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不詳

  楠木小樓燭火透亮,新納的姨娘小桃坐在床畔,因不知外面出了什麼事,又是新嫁娘,就在屋中獨坐了許久。她覺得很久,自下午一抬藍色小轎將她送進這並不陌生的小院開始,時間就流逝的緩慢起來,慢到令人心焦。甚至莫名其妙的歪在床上睡著了,醒來,夫君卻不仍舊不在身旁。

  小桃不敢亂動,即使已經覺得身體僵硬了,卻仍舊不敢有一絲動彈,垂著頸子,看著自己粉色手絹繼續苦等。又不知過了多久,院子裡傳來了此時倍感親切的輪椅軲轆的聲音,小桃輕輕噓了一口氣,腦中繃緊的那根神經鬆弛下來,女兒家嫁人的羞怯心情又重新湧上心頭,粉腮微紅。

  沈清軒上得樓來,在外室揮退了婢女們,自己操縱著輪椅靠近,而後推開了廂房的木門。呈現在眼前的便是梳了婦人云髻,正羞羞怯怯低了頭的新婦,側身坐在床畔,燭火映著那小小耳廓,一片通紅。

  沈清軒望著那身影,眼中眸色變幻著,高深莫測。待他靠近過去時,已經是慣常的微笑,不顯山不露水,除了微笑所展露的溫和,再無別的任何情緒摻雜其中,沒有人能從他的微笑裡看出什麼。連他自己也不能。

  沈清軒停在小桃面前,兩人面對著面,小桃羞怯萬分,將頭埋的更深,全然一副新嫁娘的模樣,只知羞怯,不知其他。沈清軒伸出手,托起那圓潤下頜,讓那粉頸抬起來,他只覺手中軟膩,鼻息間傳來陣陣幽香,平時裡不曾細看的丫頭,此時穿起綾羅綢緞,戴了珠花流蘇,倒也陌生幾分。加上那一抹嬌羞,沈清軒心裡想著,這也算得上是如花美眷了。

  放在平時,沈清軒也是不忍心為難她的。怎麼說,都是自己看著長大的丫頭。沈清軒記得她跟在娘親身後剛來自己屋中的那一天,也是怯生生的模樣,躲在娘親身後,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像只小兔兒。不知不覺,當年的那個小丫頭,已經可以為人妻母了。不得不讓人感嘆光陰易逝。

  小桃不知他接下來要做什麼,只覺心頭一陣亂跳,彷彿揣了只活潑潑的小兔子在懷裡,又是羞臊又是期待,嫁人本是女兒家一生中的大事,況且夫君又是知根知底的,雖是身體不好,卻一表人才,家道又殷實,雖是做小,心裡也是歡喜的,日久天長積累的欽慕與不可告人的心意,一夕成真。小桃就想著,日後要對他好些,更好些。侍奉枕畔,端茶倒水,自不在話下。日後姐姐進了門,也要對姐姐好,不與她爭風吃醋,像二姨娘對沈母一樣畢恭畢敬。只求安穩,閤家幸福。

  小桃是這樣想的,一如當年的二姨娘初進沈家,同樣是做小,同樣的心情。

  可沈清軒並不作這樣想法,他只托著小桃下頜,將那粉腮摩挲了片刻,就收了手。而後,他做了一個手勢。

  這個手勢小桃無比熟悉,放在以往,甚至會覺得親切。因為這意味著主家對她的憐惜。而這一刻,小桃看到他的手勢,只覺心神恍惚。不能明白為何。

  那手勢的意思是:你早些歇息。

  木軲轆的聲音又響起來,沈清軒做完手勢,轉身進了書房。留了小桃一人,坐在床畔,久久不能回神,又不知多久,她眼眶逐漸通紅,墜下淚滴。

  一夜如此,第二日晌午,小桃以姨娘的身份被移至別院,隨了兩名丫鬟和嬸母,當夜仍舊獨守空閨。第三夜……第四夜,夜夜如是。

  沈府中南邊庭院本來就屬沈清軒,套院的格局,主院便是那楠木小樓,院中門庭九轉十八彎,自然也有專置妾室的別院,小桃就住了別院。

  丫鬟們嘴碎,悄悄討論此事,很快便在府內傳的風生水起,都說大少爺不喜歡小桃,小桃枉攀了高枝。這些私底下的議論不知怎麼流傳到外面,外面的人三教九流,各色都有,嘴裡也就粗俗了些,談扯時又生出新猜測,認為沈大少爺患有「隱疾」,所以才讓那嬌美妾兒守了身。這流言不知通了甚麼渠道回到沈府,一時議論這事的人多不勝舉。終於有一天,驚動了沈母。

  沈母與夜半時分來到兒子房中,見他床上孤枕單衾,臉上也毫無行了周公之禮的喜慶模樣,心中疑竇落實了,只是這事又不好張口,就默不作聲的找了郎中來。

  沈清軒先時還狐疑找郎中來作甚,後來就明白了。只好搖頭,寫了行字,說我好得很。將人打發了,一個人閉門在屋中生悶氣。怎麼能不生氣呢?他除了膝蓋以下的部分被徹底凍死不能動彈外,別處都好好的,卻被人以為身患「隱疾」。啊呸!

  晚上一人躺在床上,生了一天悶氣的沈清軒從枕下取出那顆珠子來擺弄,滴溜溜的圓珠叫他用指尖撥弄著在床頭滾來滾去,滾了十幾個圈,沈清軒才拿在手裡,用指甲叩了叩珠子,道:「這圓滾滾的小東西,無孔無眼的,收在荷包裡丟了怎辦?你倒是給我串根線呢。」

  他對珠子說話,珠子哪裡會理他,一人一珠寂寞相守了盞茶功夫,沈清軒居然消了氣,心情莫名轉好。熄了燈,重新將珠子塞進枕下,枕著睡了。

  第二日醒來,在床上洗漱完了,沈清軒習慣性的揭開枕頭拿珠子,欲放進荷包裡貼身帶著。枕頭剛一揭開,他便愣住了。

  只見那原本無孔無眼的紅色珠子躺在那處,身上卻被一根金縷橫穿而過。

  沈清軒臉上就露出了笑,那笑意從挽起的唇角一直蔓延到黑亮眼底。這笑意保持了一天。

  當夜,睡在榻上沈清軒又用指甲叩了叩胸前紅珠,道:「我聽許明世說他去找你了,可是真的?要是真的,你也該知道你手中那兩件寶物,叫我許了他了。只是我當時為了圓場,才撒了謊說東西在我這。你若不想給,來日不給他就是。反正修煉成果本身就是空口,全憑我一句話,賴就賴了。」

  說完他便等那紅珠動靜,等了又等,紅珠仍是紅珠,呆頭呆腦的在他胸前趴著,一動不動。

  沈清軒等的睏了,一不小心睡著了。

  第二日又醒,還未睜開眼便察覺不對,鼻尖涼涼的,隱約有抹不同尋常的寒意。沈清軒猛地睜開眼,只見臉側枕上擺了一件白色衣裳,衣裳上立著一個小小的紫銅色小鼎。

  沈清軒下意識的低頭朝自己胸前去看,那顆紅珠隨著他的動作滑了一下,滾到鎖骨的位置。

  冰涼涼的。

  沈清軒卻覺得自己熱了起來,彷彿身體裡燃起了一道火焰,將他胸腔裡那顆維持生命的不停跳動的東西,燒的熱烈無比。

  閉了閉眼,沈清軒聽見自己心裡喊了一聲:伊墨。

  伊墨。

  那無聲喊出的兩個字,蘊著讓他自己都心動的深情。

  自此,每夜沈清軒都會找些事來,說想看那傳說中的孤本典籍,據說只有宮中才有收藏,說的神往了,能自言自語很久才迷糊著睡去。第二日睜開眼,那書就出現在枕畔,靜靜放著。

  打開書頁,裡面眉腳處皆有筆墨字跡,顯是歷來閱書的人邊看邊做的註釋,沈清軒翻了翻,果然在其中找到了一行周正的字跡。是伊墨看時所做,沈清軒沒有任何質疑,立刻就確定了。

  看書時,就有了些不一樣的情意蘊含在裡面,看的認真,又纏綿。

  這樣又過了近半個月,沈清軒盤算著,將冷落了一個月的妾室明日召來,圓了房事。

  冷了一個月,也夠了。再怎麼說,她也是他的妾,來日也是他孩兒的娘親。

  這日晚上,沈清軒又躺在床上,拿著珠子,將自己的盤算說了,說到明晚行房,沈清軒遲疑了片刻,才道:「也不知同女子歡愉起來是何滋味。」而且,就這方面來說,他真是新手無疑。雖然身體也知道雲雨,但畢竟前次是由伊墨主導的整場進程,他只需躺著就行。而明晚卻是由他來主導,他卻又身體殘缺著,這樣想著,心裡就有了疙瘩。

  第二日醒來,沈清軒習慣的摸向枕邊,一入手就是紙張的沙沙聲,睜開眼細看過去,沈清軒臉上瞬間又是通紅,忙揭開床幃做賊般打量了一下四周,才將那書冊畫圖全部攏進了被窩裡。

  這一次伊墨送來的,全是春宮。各種姿勢,有圖有字,註解細緻。就是黃毛小兒看了,也能心領神會。

  沈清軒閉在屋中,不允人打擾,又關了自己一天。整整一天,他的臉都是紅的。

  原因無他,那圖中但凡輕巧省力的,無需用腿力只需腰力的動作,都被伊墨用紅筆圈了出來,還用他那周正端莊的字體,做了小提示。例如:此勢可行。之類。

  當晚行房。

  小桃真正成了新婦,臉頰暈紅著,神態裡有了一股婦人的風姿綽約。

  沈清軒陪了她一晚,第二天卻又回到自己小樓,獨自入睡。小桃便知道,這個人的心思,原來根本不在自己身上。

  一個多月後,小桃早飯時突然捂著嘴退了出去,身形雖依舊窈窕,沈清軒卻從她的背影上看到了痕跡。

  想到那細柔身子裡有了自己骨血,沈清軒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情緒,這情緒甚至衝破了他陰鬱冷酷的內裡,綻露在他臉上,那是一種要做父親的祥和喜悅。小桃掩著唇再回來時,便發現坐在桌旁,那始終寧靜淡遠的夫君正衝著自己微笑。雖然自己夫君天天都在笑,小桃卻突然意識到,這才是真正的笑容,笑起來時,暖如春風,彷彿一夜江南。

  這笑容一半是給她的,一半是給她腹中那尚未有任何形狀顯露的孩子。

  沈家即將有第一個孫輩,即使是偏房生養的,沈家也高興的很,對小桃的照顧比先前就豐盛許多。小桃被冷淡時聽了不少閒言碎語,心中有些不平,後來腹中有胎,又得了不少關照,這不平也就慢慢淡去了。她的夫君仍是對她淡漠的很,自從有孕就不讓她再伺候左右,一天也就飯桌上見一見,到了晚間仍是各自安歇。小桃對此也不怨懟,心裡明白夫君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何況她只是個小,有了孩子將來就有了指靠。就算不得寵愛,將來姐姐進門,也不怕被欺辱。就這樣,小桃臉上也祥和下來,有了將為人母的溫善慈祥。

  沈清軒心中高興了多日,最明顯的表現就是他晚上對珠子嘀咕的時間明顯少了,而是批著衣裳坐在燭火旁想著給自己孩子取名的事,也不知是男孩女孩,就想了一男一女兩個名字。等他把名字在心中敲定了,才想起來,有幾日沒同伊墨說話了——雖然是他對珠子說。但他知道伊墨能聽見。因為那珠子是伊墨的血凝成的。

  這晚便拿了珠子,又說起兒女的事來,寫了自己想好的名字,寫在紙上,舉起來給胸前那珠子看。那臉上雖仍是淡淡,神采卻飛揚著,歡喜的溢於言表。直至半夜才睡。

  第二天還沒睜開眼,沈清軒想起前夜的事,就迷迷糊糊的探手朝枕邊摸去。那裡會有伊墨的東西的,他知道。

  手卻撲了個空。只有錦緞的光滑,而無其它。

  沈清軒猶不信,立刻睜開眼,在床上翻找起來,翻來覆去,折騰了一身汗,連被縟都滑落到地上了都一無所獲。

  「……居然都不送禮麼?」沈清軒叩了叩珠子,似笑非笑的戲謔道:「真是小氣。」

  那珠子從來沒有回應過,今次也不例外。

  沈清軒解了鎖扣將珠子捧在掌心裡,細細驗看,毫無異常,仍是紅紅血色,濃郁發亮。看了半晌,重新掛在胸口貼膚戴好,沈清軒哼哼一聲:「莫不是這個時侯想起來拈酸吃醋了?」這話說的他自己都發笑,與伊墨的關係,他真是說不清楚,卻也知道,或許有一天他會吃上伊墨的醋,而伊墨,卻決計不會吃他的醋的。那人,是要修煉成仙的。是要六根清淨的。

  是修煉千年,無慾無情的。這些他已經漸漸知道了。

  以前以為伊墨厭惡自己,歡好都似施恩,事實上,沈清軒也從生辰之日收到的脂膏上想明白了,伊墨是不討厭與自己歡好的,否則不會將那東西做生辰禮物送來,所以,伊墨是不討厭自己的,甚至頗有好感。

  否則也不會總是在他提出要求時應允,雖然他提的要求對蛇妖來說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睡到夜裡突然說第二天早上想吃東城的小餛飩什麼的,當然,這僅僅是好感,只能說對他這個人印象不壞。根本就與私情無關,自然也就沒有喜歡。

  沈清軒甚至想問問伊墨,他活千年中究竟有沒有喜歡過誰。

  當然,這樣的話他不會這個時候問,有些問題,只有在恰當的時機提出來才能得到答覆。這點道理,沈清軒從小就懂。

  那麼,這一次,伊墨為什麼會突然毫無預兆的消失呢?

  沈清軒以為,自己醒來時會在枕邊看到長命鎖之類的東西呢。

  整著衣物,他心頭卻沒由來一陣亂跳。

  伊墨許是有什麼事耽擱了吧?沈清軒想著,自己開解,很快恢復如常。只是心頭飄上了陰霾,似乎要出什麼事一樣,感覺不詳。

  是不是伊墨出什麼事了呢?這個念頭一出現就怎麼也遏制不住,沈清軒深吸一口氣,腦中也不知轉過了多少念頭。俱是牽掛與擔憂。

  沈清軒就帶著僕從回山中別院,突然的決定讓沈家上下大為驚異,沈母勸他留下,因為小桃有孕,不方便坐車在山路上顛簸。沈清軒卻決然要走,且將小桃留下,並不帶她。

  沒有人能改變他的決定,下午,沈清軒就回到了山中。許明世也說那山是個好去處,要同來。

  沈清軒擔心伊墨出事,想著許明世好歹有些道行,若真有事,還能幫的上忙,就帶了他。

  一班人馬回到這寂靜多日的別院,頓時熱鬧起來。

  沈清軒不願叫人看出端倪,回院後像以往一樣,使人將園中花草修剪一番,擦了院中擺飾上的雨水洇漬,又安頓好許明世的住處,緊接著又吃了晚飯。

  直到夜裡,才得閒坐在屋中,攥著那紅珠,在燭火旁孤坐。

  也不知坐了多久,他等的人都沒來,沈清軒覺得四肢一點一點寒下去,再無別的念想,只恍惚著低聲道:「若有事,就來找我。我身無所長,只有一副皮囊,若有需要,還可替你擋些刀劍。」話說到此,心中已是一片淒然,完全無法想像失去伊墨的日子。

  想都不敢想,腦中念頭只要稍微飄過去,胸口頓時像是利器刺過一樣,又是冷,又是痛,連骨髓都彷彿都蝕空。

  沈清軒體會到這點,自己也明白,這情根是決計斬不掉的了。以他現今這般絕情寡義、工於心計的黑心腸,還肯為別人去生去死,也不知那情根,什麼時候就這麼根深蒂固了。

  「伊墨。」

  沈清軒喊了一聲,對著空氣。

  「早些來吧,」他說。低下頭,復又抬起,千言萬語,最後只匯了四個字,喃喃著,彷彿自言自語,輕聲道:

  「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沈清軒說。

  再沒有別的情話說出口,只這四個字,彷彿耗盡他一生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