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沈玨推開院門,看見了坐在窗下的父親,以及一窗之隔的季玖。

  兩人隔著一扇窗戶,各自曬太陽和處理事務。沈玨抬起眼先望瞭望天,天空湛藍,四月已經春回大地,午後的陽光靜謐而溫柔,吹過庭院的風撫在臉上,沒有了嚴冬的寒厲。一切看起來都很好。

  沈玨不想打擾他們,輕聲的關了院門,朝自己的小屋走去。卻被閉著眼一直都未睜開的伊墨叫住。

  伊墨說:「過來。」

  十足的喚自家兒子的語氣,哪裡還有一百多年前因為嫌惡狼崽子的騷氣,扔到椅上的疏離。最不喜人情世故的妖,也被時光打磨成了合格的父親。

  季玖歪過頭,望著窗下的父子兩人,也不干涉。只是不知道伊墨叫他做什麼,如果是問昨夜的事,季玖覺得有些不太好。再怎樣,這都是沈玨的私事,無論那個人是不是皇帝。

  沈玨站在伊墨面前,恭敬的很,喚了一聲:「父親。」又看向季玖,說:「爹。」

  季玖讓他這麼兩聲一喚,心裡著實升起彷彿兩口子訓孩子的感覺,頓時尷尬,只好應了聲,低頭攥著筆續寫未完的書信,裝作忙碌。

  伊墨睜開眼,望著沈玨,端詳片刻後問:「好?」懶到連問話都只吐一個字。

  沈玨知道他問的是什麼,臉皮上熱了熱,低頭回了兩個字:「挺好。」

  這一問一答,包容了太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東西,蘊意深遠,連窗內的季玖都紅了耳根。風月之事,向來是秘事,床幃一方小天地裡的隱秘,自知即可,哪有這樣光天化日之下談論的?儘管他們說得足夠含蓄,卻也依然有三分露骨,反倒是因為故意的含蓄,那露骨之處,就越發鮮明起來。

  偏偏伊墨沒有一絲自覺,還在問詢,問小寶:「他願意?」

  小寶的臉又紅兩分,等了等才道:「他要一人一次,我沒答應。」

  伊墨哧了聲,一副早預料的模樣,沈玨被他一聲「哧」的臉上徹徹底底紅了,全無昨夜折騰皇帝時的冷靜與沉著,只是個站在家長前被詢問的孩子。

  一如那年元宵夜,沈清軒指著胖墩墩的泥塑小狗兒取笑他,伊墨在一旁的那句:在長輩面前你就是這個。

  一語成讖。

  屋內季玖突然插過一句話來,解救了他,說:「夠了。」

  伊墨看向窗內,對上季玖視線,分明從他眼裡看出四個字:為老不尊。這事也是你該打聽的?

  老蛇只好收起那分揶揄心思,端莊的揮了揮手,對沈玨道:「去歇著吧。」

  一句話又惹的沈玨窘迫起來,歇什麼歇,你才歇著呢。

  經了這麼多事,沈玨總算明白,要父親改了這些壞心眼,純屬譫妄。愈是親近之人,這老妖怪的壞心眼就愈多愈猖狂,幸好他爹極少與他同流合污。

  正慶幸著,卻聽季玖一句:「去歇息吧,今日不用做家務。」

  「極少」不等於「從不」,沈玨通紅著一張臉,回自己房裡去了。

  季玖原是真正關心的,但是等話說完,才回味到自己也是帶了促狹心思,正懊惱著,卻收到伊墨暗藏笑意的一瞥,季玖連忙咳了一聲,重新轉過頭,繼續寫信。

  晚間,也不知伊墨在弄什麼,空氣泛起一股股香氣,季玖放下筆,循著氣味一直找到廚房的灶上,伊墨正一手撐著額頭,坐在小凳上鼓搗灶裡火苗。

  季玖問:「這是什麼?」一邊問著,一邊乾脆揭起了鍋蓋。

  原以為這妖要做晚飯,季玖還有些驚訝,妖也會做飯嗎?結果一揭開蓋子,季玖臉上就黑了。

  雖然妻子生產時自己並不在家,可季玖只看一眼,也知道那是什麼粥。

  這老蛇!存心是讓沈玨不好過。

  季玖說:「你消停點吧。」

  伊墨抬起眼,道:「不是給他的。」

  「嗯?」季玖呆了呆,想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頓時腦中亂了套,「你要給……」皇帝?

  伊墨揚起眉,笑了一下道:「不能嗎?」

  季玖怎麼也沒想到,這一份「月子粥」是給皇帝準備的。這蛇——季玖無話可說。

  站了片刻,季玖取過勺,一邊攪著鍋裡的粥一邊淡淡道:「雖然有了中意的人,沈玨也不會為他捨了自己父親,平白做這麼孩子氣的事,也不怕叫人笑話。」略頓,補上一句道:「你這生的是哪門子氣。」

  心思叫人戳破了,老蛇臉上不見分毫羞慚之色,倒是坦蕩的很,道:「我高興。」他就樂意做這般孩子氣的事,怎麼著?

  季玖其實也能想得到,養了這麼多年的孩子與別人好了,作為父親,心裡一定是有些情緒的。只是他之前並不知道,這一份無血緣的親情,能將這老妖怪羈絆的這般深,深到連這種幼稚可笑的事都做得出來。

  想了想,季玖蹲下身與他面對著面,瞇起眼道:「你想讓皇帝難堪?我瞭解他,就這一碗粥辦不到的。」

  伊墨來了興致,問:「還要如何?」

  「讓我親自送去,叫他喊我一聲爹。」季玖的眼睛徹底瞇成了弧狀,問:「如何?」

  伊墨被他這般打岔,心裡的不郁也消散了許多,聞言搖了搖頭:「不若你我一起去。」

  季玖拿著鐵勺敲在他腦袋上,「蹬鼻子上臉!」好心與他開懷,還得寸進尺了。

  最後那鍋粥,被他們倒了。倒粥的時候,沈玨出來,站在兩人旁邊,望著那鍋紅紅的補身的粥,在夜色裡熱著臉頰道:「要丟也是你們丟下我。」

  說的甚是真誠,以及委屈。

  季玖想到短命的沈清軒,望他一眼,也就不說話了。相處時間越長,那些硬話就越說不出口,眼前兩人都是妖,卻不知比他見過的人,情深意重多少。

  每每想到這裡,季玖就不由自主的感到沈清軒造孽。又覺得,那個人雖纏綿病榻半生,卻又何其有幸。

  伊墨倒了粥,提著鍋卻說了一句:「你遲早都會被丟下的。」

  小寶輕易就被他一句話傷了心,低頭不吭聲。

  季玖看不過眼,嘴皮利索的道:「你也就現在得便宜賣乖,剛剛氣鼓鼓熬粥要去得罪皇帝的人也不知道是誰。兒子還沒被搶走便是這模樣,要真被搶走了,你還不得要去沈清軒墓裡抱著白骨哭一場?」

  一番話,說的父子兩個臉色各異,各有各的精彩。

  季玖跟沒事人一樣,轉身回房了。

  留下伊墨望著他的背影,與沈玨道:「他怎麼這般不饒人?」

  小寶記著他剛剛傷自己的事,說道:「前世慣著你,今生不慣了。」說著邁步就走,儼然一副要把父親拋下的氣勢。

  走了不足十步,又折回身,拉著伊墨長袖,給拽回去了。

  又一次在季玖面前吃癟,這夜伊墨開始認真考慮,是不是真的讓上一世的沈清軒慣壞了,總是為所欲為,卻從未被沈清軒說過什麼,連一句埋怨都沒有,所給的都是包容與忍耐。

  可惜這樣的反省根本沒持續多久,在季玖上榻後,他又不顧別人意願的躺過去,將人禁錮住,抱進自己懷裡。

  日子就這麼不徐不疾的過,季玖的承諾都在兌現,只要伊墨不過分,他都由著他。對沈玨,也彷彿對待自己的孩子,總是護著的時候多。

  有時沈玨被伊墨欺負的狠了,實在看不過眼,也上去幫忙。

  日子過得風平浪靜。

  他就這樣平靜的接受了自己是沈清軒的轉世,平靜的接受了這兩個妖對自己的依戀,雖然這份依戀衝著沈清軒而非季玖。

  明知這一點,他也平靜的給出自己的珍視。甚至願意放棄曾經的仇憤。

  既是替沈清軒償還,也是自己做人的底線。

  他雖是薄情之人,卻不寡恩。

  槐花開放的季節很快到來,山林田野,幾十顆上百顆槐樹都結了白色的一串串的槐花,掛滿了枝頭,季家祖墳邊上的幾棵槐樹長的尤為粗壯高大,直衝雲霄,遠遠就能看到滿樹白玉。

  季玖這天清晨帶上沈玨出門,叫他拿著一塊布,鋪在樹底下,自己將袍擺掖上腰間,挽起袖子,抱著樹幹「噌噌——」幾下就隱進了花朵樹冠裡。

  沈玨在下面伸著脖子看著,看了一會喊道:「爹,你幹嘛?」

  回答他的是大把大把被捋下來的槐花。

  漫天旋舞著落下,帶著清謐幽香,悠悠蕩蕩,落在他的肩頭,髮上。

  沈玨懂了,頓時高興起來,也掖著袍擺,抱著樹桿兩下就竄了上去。

  季玖正忙著,感到枝頭又一沉,回身便看見沈玨放大的笑臉,頓時愣道:「槐枝脆的很,會摔下去的。」

  話還沒說完,那乘著兩人重量的枝幹「卡嚓」一聲,季玖知道不好,卻已經來不及,下意識的將沈玨推開,自己摔了下去。

  「爹!」

  沈玨怎麼也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畢竟這槐樹粗壯,上面枝幹看起來也不細弱,卻說斷就斷。又被季玖突然推了一把,那一下推的極大力氣,將他推到另一根枝上,根本沒有他應變的餘地。就眼睜睜望著季玖極速墜落,眼看要砸在地上。

  季玖也以為自己這一次不摔死也要摔個半殘,卻被窩在房裡看書的伊墨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把接住。

  季玖睜開眼,迎面是一張餘悸未退的臉。因為這張臉,季玖沒有嚇到,而是首先想到,他把這人嚇壞了。

  就本能的說了一句:「我沒事。」

  伊墨說:「嗯。」

  季玖看了看四周,自己還是被抱著,忙道:「放我下來。」

  伊墨卻不理他,將他抱在懷裡,緊緊鎖著,像是要鎖到自己身體裡去。這樣就安全了,有我在,你就不會再有危險。

  季玖回過神,也顧不上被抱的骨頭都在疼痛,伸手拍著他的後背,像是在哄孩子一樣哄著:「沒事,沒事。」

  這時沈玨從樹上下來,被伊墨喝了一句:「誰讓你下來?上去,把這花摘光為止!」

  沈玨二話沒說,重新又噌噌爬上樹,老老實實採花。

  伊墨這才放下他。

  兩個時辰後,日頭都到正中央了,沈玨抱著巨大的包裹,走回家。

  包裹裡滿滿的槐花。鋪在院子裡,彷彿渡了一層玉色。

  季玖原就是想做槐花飯解解饞,現在望著這麼多花,開始發愁要不要釀槐花酒。

  一地槐花,處理了三日才處理完,這天中午,他們三人都吃上了波折過後香噴噴的槐花飯。

  沈玨第一次吃這種鄉土風味的好東西,一口氣吃了三碗,還嫌不夠。

  吃著吃著,問季玖:「爹怎麼會做這些?我記得你不會下廚。」

  其實無論上世沈清軒,還是今生季玖,都不擅長此類事物。一世大貴之家,二世官宦人家,起居飲食,皆有人伺候左右,哪裡用的著他去動手。

  都是被伺候的主子。

  季玖吃著飯,回道:「我娘教的。」同樣,也是娘親唯一會做的飯。

  她還在世時,每年特定時節,都會指使奴僕上樹,摘很多槐花回來,擇淨,泡洗,而後做成飯或點心。一家子人,難得的共聚一起,享受甜美佳餚。

  放下碗,季玖笑了一下,「娘說我自小就是個薄情的人,我與她辯解,她雖不說什麼,卻是一口咬定,任我怎麼說她都不改,我就每年這個時節,上樹摘槐花,學著她做給我吃,也做給她吃。不過也就吃了兩年,她就去了。」

  沈玨覺得自己問題問的不好,噤聲再不說話。很快吃飽了,先離開了。

  只剩伊墨與季玖,安靜的吃著。

  見季玖不再吃,伊墨也就放下碗,這才問他:「為什麼這麼說你?」

  季玖頓了頓,才道:「你看別人家的嬰孩,吃飽肚子也還貼著娘親,只有我,吃飽了便翻過臉去睡,把她丟在腦後面。」所以,是薄情,骨子裡的薄情。

  伊墨聽完,想想也就認同了,道:「的確是薄情。」

  季玖早就認同這個結果,所以並不在意伊墨的說辭,起身將碗碟收拾好了,端去廚間。

  伊墨望著他的背影消失,想著人之性情,出生就可見端倪,季玖娘親也是慧人,一語中的。

  卻不知一切皆有因。前世沈母若不是那樣的秉性,又怎麼會有對娘親薄情的季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