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沙不錯佯作沒聽到他話音中帶著絲絲懇求的呼喚,繼續道:「我朝巡撫雖然比不得前朝風光,上有凌霄閣轄制,下受地方限約,但比起小小軍器局掌局來,那是好上太多了。」
他說完,原本有話要說的慕枕流反倒閉上了嘴巴。
夙沙不錯沒打算這麼放過他,用腳踢了踢的小腿:「你怎的不說話?」
慕枕流道:「說什麼?」
「說那笨書生此時此刻可有些許後悔?」
「夙沙公子何不問那位笨書生本人?」
夙沙公子道:「我不正在問本人?」
慕枕流搖頭道:「你若指我與廣甫,卻是大錯特錯。一來,廣甫二十歲以前並非鬱鬱不得志,而是潛龍韜光。以他的才學,即便不是我,也會有其他人慧眼識珠。二來,巡撫一職,能者居之。廣甫之才,我甘拜下風,何來『搶走』一說?」
夙沙不錯盯著他的眼睛,緩緩道:「難道你內心沒有半分不甘?」
慕枕流道:「心悅誠服。」
夙沙不錯哼哼了兩聲,咕噥了一句:「果然有了心悅,便什麼都臣服了麼。」
慕枕流眸光閃了閃。因為對黃小姐的歉疚,他對替黃小姐出頭的夙沙不錯有著幾分敬意,只是隨著夙沙不錯越來越詭異的舉止,讓他這兩分敬意不得不變成了驚疑。
他究竟是誰?為何知道恩師挑選巡查西南的巡撫時,曾考慮過自己?此等秘要之事,若非恩師告訴,自己也無從得知。再加上,自己對高邈的心思,他也是瞭若指掌。
如此無孔不入的情報,當今天下,又有幾人能夠做到?
慕枕流蹙眉。
莫非,自己到西南的來意,已被對方察覺,才派了夙沙不錯前來阻撓?可是,若真是察覺了來意,佯作不知,暗中謀劃方是上策,如此張揚,豈非更叫自己警覺?
他思來想去,也想不出夙沙不錯用意為何。他本不是藏心事之人,只是此行身負重任,讓他比往常多了兩份謹慎,僅是如此,想了半日想不出結果,也就不再多想。
慕枕流調整了一下坐姿,正準備養一會兒神,就看到夙沙不錯眯著眼睛打量自己,也不知打量了多久。
「夙沙公子?」被人這樣盯著,實在很難若無其事,他只好開口。
「嗯?」夙沙不錯揚了揚眉,好似在問什麼事。
見拋出去的疑問被原封不動的拋回來,慕枕流無奈地笑笑:「路還長,公子不妨歇息歇息。」
「沒人捶腿,睡不好。」夙沙不錯目光挪到他的手上。
慕枕流脾氣再好也沒有好到為奴為婢的地步,微笑道:「嗯,坐著看看風景也好。」
夙沙不錯:「……」荒山野嶺的,有什麼風景!還有,既然是看風景,為什麼把窗簾拉得更嚴實了?難不成讓他看車內的風景嗎?
說起來,這車內稱得上風景的,也只有慕枕流了。
夙沙不錯又觀察起慕枕流來。
慕枕流的容貌在夙沙不錯見過的人中,頂多算中上,難得的是溫和無害、如沐春風的氣質,倒是萬里挑一。他小時候也曾遇到過這樣一個人,以為是溫馴的小綿羊,相處久了才知道,那根本是只披著羊皮的狐狸。
慕枕流自然知道自己又被盯著看了,於是微微側了側頭,藏起了大半張臉。
……
居然不給看?
夙沙不錯執拗的勁頭上來了,身體一轉,躺下身來,兩條腿屈起,頭挪到慕枕流的面前,從下往上地看,目不轉睛地看。
閉目的慕枕流:「……」
中午歇腳,唐馳洲打開車門,就看到夙沙不錯匆匆起來的背影和慕枕流微微發紅的臉頰。
……
車廂裡發生了什麼不欲人知的事嗎?
他的目光在夙沙不錯和慕枕流臉上轉了一圈,兩人一個從容淡定,一個滿不在乎,彷彿剛剛的一幕只是他的錯覺。他對兩人的關係也沒太大打探的興趣,道:「再走十五里,有個小鎮,我們歇息一晚,明日再走。」他頓了頓,又道,「不知夙沙公子有何安排?」
唐馳洲問的是夙沙不錯,看的是慕枕流。
被看了幾個時辰的慕枕流很希望夙沙不錯說分道揚鑣。
但,事與願違。
夙沙不錯微笑道:「唐大人的安排再好不過,我沒有意見。」
唐馳洲看向慕枕流。
慕枕流道:「既然夙沙公子願聽唐大人安排,唐大人何必推辭?」
唐馳洲很快地領會了他傳達的意思,就是說,他讓夙沙不錯滾,夙沙不錯就得滾,慕枕流完全沒有意見。看來,兩人的關係也不是自己想的那麼……親近嘛。他搖了搖扇子:「既然慕大人已經收容了夙沙公子一個晚上,不如再收容一個晚上吧。」
慕枕流:「……」為何與自己預期的發展不太一樣?唐馳洲不是很討厭夙沙不錯嗎?明明今天早上看到夙沙不錯在帳篷裡時,臉色還一陣青一陣白的不太好看。
夙沙不錯下了馬車,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下胳膊腿,滿意地點點頭:「挺好。」說著,又鑽回車廂裡,順手關上了車門,隔絕了唐馳洲和慕枕流兩人意味深長的眼神交流。
當晚,夙沙不錯和慕枕流就被安排在小鎮客棧的同一間房裡。總算唐馳洲做人還有幾分厚道,房間裡放著一張床一張榻。不用夙沙不錯開口,慕枕流就選擇了榻。
入睡前,夙沙不錯將軟枕丟到榻上。
慕枕流抓著枕頭:「何事?」
夙沙不錯笑嘻嘻地說:「床這麼大,榻這麼窄,漱石兄不如與我同床而臥?」
慕枕流未語。
夙沙不錯又道:「你是擔心高邈知道了生氣?」
慕枕流將軟枕放到一邊,淡然道:「廣甫心胸寬廣,心思不似夙沙公子這般……細膩。」
夙沙不錯譏嘲道:「當官迷自然要心胸寬廣,不然如何攀龍附鳳,平步青雲?」
慕枕流沉默。
夙沙不錯提起鞋子丟向他,正中臉頰,好在他未使力,只是鞋底的塵土不免拍在了慕枕流的臉上。
慕枕流起身,夙沙不錯跟著起身,興致勃勃地等他發怒,誰知他只是拿了巾帕沾水擦了擦臉,轉身又回榻上去睡了。
夙沙不錯眼珠子滴溜溜地跟著他的身影轉,嘆了口氣,翻身躺下道:「看來你和你那位廣甫兄的感情也不過如此。」
「原來在你心目中,他也是一個官迷。」
「看來,你知道他是借你當橋,志在沈正和,你果然對他一往情深。」
「夙沙公子。」慕枕流無可奈何地說。
夙沙不錯興奮地坐起:「怎樣?」
「明日還要趕路,早點睡吧。」
「……」夙沙不錯提起另一隻鞋扔過去。
慕枕流早有所料,乾脆將臉埋在枕頭裡。
夙沙不錯在黑暗中瞪了一會兒,才倒頭睡去。
聽到那邊的動靜,慕枕流總算鬆了口氣。
第二日凌晨,慕枕流起了個大早,將自己收拾妥當,坐在桌邊等,唐馳洲門才敲了兩下,就被人從裡面打開了。唐馳洲笑道:「慕老弟起得早,倒像我們行伍出身。」
慕枕流道:「科考後養成的習慣。」
唐馳洲道:「我若沒有記錯,慕老弟是進士出身,那年恰逢皇上身體不適,任命方府主為主考,這樣說來,慕公子可算得是方府主的門生。」
慕枕流神情自若地回答:「的確如此。」
唐馳洲微微一怔,似乎沒想到沈正和的門下竟然會承認自己是沈正和政敵的門生,還承認得如此痛快。他很快笑道:「既是如此,我們更要多多親近。」竟是半點不忌諱自己與方橫斜的關係。
慕枕流心中感慨。
當年方橫斜一飛衝天,位極人臣,自己的老師受皇帝厭棄,黯然還鄉,朝堂被方系把持,沈派人馬不是惶急地劃清界限,就是倒打一耙,落井下石,而如今,老師復起,方橫斜避風,朝中風向又掉轉過來,可唐馳洲依舊以方派嫡系自居,既見人品,又見兩人情誼非同一般。
兩人說話的時候,夙沙不錯從床上跳了下來,赤腳走到榻前,將鞋子穿上。
唐馳洲的眼神頓時有點微妙,似笑非笑地說:「九月裡冷,兩人擠在一處也暖和些。早膳已準備好了,兩位快點下來用膳吧。」
他兩句話連在一塊兒說,說完就走,壓根沒給慕枕流反應的機會。
一行人用過飯,再次上路。也不知是昨夜慕枕流的沉默打退了夙沙不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念頭,還是趕路趕得太急,讓夙沙不錯沒了嚼舌根的慾望,總之,之後的幾天,夙沙不錯安靜了許多,再也沒有提起高邈。
唐馳洲將人送到城外一里,就聽了車,遞了一個包袱過去。
慕枕流認得是自己的那個,不由道謝。
唐馳洲坐在馬上,蒲扇輕搖,一派儒將風範:「我本不想還你。」
慕枕流微笑道:「你還是還了。」
唐馳洲道:「或許因為,你雖是沈正和派來的人,卻不否認是方府主的門生。」
慕枕流道:「當年恩師行事的確失之偏狹,方府主力挽狂瀾,功不可沒。這些年,恩師修心養性,已擯棄昔日之權利妄念,一心重整朝綱。方府主也好,恩師也好,都是朝中不可或缺的頂樑柱石,若能齊心協力,何愁江山不固,天下不平?」
唐馳洲哈哈笑道:「慕老弟所想,與唐某不謀而合。你先入城,遇到任何麻煩,只管來營中找我,在平波城,唐某的話還算有點份量。」
慕枕流真心實意地作揖道:「大恩不言謝!唐兄的好意,慕某唯有記在心中,他日有緣再報了。」
唐馳洲笑道:「只希望他日唐某有事相求,慕老弟不要忘記今日所言。」
唐馳洲雖然沒有送他入城,卻還是留了馬車與他。慕枕流便趕著馬車,悠閒地向前跑。難得夙沙不錯一直待在車廂裡,一聲不吭,直到城門在望,慕枕流才忍不住問道:「夙沙公子有何打算?」
夙沙不錯探出頭來,懶洋洋地說:「我已經說過了。」
慕枕流道:「你要見廣甫?為何?」
「我為何找你,便為何找他。」
慕枕流愣了愣道:「廣甫的確說過他有一位夫人,但成親不到一年就去世了,之後一直沒有再娶。」
夙沙不錯道:「他心懷凌雲壯志,當然要等自己奇貨可居時,再待價而沽。不過我找他不是為了這件事。」
慕枕流看了他一眼,倒沒有再問。
夙沙不錯與他相處幾日,對他算是有幾分瞭解。慕枕流似水,看似溫和,其實冷暖難測,且心思玲瓏剔透,不喜辯駁。彷彿對他來說,旁人的想法是旁人的想法,對也好,錯也罷,中聽也好,逆耳也罷,都無甚干係。
真正是油鹽不進,讓人無從下手。
慕枕流因為拿著上任的文書,進城時,守衛放行十分痛快。夙沙不錯原本沾了他的光,免去了盤查,慕枕流卻主動表示這位是順路帶的,並非家眷。守衛立刻將夙沙不錯圍起來盤查了一番。
慕枕流趁機駕車跑了。
夙沙不錯望著馬車離去的方向,不慌不忙地拿出路引,態度誠懇地回答著各種盤問。
慕枕流進城之後,並未馬上去軍器局,而是找了家離軍器局不遠的客棧落腳,要了桶熱水,將自己從頭到腳梳洗了一番,然後美美地睡了一覺。這幾日,因著夙沙不錯的關係,他睡得並不踏實。
到第二日,他才換了一身深褐色的袍子,往軍器局走去。
莊朝共設了五個軍器局,還不包括南疆境內不受朝廷管轄的那個。五個軍器局中,有兩個雖未取締,卻名存實亡,與取締沒太大區別了,剩下的三個中,以京城的為首,端林城次之,平波城居末。偏偏,恩師最為忌憚的正是這個規模最小產量最低的平波城軍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