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有藥】二

  【二十】

  左雲起從醬汁裡夾起幾片切得薄如蟬翼、幾可透光的裡脊,道:「你倒是會享受。」

  樓主慢條斯理道:「人活一世,不就是圖個痛快麼。小雪呀,來給爺剝螃蟹。」

  小雪道:「是。」

  左雲起抬頭一瞧小雪那花兒似的臉蛋,鄙夷道:「朱門酒肉臭。」

  樓主道:「嚯,你還挺不怕我的?」

  左雲起道:「不敢。可否借銅鏡一用?」

  左雲起對鏡道:「咦,這人真好看。」

  「……」

  【二十一】

  樓主道:「你穿來之後第一次照鏡子?」

  左雲起道:「一來就被他們一路押著,吃的都不給,哪還有鏡子……嘖,這眼皮兒不夠雙啊。」

  樓主道:「大男人還管眼睛雙不雙。」

  左雲起傷感道:「我以前最好看的就是眼睛了,又大又有神。」

  樓主嗤笑道:「都灰飛煙滅了,還不是任你吹。沒準兒是個禿老頭子呢。」

  左雲起道:「你以前定然花容月貌咯。」

  樓主道:「一般一般,也就是走在馬路上被星探攔過那麼三十幾次。」

  左雲起道:「你大爺。」

  ……

  樓主猛然抬頭盯著他。

  樓主道:「你再說一遍。」

  【二十二】

  左雲起猶豫了一下,面露惶恐,低頭道:「恕我失禮……」

  樓主道:「再說一遍。」

  「……」

  左雲起道:「你、你大爺。」

  樓主長嘆一聲,道:「我大學裡有個室友特別貧,我每次跟他鬥嘴都是以這句結尾的。」

  左雲起觀察著他的臉色不說話。

  樓主露出一絲落寞的神色,道:「小玉呀,給爺斟酒,斟滿了。」

  左雲起望著他舉杯,體貼道:「你若是喜歡,我倒是不介意每天問候一遍你大爺。」

  「……」

  【二十三】

  樓主道:「我說你還真是不怕我啊。」

  左雲起道:「說實話,有點怕,但怕得不太厲害。」

  樓主道:「為何?」

  左雲起道:「人若是真真切切地死過一次,也就不那麼貪生了。」

  樓主似有幾分感慨,嘆道:「你說得對。我們這些人,誰不是向死而生呢。」

  左雲起道:「抱著一顆千年之後的心打量周圍,功名利祿都是塵土,恩怨情仇都是白骨。沒了也就沒了,有什麼大不了。」

  左雲起本是敷衍,說著說著卻被牽動了心事,喃喃道:「世人又何必為這些塵土汲汲營營呢。」

  樓主給自己斟著酒道:「我上輩子有房有車有事業,結果一天過馬路時沒看見紅燈,咣當一下,全成了浮雲。」

  左雲起道:「……交通規則要遵守啊。」

  樓主道:「你呢?你怎麼來的?」

  「……」

  左雲起面色如常道:「自盡。」

  左雲起全神戒備地等著後續的追問。

  然而樓主緘默良久,只是遞去一隻酒杯:「喝。」

  【二十四】

  樓主似乎對左雲起放鬆了一些警惕。

  接下來的幾日,他不再時刻審查盤問,只在吃飯時叫上人閒聊幾句。

  左雲起準備周全,應對起來倒也沒出差錯。

  大約是出於對「老鄉」的照顧,樓主下了吩咐,左雲起可在這棟樓裡自由行動,白吃白喝,擲骰子輸了還能報銷,儼然是特等貴賓的待遇。

  樓裡的茶是頭采頭茬,花是姚黃魏紫,酒是金漿玉醴,賭局更是前所未聞、層出不窮的新鮮玩法。

  京中的高官貴胄名仕才子,誰要是不曾到樓中體會一遭,簡直沒臉到人前說。

  【二十五】

  恭王道:「一張『幹完這票就金盆洗手』。」

  莊王道:「一張『幹完這票就回老家結婚』。」

  樓主道:「大,要不起。」

  恭王道:「一張『此行一定平安無事』。」

  莊王道:「一張『明天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我手上只剩五張了。」

  樓主道:「大,要不起。」

  恭王道:「四張『家中妻兒等我回去過年』,炸了!」

  莊王道:「四張『凶手就是』。你們還有比這大的炸麼?」

  恭王急忙看向樓主。

  樓主道:「慚愧。」

  恭王怒道:「要你何用。」

  莊王洋洋得意地甩出手中最後一張牌,道:「一張『此行一定平安無事』。二位,我贏了。」

  【二十六】

  樓主一團和氣地笑道:「願賭服輸,樓中那對鑲金瑪瑙杯,這便送去殿下府上。」

  恭王唉聲嘆氣,站起身便朝門外走。

  莊王不依不饒地追上去,在他肩上一拍道:「王兄啊,那壇竹葉青是勞煩你差人送來,還是我自己登門去取啊?」

  恭王沒好氣道:「送你便是。」

  莊王大樂道:「樓主啊,你這新推出的『死亡之牌』甚是有趣,本王愛玩。只是不太懂它是啥意思。」

  樓主跟著起身相送,聞言道:「回殿下,道理是簡單的,牌越大,上頭寫的句子越致命。說完『此行一定平安無事』的人或許還有生機,但說完『家中妻兒等我回去過年』的人,決計活不到過年。」

  莊王道:「這是什麼道理?」

  「……」

  樓主陷入了沉思。

  恭王道:「此等玄奧的占卜之術,別說你不懂,他自己恐怕也只知皮毛。」

  「……」

  樓主道:「慚愧。」

  【二十七】

  樓主道:「其實還有其他賭法,像什麼『好人之卡』『主角之光』之類的。」

  莊王道:「下次本王定要帶上朋友都玩一遍。王兄,你來不來?」

  恭王道:「來!賭大的!」

  樓主點頭哈腰道:「多謝二位殿下照顧小樓生意。二位殿下慢走。」

  貴客一走,樓主一屁股坐到貴妃榻上,四仰八叉地躺開道:「來人吶,過來揉肩倒酒切水果。」

  小雪蹙起細眉道:「爺,大白天就喝酒?」

  樓主笑道:「我要借酒澆愁。」

  小雪道:「愁什麼?」

  左雲起在一旁道:「他寂寞了。」

  樓主懶洋洋道:「你懂什麼。你們啥也不懂……啥也不懂。」

  左雲起道:「這有何不懂,我又不是沒看過電視劇。」

  「……」

  樓主又猛然盯著他。

  【二十八】

  樓主道:「一對『我一直把你當哥哥』。」

  左雲起道:「一對『祝你找到更合適的人』。」

  小雪道:「四、四張『你根本不懂什麼叫做愛』。」

  樓主摔牌道:「呔,又輸了。」

  左雲起笑眯眯地道:「不如我倆換個位子,換換風水。」

  小雪戰戰兢兢道:「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呀?」

  樓主道:「這叫精深的占卜之術。」

  「……」

  左雲起笑道:「我來洗牌。」

  【二十九】

  這日早晨,樓主將左雲起叫入了書房。

  樓主望著左雲起躊躇了一下,才遞給他一封信。

  樓主道:「你念一遍。」

  左雲起鎮定自若地接過,一眼瞧見了武林盟的印信,卻原來是盟主林開的手筆。

  左雲起清清嗓子,念道:「樓主拜啟:來信所托之事已經徹查,旁門與青龍幫之糾葛全部屬實,並無疑點。」

  樓主道:「嗯。」

  左雲起微笑道:「還有別的事嗎?」

  樓主盯著他,竟又猶豫了半晌不曾開口,彷彿在進行什麼激烈的天人交戰。

  左雲起心中頓時警鐘大作。

  樓主終於道:「你拿筆把這封信抄一遍。」

  左雲起道:「好。」

  樓主道:「用簡體字。」

  【三十】

  左雲起道:「我都招。」

  【三十一】

  樓主閉了閉眼,掩去了失望之色。

  樓主道:「你招罷。」

  左雲起當機立斷,撲通跪下道:「當時我全門慘遭不測,家父生死未卜,我一時不防又被歹人抓去。死我一個事小,家父卻還在等人去救他。我急著脫身,實在無法才出此下策,只求留下小命苟延殘喘啊。」

  左雲起聲淚俱下道:「求你別把我交出去。他日必當重謝,你要什麼都可以哦。」

  樓主同情道:「滾。」

  「……」

  【三十二】

  樓主能坐大到如此地步,不可謂不聰明。他早已看出當今皇帝對穿越人士深藏的忌諱,更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所以一不入仕二不從軍,人生理想就是躺在樓裡安心數錢。

  這樣的人活得看似風流瀟灑,實則謹小慎微。要他冒死做一個偽穿越黨的同謀,不啻於痴人說夢。

  然而樓主有一事不解。

  樓主道:「我有一事不解。」

  「……」

  樓主道:「你知道我要問什麼。」

  左雲起道:「知道。」

  樓主道:「你說實話,我就給你一次機會。」

  【三十三】

  左雲起醞釀良久,似乎下定了決心,道:「那些都是武林盟主林開教我的。林盟主自己就是穿來的。」

  樓主道:「再見。」

  左雲起急道:「你別不信啊。林盟主去年在武林大會上講話那調調,一會兒促進江湖可持續發展,一會兒保證武林盟政策透明,這不是很明顯麼!」

  樓主道:「那是我教他的。」

  「……」

  樓主道:「林開是我至交好友,那廝能扯出幾句現代用語,我比你清楚。」

  【三十四】

  樓主道:「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左雲起道:「……其實是一位長輩。」

  樓主道:「誰?」

  左雲起道:「家父多年前好心救過一個穿越的老頭,一直將他收留在門中。我小時候常聽他講故事,耳濡目染學到了很多。」

  樓主道:「呵呵呵。老頭子還追周杰倫?」

  「……」

  左雲起道:「他只是不幸穿到一個老頭身上,上輩子是個少、少女。」

  樓主道:「少女打擼啊擼?」

  左雲起將心一橫,昂首道:「有何不可?」

  樓主道:「他人呢?」

  左雲起道:「入土了。」

  「……」

  樓主眯起眼睛看著左雲起。

  左雲起也看著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