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前塵,君顏番外(一)

傅雅雅的死,並沒有撼動王軍,為了掩人耳目,為了真正得到傅家的全部財產。這個男人,在姘頭的唆使下,終於做了殺妻滅子的事情。他隨意的埋葬了自己的髮妻,口裡說著:「到底是我自己的兒子,我做不出來。」但卻還是默認的,讓那個女人把只有六歲大的傅君顏送去了地獄般的地方,任他自生自滅。

當年幼的傅君顏被敲暈帶走,哭泣著醒來。他發現自己被帶進了一間潮濕而烏黑的小房間裡,手腕上綁著的麻繩已經被鬆開。小小的傅君顏抹了把眼淚,終於鼓足勇氣費力地扯下貼在嘴上的黑色膠布,因為貼了太久,扯下來的那一瞬間,他的臉,就像被掀開皮肉一樣的疼,頃刻,眼淚又忍不住開始流淌在那年幼稚氣的臉上。

他哭著喊了好久媽媽,雖然聰明的他知道,媽媽不會回來了,媽媽已經因為壞女人,因為爸爸變成了一朵血蓮花……當終於傅君顏在漫長的黑暗裡得到適應,他嘗試著爬起來摸著牆走到房間裡唯一的那扇鐵門邊,鐵門銹斑列列,被好幾根掛著鎖的鐵鏈栓死。

小君顏很害怕,哭喊著拍門,可很久很久,除了拍出血的手心,什麼也沒有,沒有人來告訴年幼的他,這到底是怎麼了?他在哪裡?又什麼時候會有人放他出去?

在那個地方,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門邊的細縫會透進光,然後就是黑夜,無止境的黑暗。每天都有修女給小房子的孩子們去送飯,隔一段時間,又會有新的孩子被關進來,新的孩子被帶走。

每到修女來送飯的時候,小君顏都會趁著這個時候,爬在房裡唯一的木頭凳子上,透著那一瞬間鐵門打開的細縫看外面的天空,呼吸著僅僅那一刻能觸到的清新空氣。他看見房間的隔壁也都是這樣的『牢房』,也都關著孩子,可其他的房間裡都有很多人,而傅君顏這裡,只有他自己一個。於是,更沒有人和他說話,他也看不見天空。房間裡永遠都是昏暗的,耳鼻間全是潮濕的霉味,還有長久以來堆積出的尿燥味,包括越來越髒臭的他自己。所以,當他成人後,縱使本人超脫了幼時的所有苦痛,成長的挺拔而風雅。但還是越發的愛乾淨,甚至有輕微的潔癖。

就這樣一年多的日子裡,反反覆覆,君顏這個可憐的孩子,就慪在那樣無望的『牢房』裡,日日與黑暗為伍。他每天都在努力回憶福伯教他的知識,努力回憶媽媽和他說過的話,回憶那些零星的快樂。他甚至徒手在牆角挖出了一個小洞,縱使每天一天天,但也只是小洞而已,他根本爬不出去……

那一天,傅君顏又聽見了教堂的鐘聲。他知道,每當鐘聲響起,這裡都會有孩子被帶走。

經過長久的拘禁,這一次,終於他也被帶出了那間小黑屋。不知道明天會是什麼樣子,或許他馬上就會死掉。但小君顏仍是不捨錯過的,大口大口的呼吸,仰起頭對著蔚藍的天空,露出了一抹乾淨而純潔的笑容。

他先被帶到了一間每個水龍頭上都接上了一根水管的房間。然後,幾個修女粗辱的扒光了他已經辨認不出顏色的髒衣服,拿著水管就那樣從上到下的沖在他身上,水壓太大,水勢太強,噴在人身上很不舒服,但小君顏很順從。她們面無表情的給傅君顏換上了乾淨的白色衣褲,口裡教訓著和傅君顏同樣被帶出來的幾個男孩女孩說:『一會不許說話!』

接著,他們幾個孩子走在一起,排成一排,拘謹地穿過一個個迴廊,來到了一間教堂的大廳。那時,年幼地傅君顏看著悲憫蒼生的耶穌神像,才終於明白過來,自己竟然一直就在那光明底下,最最黑暗的角落……

也就是那一天,傅君顏見到了福伯,那個從小偷偷教他知識,教導他的福伯。福伯和三名黑衣人一起出現在他們面前,臉上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冷酷樣子,就那麼面無表情地和那三個黑衣人一起,對著他們這幾個孩子,像檢查貨物一樣從上到下下看了許久。最後福伯朝最前面的中年男人點點頭。

傅君顏聽見那個領頭的中年男人涼薄地對著最前面的修女說:「好,這次就要這些。」

之後,小君顏又被捆綁著,送上了一輛貨車。當後車廂門被拉上的時候,年幼的他透著縫隙,望著教堂屋簷上那莊嚴的十字架,望著庭前的耶穌神像。腦中卻明確而清晰地刻印出四個字:『神不救人……」

這次,面對突兀而未知的人生,七歲的他忍住眼淚沒有哭。只是堅定的握緊了小小的拳頭,就那麼直愣的望著,抬首深深的望著那觸目可及,卻遙遠無比地蔚藍天空。

不知過了多久,貨車停了下來,兩名黑衣男人下車打開鐵門,看了看他們這幾個被關進來的孩子,又仔細檢查了綁著他們的繩子,才鎖上門離開。又過了一會,車門又再一次被打開。這次映入傅君顏眼簾的,不是別人,而是除了母親,這世上和他最親的福伯。傅君顏眼底蕩過激動,但很快眼底的情緒就平靜了下來,只是隱忍著吶吶的看著福伯。

福伯見他這個樣子更是難過,喘著粗氣,滿是老年斑的手顫巍巍的鬆開綁著傅君顏的繩子,臉上的神色終於變得親切溫暖,他眼底隱隱有淚花,傷心的念叨:「孩子,我終於找到你了,孩子……好孩子,還好你活著!要不然我怎麼對的起死去的老爺!」說著,老人小心翼翼的從懷裡掏出一個布袋塞給傅君顏,然後一把把他推下車,嘴裡急促地說:「小少爺,前面拐彎的地方有一座廢橋,快跑,躲在那裡面,他們不會想到你就躲在附近。等著我,如果……如果福伯過了一個月還沒有去找你,就走,帶著這些東西走。快……」

傅君顏搖了搖頭,發木的杵了一會,最終還是一跺腳,嚼著淚一路回頭地跑遠。聰明的他很快就找到了福伯說的那座廢橋,那麼小的他,就那樣流著淚縮在角落,乖乖地等福伯回頭來找他。

福伯給傅君顏的布袋裡,折著傅衡的遺囑,還有一把金鎖、一些錢和支票,只是那時傅君顏太小,只認識錢幣,並不太理解其他東西的意義。但他潛意識裡知道這些東西都很重要,於是他把布袋小心翼翼的藏在了衣服裡,就那樣一動不動的縮在橋底下等福伯,可一天一天過去,福伯沒有來……

多少年以後,傅君顏才知道,那時他將要被送去的,是一個製作冰、du的地下倉庫。他們以慈善的名義把孤兒和被拐賣來的年幼孩童送進所謂的慈善修道院,但最後,那些孩子都會被選送進倉庫幹活,為他們進行毒、品加工。只是那幾乎可以算作是噬命的活,被送進去的孩子,往往總過不了幾天,就因為吸食了過高純度的冰、毒而口吐白沫死亡,從無例外。所以,如果不是福伯,不是傅家這位忠心耿耿,私底下從未放棄過尋找傅君顏的半百老人。傅君顏當時若真的去了那裡,也免除不了暴死的厄運。

我們不知道其他六七歲的孩子,是否知道仇恨的意義。但當傅君顏一天天靜下心來,在膽戰心驚中回憶著過往的一切,回憶著母親那樣絕望的一躍。那一朵血蓮花,就幾乎成了他淚水的源泉。這個堅強的孩子,他不是愛哭,而是有些淚水,無法隱忍,也無需隱忍。嚎啕大哭,仍不解恨。而父親,這樣原該親切的稱呼,只讓他雙目赤紅,恨,恨不得一把火和他們同歸於盡。

傅君顏曾經是一個小乞丐,那時的他,每天用布袋裡的錢去便利店買最便宜的牛角麵包,去書店買可以學到知識的書。然後躲回橋洞底下,跳過一個個自己不認識的文字,默默的學習。他還會去回憶福伯教過他的書,用樹枝一筆一劃在泥巴上練毛筆字。

還有等待,他在等福伯,雖然一個月早就過去,但他總相信福伯會來,有一天,那位對傅家忠心耿耿的老人,一定會出現在他面前,喊他孩子,喊他小少爺,然後用他那粗糙地滿是老年斑的手摸摸他的發頂,抱抱他,給他溫暖……那是傅君顏唯一敢去相信的人,所以,他絕不可能放棄等待。

可是年幼的傅君顏再沒有等來福伯,而是,等來了『她』……

那是一年冬天,廢橋依舊還在,傅君顏也還在。四周都已經積滿了雪,天寒地凍。聰慧地他用撿來的破棉被在橋洞下搭了一張床,縮在被子裡,瘦弱而好看的精緻小臉上面無表情,不用於成人後眾人仰慕的君顏公子,這時的他目光沉重而僵直,雖堅定依然,卻少了太多華彩和溫暖。

那一天,小小地他縮在被子裡看著窗外樹枝上的雪越來越重,然後把枝幹壓斷。這樣單調的畫面卻讓他覺得有趣。小君顏的腦子裡,甚至在計算,雪要再下到什麼程度,才可以再把樹枝壓斷。果然,後來的每一次,聰慧如他,都猜的精準無比。

也就是傅君顏一次次重複這場寂寞而單調的預測遊戲的時候,他總會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那聲音起先很小,後來卻越來越清晰。但他不害怕,而是感到了一點點快樂,後來聽『她』說話,也成了小君顏的遊戲之一。就像太冷太黑的時候,遇上一團火,人可能會忘乎所以的撲上去一樣,哪還有時間去計較得失恐懼?

「哎呦,這麼大的雪,能做個雪人就好了。我可以給他一個胡蘿蔔做鼻子,嗷嗚……」

「為什麼我離開這裡兩條街就會被彈回來?我想回家啊……」

「那孩子長的真漂亮,長大絕對迷死人哦……反正他看不見我,盯著看也木有關係!」

「我這是怎麼了?飄屍嗎?」

「我真的不該開車的時候打電話……噢噢噢噢!不對,我不該打電話的時候那麼激動……嗯?好像也不對……」

「我錯了,我就不該鬼迷心竅,因為習慣了一個人對我好而日久生情,我是豬,認證!」

「愛一個人就該一直和他在一起,沒有任何借口才對。愛我就和我在一起,沒有辦法和我在一起就不要說愛我。什麼什麼都是借口!認證,小愛我是豬!」

「不對不對,我是美人,大美人。哪只眼睛看見我像豬啊?哼,哪只?對,我是美人,認證!額……小愛只是有點笨而已……認證……」

「爹地怎麼還沒有拿著布鞋在家門口喊我回家?不是說嚇破膽了用布鞋可以叫回家的嗎?爹地……」

「我不會是死了吧?嗷嗚……」

「嗚嗚嗚嗚嗚,生氣了啦!自己都沒有了,還談什麼愛情?死掉了啦!」

「老天爺終於耍我了!嗚嗚嗚嗚嗚嗚,有沒有人看得見我,聽見我說話哇!我很害怕……」

當『她』連續三天哭著喊:「有沒有人看見我?有沒有人聽見我說話?我很害怕!我要回家!」的時候,這麼多天一直默默觀察著她,偷聽著她說話的小君顏,終於垂下好看的長睫,低頭思索了起來。

一天又一天,她似乎就是一團霧氣,朦朦朧朧地在飄忽在他身邊,很冷,但不讓他討厭,因為她有聲音,她自言自語的時候,很可愛。

有一天,小君顏終於伸手試著揮了了揮,去觸摸那一團霧氣。然後,他聽見她非常生氣的喊:「哎呦,小鬼!幹嗎打我!」說著,那霧氣竟然漸漸有些成型,緩緩地,變成了一個曼妙少女的體型,只是還是透明的霧氣,什麼也看不清,沒有五官,沒有膚色,只是那臉鼓得像個包子。

小君顏先是一驚,被眼前的情況嚇了一跳,但還是故作鎮定的裝作活動筋骨的樣子,又揮了揮手。然後,他看見她左跳又跳的四處躲閃,臉上剛消下去的『包子』又鼓了起來,十分有趣。

雖然看著真的很好玩,但乖巧的小君顏心裡擔心她累,所以活動了一下小手,就停下不動了。就見她終於也停下來,靠近他一些叉著腰氣呼呼地嘟囔:「小鬼!看你長得這麼好,美人我原諒你。不許再打我!哼!」說著,語氣又軟了下來,『包子』也消了下去:「哎!我又走不出這裡,可惜你看不見我,如果你看的見我……哎!算了,我們就這樣相依為命吧……哎!算了,你這麼小,要快點找回家才行。可是,你這麼可愛這麼漂亮,小傢伙,你怎麼也會在這裡呢?哎!嗷嗚……我們不做壞事,我們只是想要一點愛,有那麼難嗎?嗚嗚嗚嗚」

因為她的這段話,或許是因為那句『相依為命』;或許是因為那句『回家』;或許是那句『我們只是想要一點愛』。小君顏眨了眨眼,不知道為什麼,鼻頭好酸好酸……

後來,『她』開始自娛自樂地唱歌,依依呀呀,但真的很好聽……終於,小君顏再也不掩藏地,對著那如少女身形的一團霧氣笑了起來,眼底流光溢彩,多了些靈動。

小君顏突然的笑,驚動了她。只見她突然停下來不唱了,半天發愣後終於動了動,清了清嗓子,試著提高音調朝傅君顏說:「哎,小鬼!你看得見我?」那語氣,還真有點凶……

小君顏聽了她的口氣果然有些生氣,她為什麼和自己說話就這麼凶?心底也不知是失望還是難過,小君顏先是埋著小腦袋,吸了吸鼻子,才轉過臉,不自覺地也學著她戒備的口氣,瞪著那一團霧氣說:「哼,女鬼!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