來了,忙不迭的行禮。
剛踏進內廳,只聽裡屋傳來一陣尖銳的吵罵聲,顧廷煊愣了愣,顧廷燁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踏前一步,伸手揭開一角門簾。
只見炕上一個頭髮蓬亂的老婦,指著站在跟前的朱氏不住大罵:「……你這黑了心肝的賤婦,肚腸爛穿了……我們母子待你不薄,你,你對的起我們麼?!」
朱氏慘然一笑,高聲道:「你還有臉提相公!多少次我好說歹說,求你別惦記那爵位了,咱們安生過日子,未必不好!偏你就是不肯罷休!相公有幾分膽量,你難道不知麼,非攛掇他去搶,去爭,去殺人放火!生生送了性命!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他!」
那老婦艱難的從炕上坐起身,罵的唾沫四濺:「你,你敢忤逆……」
「怎樣?」朱氏譏諷道,「你還想休了我不成?!你還真以為自己有通天的能耐!」
說著,她忽然淚水滾滾而下,「廷煒死了,還能說他貪心不足,自作孽。可我那兩個孩兒……你這瞎了眼的老虔婆,都是你招了那禍星進門……」
老婦幾乎氣暈厥過去,不待朱氏說完,抄起炕幾上一個眼鏡匣子用力擲過去,同時一連串破口大罵:「……你自己耐不住寂寞,想找新漢子就直說,少給我東拉西扯,我是瞎了眼,哪裡討來你這麼個剋夫克子的掃把星,三天見不著男人,就跟饞肉的野狗一樣……」
種種污言穢語,聞所未聞,聽的屋外的顧廷煊張口結舌。
朱氏側身避開那眼鏡匣子時,正瞧見站在簾子邊的顧氏兄弟,羞慚的恨不得死了,又聽見小秦氏罵的難聽,心底忽生出一股勇氣。
她走出門外,對兩兄弟昂起頭,一字一句道:「我是早想走了,只捨不得孩子。現下連他們也沒了,我是再不願和她待著的。大堂嫂勸我好歹說清楚再走,現在話已說清,我娘家馬上就會來接我。兩位兄長,弟媳……」她哽咽不能自已,「弟媳就此別過。」
說完這句,她低低的福下身子,然後掩面飛快跑了出去。
這種情形,顧廷煊不知是勸是攔,呆站在當地,手足無措,裡頭的小秦氏猶自罵罵咧咧,他更不知是否該進去。
顧廷燁微笑道:「大堂嫂現下正忙,不若兄長過去瞧瞧,也好叫我與太夫人說說話。」
顧廷煊求之不得,忙抱拳就走。顧廷燁目送他離去,朝門外兩名護衛做了個眼色,兩名護衛忙將屋裡屋外三四僕婦驅離此處院落,然後關門閉戶,牢牢守在外頭。
穩健的腳步慢慢踏進裡屋,小秦氏罵的上氣不接下氣,正扯著嗓子叫人進來倒水,見到來人頓時卡殼了,她睜大眼睛,抖著手指:「你,你……你……」
顧廷燁慢慢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放到炕幾上,「你喝口水罷。」
他端詳眼前這個衰老污濁的老婆子,炕上的被縟污漬點點,應是數日未換了,明明才四十多的人,卻似七老八十的臨終之人,面色潮紅的不正常,像一支快燃盡的蠟燭,最後爆出幾抹火星——他心中緩緩點頭,的確快死了。
小秦氏渾濁的目中露出刻骨的怨恨:「你,你,你居然敢到我跟前來!那是你親弟弟呀……你,你居然下得去手……你好狠的心呀!」
顧廷燁微微一笑:「好說,三弟在我家放火殺人,謀害嫂子侄兒,他的心腸,也不遑多讓。」其實顧廷煒並非他所殺,而是亂箭射死。
小秦氏像垂死的野獸,憤恨的望著眼前的男人,那麼英挺,健康,可她的兒子孫子,卻已躺在冷冰冰的棺木中,慢慢腐爛。她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氣!
她的生父老東昌侯是個喜好風雅的人,可以一擲千金只為一枚生鏽的青銅門環,生母則性子溫柔,不善理家。小時候的日子多麼好呀,明珠翡翠,應有盡有,每回出門赴詩會筵席,她的排場穿戴都叫一干姊妹豔羨不已。
可惜,這樣的好日子只到十四歲。父母的接連亡故不但耽誤了她的婚事,錦衣玉食的生活也沒了一半。等兄嫂接掌侯府時,侯府早是個空殼子,偏外頭還要撐著門面,只好裡頭受罪,處處要減省,減省,再減省。總算顧家大姐夫時常接濟,誰知,後來大姐也過世了。
也就是那時,大嫂忽跟她提起嫁入寧遠侯府的事。那天嫂子的話,她記得清清楚楚——
「妹子呀,不是嫂嫂刻薄,叫你去做填房,實在是你年歲大了,好人家不容易找。你大姐夫怎麼待你姐姐的,咱們全家都清楚。你嫁過去他能待你差?別提那個卑賤的鹽商之女了,遲早被休!再說了,你大姐姐留下的人能叫她舒服了?嫂嫂也是為你好,這樁婚事雖眼前瞧著不美,可好處在後頭呢。煜哥兒那身子,唉,實不是個長壽數的,只要你生下個哥兒,以後襲爵的還不是你兒子!白氏生的那個小兔崽子,你收拾不了?」
嫂嫂舌燦蓮花,她卻心中直冷笑,說一千道一萬,還不是舍不出一份體面的嫁妝麼?嫁給姐夫做填房,就能省下許多。如若不然,嫁的低了,有損侯府顏面,想要高嫁……大姐固然很受夫婿寵愛,卻也壞了秦氏女子的名聲,外頭人總說秦家姑娘慣會恃寵生嬌,又不好生養,是以她才沒能在十四歲前說定婚事。
繼妻會起奪嫡的念頭,大多是後來老夫慣的;可她不一樣,從嫁入顧府那日起,她就咬牙牢記著,她不能白白委屈做了填房,將來的顧侯必得是她的兒子!
她仔細詢問大夫,近前觀察,沒錯,顧廷煜的確是個藥罐子,活不長久,那麼攔在她前頭的,只有一個了——顧廷燁。
「你來做什麼?」她從牙縫裡蹦出字眼,「來瞧我笑話麼!」
顧廷燁靜靜看著她,好一會兒,才道:「你真覺著三弟慘死,我很快活麼?」
小秦氏不置一詞,氣憤憤的轉過頭去。
「到底是骨肉血親,自小一道爬樹摘果子,我在樹下張著手臂接他,接不住,就用身子墊在下頭,就怕他摔傷……難道我願意眼睜睜的瞧他走上死路!」顧廷燁生出一股怒氣,夾著陰陰風雷,一掌拍在桌上,震的桌上茶碗同同跳了下。
小秦氏冷笑著轉過頭來:「怎麼?適才被自己兒媳數落不過,你這好二哥,也來替廷煒抱不平,多罵我這老婆子幾句出出氣?好好,你們都是好人,兄友弟恭,夫妻恩愛,只我一個十惡不赦!真有這個意思,早就該把侯府讓給你弟弟!」
「你,半點悔意也無?」顧廷燁目如寒電,低聲質問。
「我只後悔一事。早知你賤命硬朗死不了,我就該拼著名聲受損,惹人疑心,也該早早下手,把你弄死了完事!呸!」小秦氏用力噴出一口濃痰,卻只無力的落在炕前地上。
顧廷燁心中自嘲,緩緩轉身拉過一把椅子,拂袍起袖端坐其上。
小秦氏猶自不足,繼續大聲罵道:「你這有爹生沒娘養的野崽子,下三濫的鹽商,你娘能有什麼好教養了,呸,也敢望向攀附貴人!怎麼,我現在兒孫俱喪,還怕你不成!」
顧廷燁也不氣惱,只等她罵的喘氣了,才緩緩開口:「好好的一雙孫兒孫女,說沒就沒了,你精明一生,已知怎麼回事了罷。」聽適才朱氏的話,應是如此。
小秦氏未料他忽提起這個,過了半響,才咬牙啟齒道:「……余方氏這賤人,我好好待她,她居然……」
「此言差矣。人家原本好好做著余府大太太,有兒有女,夫婿聽話,受了你誆騙,落的被休棄的下場。怎能說『好好待她』呢?便是這陣子,慇勤延攬她入府做客,你不也是另有所圖麼?」顧廷燁嘲諷的微笑著。
小秦氏忽然劇烈的抖動起來,像在砧板上垂死的河魚,潮紅的面色迅速灰敗如死人,「你,你……難道是你……你害死我的孫兒?!」聲音嘶啞,彷彿索命惡鬼的叫聲。
顧廷燁絲毫不為所動:「我要為妻兒家小積德,不像你,這種事我是不會做的。」
「那……」小秦氏茫然,她雖氣的發暈,卻也知道他這會兒沒必要跟自己說謊。
顧廷燁站起身,背負雙手,在屋內慢慢踱了幾圈,站定在窗前:「余方氏被休後,在娘家也呆不下去,只能到郊外庵堂度日。你本不想理這種落水狗,可南邊頻頻有人送來銀子,每回都是幾大車的吃穿瑣物,說是余方氏的兒女惦記生母送來的。就在那陣,雲南的余嫣然照例送年貨給明蘭。那班夥計原是余家人,因他們不清楚底細,回程時便順路到庵堂前給余方氏磕了個頭。正是這麼兩件事,叫你起了歹意。」
小秦氏越聽越心驚,枯瘦如雞爪的手緊緊揪著被縟:「你……你怎麼都知道……」
顧廷燁冷漠的瞧著她:「從你第一日請余方氏到家做客起,我就知道了。」
小秦氏爆發般的叫喊出來:「那你還敢說沒害死我孫兒……!你這黑心肝的賊子!」
「我的確沒有。從頭至尾,我只做了兩件事。」
顧廷燁緩緩抬起頭,「頭一件,我請余四太太在臨行前,帶著鞏紅綃去見余方氏,將來龍去脈說個清楚。免得明蘭背黑鍋,平白叫人在背後咒罵。第二件,只有頭一回東西是余方氏兒女所送,餘下幾回是我叫人從江淮送來的,假托余家的名頭,連余方氏自己也不知道。於是,你愈發信她在余家還有份量,愈發頻繁的邀約她入府,才給了她下手的機會。」
小秦氏喉中嗚咽一聲,掙紮著顫抖的手足拚命想撲過去,被顧廷燁輕輕一推,便倒在炕頭上,起不來了,她大口大口的喘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顧廷燁再度坐回椅子,緩緩道:「你自以為口才了得,再度騙的余方氏信了你,以為她也全心痛恨明蘭,想與你聯手報仇——其實都不是,她心裡什麼都明白,且早恨你入骨。」實則,也是這老妖婦不復侯府太夫人時風光,不如早先耳聰目明,才上了當。
小秦氏像被抽了筋的毒蛇,軟軟攤著不能動彈,嘶啞的扯出聲音:「我,我要去告你……告你,哈哈……英武忠君的顧大都督竟是這般小人!叫你聲名掃地……」她心中怨毒到了極點,直想用指甲生撕下他的皮肉來。
「你怎麼告?」顧廷燁冷冷看著她,「收集了得疫症而死之人的衣裳,刮下瘡毒製成粉末,收買這府的下人……從頭至尾,都是余方氏一手所為。我不過是托余府的名,給她送了兩回東西,別說查不出來,哪怕查出來,只消說明蘭念在和余嫣然的情分上,不忍看她繼母潦倒無人過問。誰又能說什麼?」
「你好毒辣的心腸!那可是你的嫡親侄兒侄女呀!你怎麼狠的下心……」小秦氏再也忍不住,拍著炕褥痛哭流涕。
顧廷燁譏誚的笑起來,「真奇怪,你可以毫不猶豫的置旁人的骨肉於死地,旁人卻不能還手?你待余方氏慇勤,難道是憐憫她,悔過自己害了她?不是罷,是余方氏說,下次余嫣然再給明蘭送東西時,她有法子往裡頭摻些東西。你才跟她親熱要好的,不是麼?若沒這回變亂,恐怕這就是你原先的打算。」
小秦氏雙目無神,一動不動的癱坐在炕上,喃喃的不知念叨些什麼。
想起那兩個孩子,顧廷燁也是不忍:「說實話,我並不知余方氏到底想做什麼。但從我得知余方氏裝作跟你要好時,我就知道她一定存心報復。但凡你有一絲一毫的良知,想到收手,聽弟妹的話趕走余方氏,兩個孩子不至如此。」
「弟妹說你害死了兒子,害死了孫兒孫女,真是一句也沒錯。」說完這句,顧廷燁緩緩起身,朝門邊走去。
小秦氏萬念俱灰,瞳孔渙散,頹然躺在炕上輕輕抽搐,嘴角歪斜,淌著涎水,連指尖也動彈不得了。
看她這幅醜陋悲慘的樣子,顧廷燁忽想幼時的事。
生母過世時,他還不什麼都不知道,從他懂事那日起,他的母親就只有她一個。那時的小秦氏是溫柔美麗,和善可親,對他好的沒話說,老父追著打罵時,他會毫不猶豫的躲到她身後——他是真心當她作母親的。
那時,他已隱約知道長兄廷煜是活不長的,小小的他,曾下定決心,若自己襲了爵位,一定要好好孝順小秦氏,愛護弟弟妹妹,無所不應。
他甚至想,要是自己蠢一些就好了,也許那樣能更幸福一些。
偏偏他敏銳的很,讀過一篇『鄭伯克段』,就知道什麼叫『捧殺』,學過兩天兵法,就懂得如何叫『驕敵』——為什麼母親拚命往自己屋裡塞漂亮丫鬟,而三弟屋裡的女孩她卻嚴加約束?為什麼她總叫小廝帶自己去煙花酒肆遊玩,三弟卻得日日讀書習武?
這真是為自己好麼。
在疑惑中辨認出殘忍,在欺騙中慢慢長大,竟是這樣痛徹心扉,九死一生。
曾經,他是那樣的信任她,敬愛她。
站在門邊,他掀起簾子停在半空,「弟妹會將此事告於大堂嫂,然後我會叫人發出海捕文書,請弟妹出面指認余方氏。待余方氏供認落罪,這事就算完了。」
說完這話,他大步踏出屋去,頭也不回;將這綿延兩代人,糾纏數十年的污濁,欺騙,陰謀都留在身後,就此成為不再提起的過去。
……
兩日後,珊瑚胡同來人傳報喪訊,小秦氏亡故了。
喪事很簡單,只停靈一日,顧氏族人三三兩兩來了十幾個人,很快出殯落土,就葬在顧偃開身後不遠處,緊挨著大秦氏。朱氏沒來祭拜。
因顧廷煒是戴罪之身,族中自也沒人提起給他過繼子嗣的事,三房龐大的家產頓時無主,便由顧廷燁做主,平均分做四份,一份給侯府,添做修葺燒燬的房舍,一份給四老太爺一房,一份給五老太爺一房,另一份則添做祭田,供族中貧寒子弟讀書。
此舉大受族裡讚譽,此中細碎,按下不提。
半個月後,英國公率大軍回京,帶著他那傷勢未癒的女婿,領著一長串的俘獲和戰利品,風光無限的從城門經過,滿城歡呼贊慕。因張老國公的年齡已很難引起雌性的想像,排山倒海的香袋秀囊還有花朵果子,大多扔向了中年英挺的段成潛大叔。
沈國舅因傷在腿處,不得騎馬遊街,憂鬱之餘,連城門儀式也不走了,直接繞近路回府,叫親兵將自己抬入張氏院落。頭一件事,就是將小鄒氏叫到跟前,抬手三四個大耳光,中氣十足的大罵:「早叫你小心謹慎些,你卻說是自己娘家不妨事的,便把出入府邸的牌子都給了出去!現下如何了?險些鬧出禍事來!你自己死了不打緊,差點連累夫人和孩子!」
沈從興本想重提出妾的老話題,誰知張氏依舊不肯,只好另行處罰,上家法二十大板,淨餓三日敗火。於是在臉頰被打破之後,小鄒氏的臀部也開了花。
然後再罵嫡長子:「你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什麼叫禮法,什麼叫嫡庶,你娘過世了,這府裡就是夫人最大。她的話你也敢不聽?好,你若不愛聽旁人的,那就自己機靈些,屁本事沒有,只會聽個妾侍的蠢話,居然躲到櫃子後頭去,老子半輩子的臉都叫你丟盡了!你是男兒不打緊,賊人闖進府來,若你妹子的名節出了差池,你叫她以後怎麼過?!你將來有臉去你死去的娘麼!」
半大少年剛想辯駁兩句『姨母≧繼母』的原則認證,就被他老子用完好的一條腿踹了過去,另附贈生母靈前跪一夜。
轉過頭,只見他那年輕貌美的繼妻抱著個罈子,笑容可掬道:「如今天熱,侯爺身上又是髒又是汗的,就拿這壇上好的藥酒洗洗罷。」
說著揭開蓋子,一股火燒衝天般的烈性酒氣撲面而來。
沈從興縮了下傷腿,不自覺的輕了聲音:「這……不是烈酒麼?」還是十分頂級那種。
張氏臉上又憐惜又關切:「區區一罈酒,再金貴還能比得上您的身子?侯爺,來吧!」
沈從興的後背,莫名竄起一股寒意。
……
又過了半個月,明蘭連雙滿月也坐足了,從體重到容貌,完全扭虧為盈,顧廷燁抱著漂亮的白胖媳婦,樂的不行,立刻刀槍出庫,上陣試了幾場。
團哥兒一手扶著門欄,奶聲奶氣的問:「我要跟娘睡,幹嘛不行?」
崔媽媽很為難,問題很複雜。
團哥兒似懂非懂:「爹和娘在辦正事麼?」剛回來的公孫老先生教過他,男孩子長大了就要知理,父母有正事時,不可吵鬧。
崔媽媽老臉泛紅:「對,對,就是在辦正事!」
團哥兒有了底氣,趕緊顯擺剛學來的四個字:「是國家大事麼?」公孫老先生說,這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
崔媽媽臉憋通紅:「……比國家大事……還要緊。」
團哥兒恍然大悟:「哦,那我自己睡。」他要做個懂事的好孩子,邁著小胖腿蹼蹬蹼蹬的回去了了。
次日一早,父親已經上朝,他見母親晚起慵懶,便高興起來,一連串的發問,表示關懷:「娘,昨晚,你和爹辦國家大事,很累麼?都辦完了嗎?今晚還要辦嗎?叫我睡屋裡,好不好,我一定不吵……娘和爹辦……辦正事。」
正在漱口的明蘭一口水噴了出去。
滿屋寂靜,尷尬的寂靜。
綠枝好像被臉上砍了一道,夏荷似乎快暈過去了,崔媽媽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全屋只有一個天真快樂的小胖子,左顧右盼,猶自未覺。
果然,人生何處不囧然——這樣的人生怎會寂寞呢。
又過了旬餘,薄老將軍總算回來了。
此次徹底解決了盤踞西北數十年的聖德太后,抄家所獲無數,盡可充盈此次為用兵空了大半的國庫,另甘氏在軍中的黨羽頭顱十幾顆。
皇帝龍顏大悅,打算重重賞賜,薄老將軍拄著枴杖,半死不活的哼哼,表示這回去了大半條老命,真真要致仕了,皇帝您若要抬舉,就抬舉他幾個兒孫罷。見老頭子這般上道,皇帝愈加高興,出手闊綽非常,薄張沈顧段等一眾將帥,均受了重賞晉官。
該賞的賞,該罰的罰。
聖德太后直系人馬,包括她的娘家,她的心腹黨羽……凡直接參與謀逆的,俱是問斬抄家,家小貶作宮奴或沒入教坊司,次一等也是問斬流徙,家產罰沒。
很諷刺的,偏偏聖德太后不能死,後半生『在偏宮靜養』。
三王妃因『教養睿王不利』,白綾賜死,才剛十歲出頭的睿王則貶為庶人,和他的親爹娘一齊幽禁起來——稚子何辜,奈何有庸人作祟。
這些人還算發落的有聲響,容妃卻是無聲生息的『病故』了。
深受寵愛的宮妃為讓兒子繼位謀害自己,比二媽糾集群眾造反還丟人,皇帝不但憤怒,還傷心。容妃所出的三皇子即刻遷出長春宮,去一個偏遠小地方就藩,此生不許進京——若非容妃自作聰明,以他們母子的受寵,三皇子至少能得塊富饒舒適的藩地。
皇帝深知聖德太后一系幾十年盤根錯節,沾親帶故何止百餘家,因此不可牽連太廣,免得動搖京畿根本;是以除了這些首罪和從犯,及其一干幫凶黨羽,其餘皆從輕發落。
眾臣皆贊皇帝英明。
這回受了愛妃的沉重背叛,皇帝大人之所以還能保持寬厚仁愛,一直被明蘭吐槽不著調的皇后功不可沒。
當時宮變驟生,皇帝早先安排的心腹立刻帶兩位皇子遁密道避禍,皇后原本可以一起走的(以後殺回來就是太后了),誰知她非但不肯,還像個農村無知婦女一樣,什麼舉措也無,只顧著撲在昏迷不醒的丈夫身上嚎啕大哭。
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邊哭邊說,從『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螞蚱』一直嘮叨到『你個死沒良心的怎麼就撇下我們母子』,邊捶龍床邊嚎,險些把正在施針驅毒的太醫震聾。皇帝不知是被哭醒,還是被煩醒的,總之睜眼閉眼都是這滿臉鼻涕眼淚的黃臉婆。
待風波過後,龍體痊癒,皇帝終於清醒的認識到,自己的這位糟糠,雖說統御六宮的本領缺缺,氣度既欠,見識也少,但勝在對自己一片真心可表日月。
後宮那些千嬌百媚雖很迷人,但誰知道美麗的皮肉下頭藏了什麼心肝,當忠臣和能吏不能兼得時,他更願意將忠臣時刻放在身邊,偶爾用一下能吏即可。
言而總之,總而言之,結論是……皇后又有身孕了。
中元節後,顧廷燁漸漸工休正常,也得了幾日休沐,便念叨著要帶明蘭出去走走,起初明蘭沒在意,朝廷重臣哪是說走就能走的,他心意是好的,可惜現實是殘酷的。
誰知這日顧廷燁天不亮出門,回府時還是清早,見老婆還在賴床,毫不客氣的將她挖出被窩,興沖沖道——咱們踏青去。
平日訓練有素,隨行的物件衣裳自有人收拾好,明蘭迷迷糊糊的被抱上馬車,也不知車行何處,只覺得越走天越亮,沁入馬車的空氣愈發清爽宜人,彷彿到了人煙稀少的山野處。
馬車搖呀晃,晃呀搖,加之空氣新鮮,明蘭覺著十分舒服,好像躺在搖籃裡,於是……睡的更熟了,顧廷燁在旁看的直嘆氣——他終於知道小阿圓像誰了。
從清晨到晌午,明蘭餓醒了。
在車中搭起桌幾,兩人相對用午飯,明蘭才記起該問去哪兒,誰知顧廷燁一臉神秘,咬死了不肯說。還東拉西扯行軍途中趣聞——老耿每夜必要寫幾頁家書,向太座匯報日常心路歷程,字數限三百上,實在寫不出來了,眾兄弟們只好幫著湊兩句。
明蘭忽想起一日聚會喫茶,眾女眷說起各自夫婿的家書,武將大多只會寫『安好,勿念』云云,只耿夫人誇口,道她男人曾寫過一句叫人極窩心的話——『念及家中賢妻,辛苦持家,吾在外亦不覺有所苦也』。
「這句話得體周全,又老成有義,約是老國公湊的罷。」明蘭憑良心評價了下,她當時就覺著這句話蠻好。
「這句是那十七歲的薄家小子說的,老國公湊的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思汝念汝,輾轉反側』。」
明蘭:……
被帶歪樓後,明蘭也懶得追問了,兩人嘻嘻哈哈,觀賞沿路風景,終來到了目的地——前方是一座柔緩的山嶺,樹木青蔥茂密,時時可聞鳥啼,不等明蘭問這是何處,顧廷燁就抱她下車,笑著拉她往山上爬去。
「若侯爺想帶我爬山,京郊就有,棲霞山,枕眠山,落月山……何必非來此處?!山上有大廟麼,有靈驗的大和尚麼?侯爺想求籤麼……哎呀,我快斷氣了……」明蘭累的氣喘吁吁,提著裙子艱難往上挪,總算她素來身子不錯,爬的還算給力。
可不論她如何叫苦,顧廷燁只笑而不語,半拖半拉著,不斷催促她往上爬。就這樣沒頭沒腦的爬了小半個時辰,明蘭直覺得胸口快燒著了,呼吸像老太婆扯破風箱,顧廷燁才忽停住了腳步,指向前方:「到了。」
明蘭顧不得形象,一屁股坐到一塊平滑潔白的大石上,拿帕子用力擦拭額頭臉頰,顧盼四方,這原來是半山一處凸出的巨岩,平整而又乾淨,大約平日樵夫都在此處歇息,是以地上錯落許多圓墩般的石塊。
她順著男人的手臂往北邊望下去,頓時訝然出聲:「孝陵?!」
顧廷燁指著不遠處那片白色的建築,笑道:「這是孝陵的南側一塊,從這兒瞧過去,恰能望見靜安皇后的陵寢。」
這年頭不似現代,買張票子都可以在泰姬陵唱信天游,此時的皇家陵寢是有兵衛把手的重地,輕易不得接近。不過……
「侯爺想帶我瞧靜安皇后的陵寢?」她十分不解。
顧廷燁往頭頂的山坡一指,笑道:「不止,山頂有處亭子,相傳是琉璃夫人和高大學士拜天地的地方。」
明蘭愣了半天,很想問『莫非你發覺咱們都是穿來的』?
顧廷燁摸摸她汗濕的臉蛋,紅潤健康,「你看書大多不挑,只尤其愛找這兩人的野史雜文來看,不是麼?」
明蘭呆呆道:「……你,你不奇怪麼……」
「奇怪什麼?以前,我最愛看前朝驃騎將軍霍廣的典籍。你是女子,看那些文臣武將有什麼趣,自然要瞧奇女子的故事了。」
明蘭放了心,順從的讓他領著,一齊眺望那片奇麗的陵墓。
秋高氣爽,天日明媚,在淡金色陽光的照耀下,那片死者居住的建築竟也顯得迤邐非凡,龍,鳳,麒麟,獅子……還有許多她叫不出名字的奇獸,用漢白玉雕刻的栩栩如生,或仰頭,或抬蹄,或展翅,映襯著朱紅明亮的雕欄,層層疊上,仿若神物祥雲騰霧。
四周翠綠如茵,有數百年的蒼天古木,也有新長出的纖細俏皮,伸出蒼翠的枝椏,似是給這莊嚴金碧的皇家陵園,裱上一圈古樸邊紋,遠近皆可入景。
兩人看了許久,顧廷燁吐出一口氣,道:「你讀過靜安皇后的詩詞罷,覺著如何?」
明蘭默,說實話,每首都很熟悉——「都是極好的。」她道。
顧廷燁道:「真正驚采絕豔,可惜紅顏薄命。」
明蘭扯動嘴角:一個文明古國千年的沉澱,能不驚采絕豔麼。
顧廷燁長長嘆了口氣,低聲道:「我有時想,若靜安皇后沒有猝然薨逝,有多少事會不一樣。」
這次明蘭沒有吐槽。
倘若靜安皇后沒有中毒而死……首先,白氏就不會嫁入顧家,自然顧廷燁不會出生,小秦氏母子能接掌侯府,又或者沒了顧廷燁護著,寧遠侯府已被奪爵。
旁家不論,顧家大多數人的命運,都因此改變了。
當然,自己大約還是會遇到泥石流,然後悲催的穿越,這會兒大約正跟曹表妹鬥智鬥勇。
停留片刻後,兩人再度啟程,往山頂奮力爬去。
這半段山勢稍顯陡斜,雖不難爬,但卻需費去加倍的氣力,這次明蘭配合多了,不吐槽,不叫苦,路上遇到唱著山歌下來的樵夫小哥,還朝他笑了笑,結果那小哥險些從滾下山去。
男人憤而轉身,從身後隨行的僕從手中拿來帷帽,用力扣在老婆的腦門上。
兩人走走停停,說說笑笑,好容易到了山頂,依著一位老樵夫指的路,終於找到了那處亭子,亭名『無望』。
「怎麼起這個名字呢?」男人皺眉,真不吉利。
明蘭順嘴答道:「琉璃夫人曾說過,沒有希望的時候,就是希望快來的時候。」這話辯證得太哲理了,哲理到近乎爛俗,貌似她在心靈老鴨湯裡讀到過。
破舊的四個柱子,柱身早已剝落的瞧不出原來顏色,破了十七八個洞的亭頂透光良好,底下放著七八個殘損不堪的石墩,風吹的稍大點,還能落下幾片瓦礫來。
為了腦袋著想,兩人決定還是不進去坐了,找了棵松蓋參天的大樹,兩個小廝連忙拿出背在身後的軟搭凳子,架好了請侯爺夫婦坐,一邊另有人架起小鍋,開始煮水烹茶。
——特權階級,真腐朽呀。明蘭邊嘆,邊趕緊坐下。
「……一個出身公府小姐,一個底下卑賤,誰知末了末了,境遇卻相個反。」男人的感慨並不新鮮,多少人發出過類似的嘆息。
「你瞧不上靜安皇后這樣的女子麼?」明蘭靜靜問道。
「這倒沒有。」顧廷燁搖搖頭,「靜安皇后雖性子肆意了些,卻不失一個真性情的好人。多少直言諍臣,因為她的苦勸而保下性命。後宮女子能這樣犯言直諫,很不容易。」
「那你瞧不上琉璃夫人這樣的女子麼?」明蘭再問。
「先前有些。覺著是她誤了高大學士。」顧廷燁緩緩道,「可等我自己也吃了苦頭,方知混在下九流中,還能始終傲骨正直,不怨天尤人,自立自強,是何其難得。」
明蘭仰起頭,怔怔的望著不遠處的亭子。
就外形而言,無望亭和靜安皇后的陵寢,就好像貧乳和波霸一樣沒有可比性,可就像兩個女子後來的結局,和這兩座建築恰成呼應——幸福,大多是平凡,甚至不起眼的;而悲劇,往往才是壯麗輝煌的。
明蘭搖搖頭,她一點不想輝煌。
「……皇上有意叫我入蜀鎮邊,日前,我已向皇上主動請旨,少說要兩任八九年。」顧廷燁悠悠的來了這麼一句,如同一個驚雷炸開。
明蘭差點跳起來:「什麼!你要去四川?那我呢?團哥兒呢?阿圓呢?你還去主動請旨,你這才回來多久呀!你不要家啦!」
顧廷燁拿著把大蒲扇,衝她緩緩搖著,好笑道:「主動請旨,才能要給好價碼。我跟皇上說了,什麼賞賜不賞賜都罷了,只求能叫我把媳婦帶著赴任。」
明蘭一顆心才放了回來,又忐忑道:「皇上能答應?」
顧廷燁正經其實道:「我說了,我媳婦五行缺木,火克木,這才接連遭祝融之難。我正好生辰八字旺水,水克火,我媳婦就該跟我一塊兒。」
明蘭白眼道:「皇上會信你的鬼話才怪!只怕到時御賜一口大水缸,叫我時時在裡頭泡著,以解我缺水之憂。」
顧廷燁哈哈大笑,隔著薄紗擰她的臉蛋,然後正色道:「我跟皇上好生求了一番,我自小親緣淺,神憎鬼厭的活到現在,求皇上可憐可憐,別再叫我一家分離了,沒的等我回來,媳婦又有好歹了;臣定然精忠報國,鞠躬盡瘁。」
「然後皇上答應了?」明蘭眼睛發亮。
「嗯,答應了,皇后也幫著咱們說話。」顧廷燁微微而笑,「末了,皇上言道,雖說歷來大將鎮邊,家小多留在京中,可也不是沒例外的。似前朝穆王府,也不見送妻兒進京,他家鎮守滇中多少年,最後閤家殉節而死,忠心如何?而那鐵了心的逆賊,哪怕滿門都押在眼皮子底下,該反也會反。這回不就是好例子麼。只要君臣知心即可。」
「皇上英明!」這是明蘭自來古代後,頭一回發自肺腑的呼萬歲,「這話沒錯,那些真想造反的,為使君主大意,反而往往願將家人留下呢!哪有你這麼直不楞登的!」對了,吳三桂的長子到底是閹了,還是掛了。
顧廷燁望著她,滿目笑意:「你不怕蜀中不如京城繁華,西南又濕熱瘴氣麼?」
「不怕不怕。」明蘭拖著凳子挨坐過去,挽著他的胳膊連連搖頭,直把帷帽的紗巾都晃了起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
顧廷燁反手攬住她,低低道:「我也是這麼想的。什麼加官進爵,都是其次,一家人長長久久才要緊。人一輩子能活多久,趁年輕帶你四處走走,也不枉此生。」
明蘭心中滿滿的,都是幸福。
像陽光穿透了厚厚的烏雲,海燕衝破了暴虐的風雨到達彼岸,萬里迢迢去朝聖的人們望見白色的塔尖,喜極而泣;彷彿一切曾經的徬徨和猶豫都成了加倍喜悅的理由。
顧廷燁箍著她的雙臂發緊:「蜀中沒京城這麼多臭規矩,到時,我教你騎馬,你教我放風箏,咱們一輩子不分開。」
明蘭笑著掉下淚來,滾燙滾燙,像心口的熱度。
——走,到天府之國去。那兒有李冰父子的都江堰,美麗爽朗的姑娘小夥,肥沃的土地和繁花般的錦緞,還有他們充滿希望的未來。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