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君顏終於慢慢長大,雖然日子依舊顛沛流離,無依無靠。但好在他懂得隱忍,好在他夠堅強,好在,曾有福伯和『女鬼』給過他溫暖。
他聽她的話,用手裡的錢去了一所私立學校讀書。他聽她的話,每天都會喝一杯牛奶。他聽她的話,沒有能力的時候,絕對不去報仇,不去送死。
於是,他就真的在自己的父親眼皮底下,讀了四年書。這四年裡,他時刻聽著王家的消息,他甚至曾從他同父異母的哥哥身旁走過,他甚至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帶著尊貴無比的神態走進最高級的酒店。但小君顏什麼反應也沒有,他的眼底很平靜,表情很平和。他只告訴自己,只想告訴母親,請等一等,等一等君顏長大。
傅雅雅沒有墳頭,沒有歸所。這個女人死的很淒然,最後,連落地的地方都沒有。小君顏只好每年母親忌日的時候,在大家都熟睡的深夜,躲在王宅後院的山頭外,用樹枝在泥巴地上畫一個圈,一聲聲小聲喊母親的名字,給她燒紙,和她說話。這是他聽亞裔房東奶奶說的方法,房東奶奶說這樣,死無歸所的人可以收的到紙錢,可以找到家。
偶爾想起母親,小君顏就會想到女鬼。想到她最後的時候說,如果有下輩子,她要做一個傻子,無慾無求的傻子。可是,他不希望她的女鬼變成傻子,他害怕,沒有人騙她一輩子。而他原本,真的願意,真的想,就這樣和她一輩子……
十四歲那年,小君顏輾轉被福伯的兒子找到。小君顏喊他福叔。福叔是傅家的家生子,但福伯在傅家鞠躬盡瘁,傅衡又看他聰明,於是沒有讓他繼續在傅家做下人,而是很高看他的,送他去了法國留學。福叔去法國後,學習國際貿易專業,一路發展的特別好,也就幾乎再沒有回來過。後來,福伯私自放了小君顏,為此王軍大動肝火,絕口不提君顏要被送去的是怎樣惡毒的地方,而是流著鱷魚的眼淚說著:「我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兒子!你怎麼可以……」之後,他狀似大度的沒有責罰福伯,但半個月後,福伯就暴斃在床,一向身體健朗的老人,死的不明不白。
福叔也就是這時回的王宅,他接走了父親的屍體,在父親貼身的裡衣裡看見了父親的絕筆書。老人字字句句寫著自己已知命不久矣,年事已高,死亦不懼。但傅家對福家有恩,眼看著小人得志,傅宅易主,小少爺生死不明,顛沛流離,他死不瞑目。只盼自己的兒子,能完成他未了的心願。
起先,小君顏並不信任福叔。縱使福叔拿著福伯的親筆信給他看,這個孩子雖淚流滿面的願意跟著他走,但依舊沒有把裝著傅衡遺囑和巨額支票的貼身的布包取出來給他看。直到到了法國,福伯無微不至的照顧他。直到有一天,小君顏無意走進家裡最裡的一間房間,然後,他看見了整整一屋子的畫像。那些畫,幾乎堆滿了整間房間,從生疏到熟練,到畫技越來越精湛。那些畫裡,畫中人的一顰一笑,甚至是每一根頭髮絲,都畫得那麼仔細,那麼好看。那些畫的右下角,都寫著作畫的時間,還有簡單的話語,最後落下情意深重的兩個字『吾愛』。而那畫中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母親,傅雅雅。
他才知道,初見的那一天,福叔為什麼會對著自己淚流滿面。為什麼會一遍遍彷彿神魂不在地說:『我錯了,我錯了,我回來晚了……』只因為這個男人,這個到了30歲仍不娶的男人,從十幾歲開始,就愛上了自己的母親,傅家的小主人,傅雅雅。也就是那一天,傅君顏拿著那個布包敲開了福叔的門,年幼的他說:「我要強大,我要報仇。」然後,他閉上眼,悲苦而憐憫的望著眼前的男人,低聲的問:「愛她,為什麼不告訴她?」那時的傅君顏明白了,愛情,容不下隱忍,隱忍,便是毀滅。
之後,他們依次取出了那幾張傅衡以防萬一而留下的巨額支票。他們從連鎖二十四小時超市開始起家,不急不躁地,一步步的建設起了自己的商業帝國。
而王家的盤子太大,所以他們深知妄圖一口吞滅王家絕對沒有可能。但偏偏因為王家的盤子太大,王軍因為死去的傅雅雅和幾年無音信的傅君顏,一日日鬆懈下心來,越發自大傲慢了起來。..而那個女人又往往喜歡橫插一腳,引得底下一群大佬漸漸心生不滿。看似日漸壯大的王家,實際上已經隨著時日,開始人心不合,腐朽不堪。
深知商場規則的福叔也說:「不可硬取。」於是,他們要像白蟻一樣,一點點腐蝕掉王家的根基,從白道到黑道,讓它們一一崩潰瓦解。
而傅君顏也說,那樣的富貴太壓身,他不想要回那一切。他只想毀滅那一切,讓王軍親眼看著,親口嘗嘗,他一生費盡心機,良心泯滅所搶來的一切,一點點消失不見的痛苦。讓所有的一切,隨著他的母親傅雅雅一起,變成夢幻泡影。
在無數個日子裡,傅君顏總會常常想起女鬼。想起她自言自語時,和孩子一樣的語氣。想起她生氣快樂的時候,那透明的身體,鼓起來的腮幫子。想起她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催著他要多吃一點。想起她怕他不理他,嚇唬他說,『我會吃掉你的哦!我真的會吃掉的你哦!嗷嗚!』想起她因為他說:「女鬼,你好像又講錯了。」之後,她氣鼓鼓地說:「我生氣了!哼!姐姐不理你了。」過了一會,她卻又會自己扭扭捏捏的飄回來,圍著他說:「好嘛!好嘛!我好像又教錯了嘛!我教你別的好不好啦!」
想起當他告訴她自己的故事時,她為他不平,她因為他難過得哇哇大哭,用她冰冷的身子抱著他,凍得他渾身打顫,卻突然覺得很溫暖。
後來,她就總是給他重複唱一首歌,她的歌聲那麼好聽,她唱:「
No more talk of darkness,
Forget these wide-eyed fears.
I'm here, nothing can harm you -
My words will warm and calm you.
Let me be your freedom,
Let daylight dryyour tears.
I'm here, with you, beside you,
To guard you and to guide you.
Sayyou love me every waking moment,
Turn my head with talk of summertime
Sayyou need me with you, now and always
Promise me that all you say is true
That's all I ask of you.
Let me be your shelter,
Let me be your light.
You're safe. No one will find you
Your fears are far behind you」
她在用歌聲告訴他:「不再談論黑暗,將這些恐懼遺忘,我在這裡,沒有什麼能夠傷害你。我的言語將溫暖你,予你安寧。 讓我做你的自由,讓陽光拭乾你的淚水。 我在這裡,在你身旁,保護你,指引你。 告訴我,你在每一清醒的時刻愛我,讓夏日重現在我腦中,說你需要我陪伴你,從今至永遠。答應我,你所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的,這是我向你求的唯一,讓我做你的避難所,讓我做你的光芒,你是安全的,沒人會找你,你的恐懼遠遠在你以外……」
雖然,理智告訴傅君顏,女鬼是已經死去才遇上他。可他仍然一直在找她,一直在找這首歌,可他找不到「女鬼」所唱的那一首。雖然也有歌詞和她唱的相同的歌曲,但是曲調卻有很大不同。因此,他既失望,又期待。
直到那一年,他聽見秘書的手機鈴音響起,竟然是他魂牽多年的這首歌。他激動的跳了起來,抓著秘書的手就問:「這首歌是哪裡的?」然後,他聽見秘書小心翼翼的回答:
「這是上個月巴黎歌劇院公演的《歌劇魅影》裡,全新改版的『all I ask for you』,曲調整體都做了改變,不過真的蠻好聽的……」
「你再說一遍!什麼時候?」成年後第一次,傅君顏的聲音激動到顫抖。
然後他聽見秘書再次重複說:「上個月。」只一瞬,傅君顏的眼眶紅了,因為他清晰的記得,她曾絮絮叨叨地告訴他:「我最喜歡聽這首歌了,拍戲的時候累了就聽,曲調真像母親的手一樣溫柔。」她還活著,原來這時候她還活著……
然後,傅君顏在福叔的強烈反對下,在最重要的時候,毅然決然的放鬆了對王氏的打壓,放手回到了中國。
那以後,傅君顏在自己的經紀公司輝騰國際旗下,做了一名新人,接拍了第一步電影《暗影》。
傅君顏始終記得,她總稱呼自己叫小愛。可隨著他在演藝圈裡聲望越來越高,他翻遍整個圈子仍然沒有找到一個叫『小愛』的藝人。可君顏沒有放棄,他依舊一直在尋找,找所有可能是『女鬼』的她。找圈子裡所有的可能性,會小提琴的女藝人,會寫一手好看的行楷的女藝人,混血兒的女藝人,喜歡鼓包子臉的女藝人……可是,一次次的驚喜,一次次的失望過後,他沒有找到她……
其實,沒有認出顧寶貝,並不是傅君顏的錯。而是前世的顧寶貝,太不像那個女鬼。或者說,前世的顧寶貝太過壓抑,太過委屈,把自己藏得太深,太深……
前世的顧寶貝,是個有幾分任性驕縱的大小姐。和父親吵架,她不好意思低頭認錯。因為堅持和Jay在一起,和表哥莫諾雲翻臉大吵。在劇組,雖然工作認真,但不時還是會有負面新聞。jay在這方面的應對一直欠妥,而徐玫雖然在利益方面要保護藝人,但偶爾又覺得鬧點新聞可以博人眼球,睜隻眼閉只眼,闢謠的極其緩慢。
比如,某次天氣太熱,就有娛樂新聞傳出顧寶貝在劇組耍大牌,躲在保姆車裡不下來,導致劇組工作全部停擺。其實事情遠沒有那麼嚴重,真實原因不過是天氣實在太熱,寶貝想吹吹空調再去更衣室換衣服,結果又熱又累,在保姆車裡就那麼不自覺地睡著了。而jay去找她的時候,又捨不得喊醒她,就這麼一聲不吭的任她睡。其實這也沒有錯,錯就錯在他就這麼任著她,卻忘記了出去給寶貝收場。於是,兜兜轉轉,女神耍大牌了……
而寶貝在《憾情》裡雖然拉奏了小提琴,但之後的節目再沒有演奏過一次。她一出道就被封為『女神』,所以經濟公司便決定讓她一直鞏固『女神』路線。於是,只要走出房門,顧寶貝永遠是千年不變的女神做派,精緻的妝容,十厘米以上的高跟鞋,淺淡的微笑,矜持而高傲的眼神。還有,『小愛』這個名字,只是她和jay之間的秘密。再也沒有別人知道……
所以,他和她就這麼生生錯過……傅君顏也終於因為王家而退出演藝圈,當時他總想,他還會回來找她……他的女鬼……
有王軍那樣的父親,和那樣蛇蠍一般的母親,傅君顏的『哥哥』王歡,真正長成了個敗家子。到最後,再多的恨鐵不成鋼也抵不過王家的崩潰瓦解。當王家明面上的生意全部破產之後,走偏門,成了王家最快東山再起的辦法。於是,王歡和自己的母親在親自押送毒品的路上,死在墨西哥邊境。而王軍在王家一盤散沙時,死於槍戰。最最諷刺的是,他暴屍的地方,正是當年,傅雅雅救他的地方。而臨死時,最後一刻,這個一生向金錢為奴的男人,竟淚流滿面的,喊了那麼一聲雅雅,只那麼一聲……
當傅君顏準備再次回歸演藝圈,驚濤駭浪之後,他唯一的願望只是找到她。可是,他得到的,卻是顧寶貝的死訊……
他還記得那一天,他那麼淺淡的看著《蘋果日報》裡那些對於顧寶貝和徐玫,和jay之間的恩怨糾葛,那些關於一代女神香消玉殞的悵然往事。然後面無表情的把雜誌放在一邊。他還記得,那一天,他在咖啡廳看見電視直播裡,顧寶貝的葬禮上,她的表哥莫諾雲不顧任何地,當著所有媒體記者的面趕走jay,扇著他的臉破口大罵:「你他媽不要讓我看見你,你個懦夫!滾出去!我他媽不讓你窮三代我他媽不姓莫!開門,放狗!」當時他只是莞爾的笑笑,卻在聽見莫諾雲的下一句話之後,手中滾燙的咖啡杯翻倒在桌上,咖啡髒了自己一身他仍無所覺,因為他聽見電視螢幕裡,那個雙眼滿是怒火的男人悲憤地大喊:「你有什麼資格喊我妹妹小愛,誰是你的小愛?你他媽還不給我滾?我莫諾雲的妹妹叫顧寶貝!這世上最珍貴的寶貝!你給我滾!」
小愛……她竟然是小愛……那一刻,支撐傅君顏一路走來的希望,塌了……
之後,傅君顏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再次回歸娛樂圈,而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出席顧寶貝的葬禮。寶貝下葬那一天,天空電閃雷鳴,傾盆大雨把天都給澆黯了。那一天,所有人都看見,這個端雅的男人,在第一鏟泥土蓋上棺木時,不可抑制而落下的淚水。所有人都看見,這個不可觸及天神般的君顏公子,在顧寶貝的墓前重重的跪下,久久垂目不語。再抬起臉來時,已是滿目哀戚,淚流成河……
而事後,縱觀顧寶貝和傅君顏在演藝圈的種種,卻如何也找不出他們之間有關聯的任何蛛絲馬跡。後來公子迷們尋找了好久,才翻找出,在某年某日,公子在mbc拍攝公益廣告,而那時,他在三樓,寶貝在二樓。某年某日,頒獎禮,原定給公子頒獎的女嘉賓為顧寶貝,而寶貝因拍戲沒有出席,公子因慣例亦沒有出席。某年某日,新劇原定的男主角為君顏公子,女主角為顧寶貝。而那時公子息影,寶貝和經紀公司鬧翻,雙雙缺席。
而傅君顏,只是回到家,把自己關在黑暗的屋子裡,一遍一遍看著所有關於寶貝的影像,看著那些和自己記憶裡,完全不同的那個『女鬼』。直到,在一段粉絲拍攝的視頻中,他看見一次簽名會上,端著女神狀的顧寶貝低下頭偷偷鼓起了腮幫子,只是那麼短短幾秒的時間,那麼地熟悉,那麼地似曾相似。然後,角落裡站著的經紀人徐玫伸手拍了拍顧寶貝的肩頭,接著,她再仰起臉,揚起的,又是一貫一絲不苟的『女神』微笑……那麼好看,卻那麼不真實,那麼不快樂……
傅君顏又一次哭了,他把畫面停頓在她低下頭的那一瞬,他摸著屏幕,滾燙的淚水如何也停不住,他伸出手背抹了又抹,彷彿癡了一般地自言自語道:「笨蛋,你沒有騙我啊……你真的很美呢……可你只告訴我你是混血兒,卻沒有告訴我,你眼睛的眼色。可你只自言自語說自己叫小愛,卻忘記告訴我你的名字。你還那麼迷糊,教我東西總會漏掉,偶爾錯了自己也不知道,還點頭如搗蒜的振振有詞。可你怎麼可以偽裝地這樣好?讓我一點也認不出你……你對我那麼重要,卻讓我把你,當做了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後來傅君顏,莫諾雲,肖莫笑聯手打擊了寶貝身前的紀經公司,打壓了徐玫和jay。
後來,傅君顏常常出入肖家,敬肖莫笑如父,待莫諾雲如兄。
後來,有人提及『公子您和顧寶貝並不相識,可為何當初在寶貝下葬那一天,您卻如此失態傷悲?』一向對這件事閉口不談的傅君顏卻搖搖頭,良久才意味深長地回答說:「我們認識,我能站在這裡就是因為她,我進演藝圈就是為了她。她不是別人,她是我的明月光,是我心中的故鄉。」
後來,傅君顏孑然一生。三十五歲時,傅君顏車禍去世。
肖莫笑雖至始至終不知傅君顏對自家命薄的女兒癡心一片的緣由,但念他多年心誠,便找了人將傅君顏與顧寶貝合葬。
也就是那一天,在寶貝墳邊,他們挖出一個密封的小銀盒。裡面放著一把小金鎖和一張紙條。紙條上用毛筆寫著一小段文字,:「恨不能遇見你,恨未能認出你,只盼來世。」那字通篇是用極其工整的小楷寫成,只有最後落款『傅君顏』三個字時寫成了行楷,以絕筆的感情所寫,感情充沛,結字嚴謹,力透紙背……
肖莫笑和莫諾雲看著,便都不由自主地鼻酸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