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訪客

  「說到練功,認識你以來,倒是極少見你練功。」慕枕流道。

  夙沙不錯道:「難不成你以為我練功也像那些江湖賣藝的一樣,每日雞鳴而起,拿著一把劍在院子裡揮來揮去嗎?」

  慕枕流眨了眨眼睛,彷彿在問,難道不是。

  夙沙不錯沒好氣道:「自然不是!最基本的拳腳功夫我十歲之後就不再練了。武功練到一定程度,練的是意境。」

  慕枕流似懂非懂。

  夙沙不錯指著路邊的一棵樹道:「好比,我以前看著那棵樹,只能看到它的葉子,現在卻看到了它的紋路。」

  慕枕流眼睛一亮:「莫非,學武還能治眼?」

  夙沙不錯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想起來道:「你眼神不好。不過,不能。我只是打個通俗易懂的比方。」

  慕枕流:「……」

  夙沙不錯疑惑道:「你沒聽懂嗎?」

  「……」慕枕流岔開話題道,「看客棧店家的樣子,應當有人來過客棧,且很不友好。」

  夙沙不錯道:「平波城有事,多半是俞東海的藉口。他極可能是威脅店家的人。」

  慕枕流道:「也可能是被威脅的人。」

  夙沙不錯道:「前者是狼,後者是鼠,名副其實的鼠狼之輩!」

  慕枕流道:「還有可能是平波城真的有事,另一撥人是在他之後趕到客棧。」

  夙沙不錯瞪著他:「莫非你又看上了俞東海?」

  慕枕流怔忡道:「什麼?」

  「俞東海雖然不似高邈長得人模狗樣,但讀過書,也識得字,一張面皮還算白皙,為人虛偽,與高邈還有些相似之處。你若是移情別戀……」

  慕枕流猛然一夾馬腹,馬衝了出去。

  夙沙不錯忙追了上去。

  此後,任由夙沙不錯如何找話題,慕枕流都一言不發。

  到了晚上打尖時,夙沙不錯快人一步,要了一間房,然後威脅店裡的夥計:「若是你敢再給他一間房,我便拆了你的店。」

  慕枕流提著行李上樓。

  進了屋,夙沙不錯猛地甩上門,差點將送熱水的店夥計的鼻子砸平。店夥計心驚膽顫地送上水,倒上茶,出門後,好奇地將腦袋湊過去,想要貼著門偷聽裡面的動靜,就聽那個看上去凶巴巴的那人冷冷地說:「再偷聽,戳瞎你的眼睛!讓你聽一輩子!」

  店夥計雙腿一軟,提著水壺頭也不回地跑下樓。

  等外頭完全靜下來,夙沙不錯才緩和了臉色,沖安靜地洗手洗臉的慕枕流道:「我不過開個玩笑,也值當你生氣這麼久?」

  慕枕流抹了把臉,扭頭看他:「我並未生氣。」

  夙沙不錯委屈道:「你一整天不理我,還不是生氣?」

  慕枕流搖頭道:「我只是覺得無話可說。」

  這比生氣更嚴重!

  夙沙不錯忙道:「怎會無話可說?不說俞東海,還能說唐馳洲,說青蘅郡主,再不濟,說說楊柳胡同那個皺巴巴的老虔婆!」

  慕枕流道:「我有些累了,有話明日再說。」說罷,兀自脫了鞋子,和衣躺在床上。

  夙沙不錯站在桌邊看著他,眼神深沉又幽邃。過了會兒,突然走到床邊,一把掀起慕枕流身上的被子。

  慕枕流睜開眼睛看他。

  夙沙不錯道:「你至少要告訴我,為何生氣。」

  慕枕流按了按額角:「我並未生氣。」

  夙沙不錯道:「你是!」

  「不錯……」

  「你承認了?」

  「……我是在叫你的名字。」

  「……」

  慕枕流坐起來:「你是否覺得……我十分齷齪?」

  夙沙不錯結結實實地怔住了:「我?」

  慕枕流道:「你說的不錯,的確有龍陽之好。但,我並不認為我有錯,也非朝秦暮楚之人。你若是看不過眼,回到平波城之後,各走各路便是。」他說話的時候,一直低著頭,拳頭放在盤起的大腿下方遮擋著,只有這樣,才不會讓自己心裡的疼痛曝露。

  夙沙不錯道:「我從未這麼想過!你為何這麼想?俞東海……我不過是開個玩笑!我只是看不慣你處處為他著想。」

  慕枕流抬頭道:「果真?」

  夙沙不錯道:「自然!」

  慕枕流笑了笑:「如此便好,時間不早,明日還要趕路,早點睡吧。」

  夙沙不錯狐疑地看著他:「你真的明白了?」

  慕枕流道:「嗯。」

  夙沙不錯看著他,仍覺得哪裡不對勁,卻又挑不出錯來,只好鬱悶地躺下。

  次日一早,夙沙不錯故意纏著慕枕流說話,見他態度一如既往,才放下心來。再次上路,兩人說話都謹慎了許多,大多說些山山水水的話題。慕枕流這才發現夙沙不錯未必讀過萬卷書,卻行過萬里路,豔羨不已。

  「江湖人,走江湖。真是令人羨慕。」

  夙沙不錯道:「日曬雨淋,風餐露宿,有何可羨慕的?」

  慕枕流道:「你為何入江湖?」

  夙沙不錯道:「家學淵源。我爹是江湖人,我只好當江湖人了。就像你,你爹是沈正和的幕僚,你也成了他的學生。」

  慕枕流搖搖頭道:「其實,我本不想拜入恩師門下。」

  夙沙不錯驚訝道:「為何?」

  慕枕流道:「當初瞿派與恩師黨爭激烈,恩師為了勝他一籌,做了許多違背本心之事,卻與我為官的初衷不和。那時候,恩師說,唯有大權在握,方能隨心所欲。可何為大權在握呢?縱是當今皇上,也不能隨心所欲吧。恩師那時的信念,不過是鏡花水月,自欺欺人。」

  夙沙不錯道:「為何又改變了想法?」

  「恩師起復前與我長談過。經歷過這麼長時間的反思與沉澱,恩師已經擺脫了權位的執念,如今的他,一心一意為國,為民,為江山,我自然願意助他一臂之力。」

  慕枕流見夙沙不錯詫異地看著自己,不禁道:「莫非,我說的不對?」

  夙沙不錯道:「我以為文官總是滿口的忠君愛國,肝腦塗地。你倒是看得透徹。不過這個世道,你又能如何?」

  「但憑一己之力,造福一角之地。」慕枕流道,「既為軍器局掌局,自當打理好軍器局。」

  夙沙不錯又道:「若有一日,你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慕枕流的臉色,生怕自己又冒犯了他。

  慕枕流笑道:「那便做好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還這個世道一個真正的太平盛世。」

  夙沙不錯又問怎樣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國有律法,法通情理,上監君主,下安百姓。賢者為官,勇者為將。有德才者,不被埋沒。無錢財者,以勤致富。生既安康,死亦安樂。」慕枕流暢抒胸懷,十分痛快,看夙沙不錯溫柔地看著自己,又有些羞澀,「好高騖遠,痴人說夢,讓你見笑了。」

  夙沙不錯輕笑道:「你倒是懂得如何讓人慚愧。」

  慕枕流苦笑道:「我說的不過是空中樓台。人人看得見,想得到,卻沒人知道怎麼上去。」

  夙沙不錯道:「當今世道,當官的獨善其身已是艱難,更不用說實行改革。」

  「改革,改革……嘿。」慕枕流嘆了口氣。

  夙沙不錯突然回頭。

  慕枕流心裡打了個突:「何事?」

  夙沙不錯衝他笑了笑道:「無事。武功精進後,聽到風聲總以為是暗器來襲。」

  慕枕流:「……」

  入夜,酒坊裡靜悄悄的。

  夙沙不錯輕柔地點了慕枕流的昏穴,起身整了整衣衫,推開門,看向院子裡的桑樹。

  樹下,一人長身玉立,紫玉冠,銀狐裘,面如玉,冷如霜。

  夙沙不錯道:「又是你。」

  那人慢慢從陰影中走出來:「是我。」

  「以尊駕的身份,一天到晚跟在小小巡撫的身後,不嫌丟人嗎?」

  「閣下亦是。」

  夙沙不錯道:「閣下自身難保,何必再蹚渾水?」

  那人道:「受人點滴,報之湧泉。」

  夙沙不錯道:「焉知救你之人不是害你之人?」

  那人道:「曾將你當做身邊難得一遇的對手,如今看來,不過是個口舌之徒。」

  夙沙不錯面色一變:「你有傷在身,我不想趁人之危,你走吧。」

  那人漠然道:「高邈要見他。你讓開,我就走。」

  夙沙不錯眼神一冷,手輕輕地搭在自己的腰帶上:「我給過你機會了。」

  天光大放。

  慕枕流醒來後,又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只覺自己這一覺睡得格外的沉,醒來時,整個人好似昏了一場,頭重腳輕,有點暈乎乎的。

  夙沙不錯端著茶水進來,鞍前馬後,伺候得體貼周到。

  慕枕流任由他捧著自己的的手擦拭,狐疑道:「你怎麼了?」

  夙沙不錯無辜道:「你我同住一個屋簷下,不是我照顧你,便是你照顧我,何足為奇?」

  「可是……」

  「你昨日睡得沉,一定是累了,今日不如歇息歇息再上路。」夙沙不錯慇勤地送上茶水。

  「……多謝。」慕枕流接過茶,低頭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