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彈琴

  「什麼?」慕枕流瞪大眼睛,「謝非是?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你們不是分開了嗎?」

  「我們分開還不到一個時辰。」

  ……

  胡秋水也愣住了,半晌道:「或許是易容術?」

  就算是易容術,那個易容之人的武功必然也到了與謝非是相差無幾的境界。當今世上,這樣的高手屈指可數。

  胡秋水想到了賀孤峰,卻想不通他為何要這麼做。

  慕枕流想到了方橫斜,還想到了他為何要這麼做。若是謝非是那時候出現在京師,自然不能再「分身」與自己同路,盜寶戟的事也就屬於子虛烏有了。之前那群要緝拿謝非是歸案的衛兵,想來也是方橫斜特意安排的吧。

  兩人各有各的想法,都沒有說出來。

  慕枕流道:「恩師……是怎麼死的?」

  胡秋水臉色暗淡下來,許久才道:「我也不知道。」

  沈正和叫他走,她卻沒有走遠,當夜,京師混戰,城門大敞,她也趁機混入京師,卻在這樣龐大的戰役中……無能為力。

  三派人馬打得天昏地暗,一個個都殺紅了眼,只知道揮舞著兵器前進,直到那一聲聲聲嘶力竭的吶喊從喊殺聲中突兀的響起——

  隆王伏誅!

  瞿康雲伏誅!

  千歲爺戰死!

  沈正和伏誅!

  黑夜到白天,白天入昏黃,最後,在造反派三大頭目悉數陣亡的情況下,天機府的人馬聯合千夜衛終於穩定了局勢。

  慕枕流死死地咬著下唇,連咬出了血也不自覺,還是胡秋水一巴掌打醒了他。

  「哭哭啼啼的有什麼用。我是女人,我都不哭。」她一邊說,一邊淌下兩行淚。

  慕枕流放鬆了牙關,整個人好似大病一場,一身冷汗,虛弱得使不上力,想要昏過去,思緒又無比清明,想要冷靜下來,難以言喻的痛苦像海浪一樣席捲得他無法呼吸。

  「你還是哭出來吧。」胡秋水擔憂地看著他扭曲的面容。

  慕枕流蜷起身體,將頭埋入雙臂中。

  胡秋水輕輕地拍打著他的後背,給予無聲的安慰,也擋住了其他人有意無意的探究目光。

  發了牢飯,牢房裡又鬧騰了一陣。

  大哭一場後的慕枕流像得了痴呆症,人縮在角落裡不吃不喝,胡秋水也不逼他,到了第二天清晨見他還是渾渾噩噩的樣子,忍不住打他。

  慕枕流閉上眼睛,有氣無力地說:「再讓我想想。」

  「想什麼?」

  慕枕流說不出來。

  胡秋水道:「大人要是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又怎麼會走得安心?」

  慕枕流睜開眼睛,呆呆地說:「我想不通。」

  「想不通什麼?」

  「恩師為何要造反?」他抱著頭,「恩師答應過我,要和我一起將父親的遺願發揚光大。為何短短幾個月就改變了主意?毫無道理。」

  胡秋水道:「其實,那時候的大人……」她將自己被方橫斜脅迫,帶兵器送入京的事說了一遍,又補充了幾條自己聽到的消息以及沈正和的猜測。

  慕枕流突然明白,沈正和當時會做出這個決定,不僅僅是因為被方橫斜、皇帝、千歲爺等各方勢力擠兌到了懸崖的邊緣,進一步是刺刀,退一步是深淵,而是意識到他的復起只是一場鏡花水月般美麗的假象,皇帝用他並不是指望他挽回頹勢,開創氣象,而是像五指山一樣壓制方橫斜。這對於一心重整朝綱,完成慕憲遺願的沈正和來說,不啻是最沉重的打擊。

  「起兵之前,大人叫我帶一句話給你。」

  慕枕流專注地盯著她。

  她說:「大人說,『抱歉,我輸了』。」

  抱歉,我輸了。

  一聲道歉,一聲嘆息,栩栩如生地浮現在慕枕流的腦海。一剎那,他彷彿看到了沈正和做這個決定時的無可奈何和義無反顧。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那是走入絕境的奮力一搏。

  這一聲抱歉,不止是對他,還是對他的父親,他們共同理想的歉意。

  這條漫長而艱辛的道路,他無法再引領慕枕流走下去。

  或許是太累,或許是太難,又或許是太寂寞。

  沈正和選擇了最直接最危險最決絕的方式,傾畢生餘力搏一線生機,最後如預料的一般,一敗塗地。

  天機府。

  謝非是一腳踹開方橫斜的書房門。

  方橫斜正拿著一塊純白絹帕輕柔地擦拭著古琴上的灰塵。

  「已經一天一夜了。」謝非是咬牙切齒地說。

  方橫斜看了看天色:「天色濛濛亮,一天還未過,才一夜。」

  「他已經在那種地方待了一夜!」謝非是臉色發黑。

  方橫斜道:「還不夠,還需要更多的時間。」

  謝非是眯起眼睛:「更多的時間做什麼?」

  「看清事實。」方橫斜放下絹帕,手指輕輕一彈,搖頭道,「江山如琴,心中有譜才能彈出盛世華章,胡彈一氣,只是擾人擾己。」

  謝非是道:「你聽過他的琴?」

  方橫斜置於琴弦上的手微微一頓,失笑道:「師兄見諒,是我失言。皇上已經召見了我三次,今早無論如何都要去一趟,等我回來,就順道接師嫂出來。」

  謝非是冷冷地說:「晚膳不見人,我就闖皇宮。」

  方橫斜哭笑不得:「為何你們都喜歡闖皇宮?」

  席停雲不肯跟霍決走,霍決闖皇宮。

  慕枕流被關在牢裡面,謝非是闖皇宮。

  看來皇宮……

  真的要鑄造成銅牆鐵壁才行。

  方橫斜一邊感慨,一邊換了身衣裳進宮。

  皇帝等了幾天才見到他,肚子裡的火氣直衝九霄,見方橫斜進來,不等他行禮,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冷笑道:「方府主真是貴人事忙,連朕都要在宮中恭候大駕!」

  方橫斜怡然自得地行禮:「沈正和與瞿康雲在朝中經營多年,門生故舊遍佈莊朝上下,要將他們一一拔出,尚需時日。」

  「沈正和!瞿康雲!」皇帝咬牙切齒,「這兩隻老賊!狗賊!畜生!」他氣得一腳踢翻面前的桌案,又砸了手邊的青花瓷瓶,才拂袖道:「將這兩個老賊的屍體掛到城頭曝曬!日日夜夜鞭笞!朕要他們遺臭萬年,下了地府亦不得安寧!方橫斜,你聽到沒有?還有隆王,逆子!將這個逆子也掛上去!朕要賜他們黥面之刑,就寫『畜生不如』!」

  方橫斜面不改色道:「臣遵旨。」

  想到沈正和和瞿康雲鞭屍被圍觀的樣子,皇帝稍稍平了平氣:「朕有一件事要你去查。你去查查,慧王這些年的動向,與什麼人走得最近,做過什麼事,有沒有在朝中安插眼線,給我查仔細了,一絲一毫也不要放過!」

  方橫斜揚眉道:「慧王不是千歲爺嗎?」

  沈正和與瞿康雲聯合隆王造反那日,千歲爺帶著千夜衛護駕,亂陣中,千歲爺遇刺,被親衛護入後宮時,已經沒了呼吸。皇帝親自揭開面具,露出了一張與皇帝極為相似的臉,皇后驚呼「慧王」,在場的嬪妃、宮女、太監都聽得一清二楚,次日,後宮三千中的千歲爺即是慧王的消息便傳了開來。

  皇帝臉色鐵青,牙齒縫裡一個個地往外蹦字:「一個個,都是朕的好兒子啊。」

  方橫斜道:「臣失言,臣遵旨。」

  皇帝想了想道:「朕將千夜衛交給你,你務必將他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若有二心,殺無赦!」

  方橫斜道:「遵旨。」

  「還有,另外調派高手守護皇宮,這一次務必要守得嚴嚴實實固若金湯,朕要一個蒼蠅都飛不進來!方橫斜,朕很少給人第二次機會,這次是你戴罪立功及時,朕才法外施恩。你若是再讓朕失望,發生信王闖宮這般的大事,就別怪朕不顧念玉城先生的功德了。」

  方橫斜道:「臣不敢辜負皇上的期望,不敢玷污先祖盛名。」

  皇帝點頭道:「知道就好,去吧。」

  方橫斜恭恭敬敬地退下,走到殿外,幾個太監都眼巴巴地看著他。他笑了笑,掏出幾個金錁子打賞,順口問道:「翟總管呢?」席停雲跟了霍決去南疆之後,翟通就升了大內總管。

  太監們道:「很久不見翟大人了,快三個月了。」

  方橫斜笑道:「他倒是逍遙快活。」

  太監們知他素來和藹可親,人又俊美,恨不得多與他說會兒話,一個個爭相恐後地說起來。他們說的多是方橫斜早就知道的,卻也耐心地聽了一會兒才微笑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