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將銀兩放在破舊的木桌上,伊墨將角落裡剛剛買下的孩子抱起,就要離開。身後的婦人孱弱的叫了一聲,望著他懷裡那個痴呆呆的幼子,垂淚道:「請好生待他。」

  伊墨沒有說話,只點了點頭,這種時候再說這樣的話實在是亡羊補牢。既然已經決定將親子相賣,好不好,就該與她無關了。

  伊墨抱著小柳延走出去,很快消失在門後。

  柳家夫婦怔望著敞開的木門,想到骨肉就此分離,也不禁悲從中來,抱頭痛哭。哭了一陣,還是男人先擦了淚痕,安撫著婦人啞聲道:「人人都說,這孩子命中帶煞,所以才有家中今日境況,現今我們也養不了他,有人願意帶他走,是他的命數,或許也是你我命數。莫傷心了。」

  婦人依舊啼哭不休,良久才拭淚道:「罷了。」口中說著,眼神還痴痴望著門外已經沒有身影的道路,到底是身上掉下的一塊肉,若家境不至如此困窘,再痴傻也不會交給他人。

  從此,就算別離了。

  伊墨帶著柳延,很快就離那茅草泥牆的房屋越來越遠,一直安安靜靜的柳延卻在他懷裡有了動作,瘦弱的身子擰過去,透過他的肩,一直望著愈來愈遠的房屋。眼皮一眨不眨,天生的痴傻,卻死死的盯著那住了四年的屋子,彷彿在呼喚屋內的兩人。伊墨察覺了他的動作,腳下停住,隨他一同看著那間茅屋。

  伊墨問:「不想走?」

  柳延到今天都不會說話,也彷彿從來聽不懂別人說什麼,對他的問話,自然也沒有反應,呆呆看著那間遠去的屋子,執拗的保持著一個觀望的姿勢。

  伊墨見他如此,只好打量了一下四周,隨後將懷裡孩子的臉掰過來,指著不遠處一道山嶺道:「我們住那裡,你站在山上就能看得到它。他們將你給了我,往後,你就回不去了。」

  柳延卻沒有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而是低頭遲鈍的看著他的手指,許久,柳延伸手,瘦如雞爪的小手攥住伊墨的食指,捏的緊緊的。

  伊墨以為他聽懂了,心裡歡喜了一下,只一下,這點歡喜就退潮似地不見了。只見小柳延抓著他的手指,塞進了嘴裡。

  餓了。

  伊墨嘆了口氣,也不知道這人的一魂一魄到底遺失到哪裡去了。同時也慶幸,若不是少了一魂一魄,只怕現今他要守著一隻不知道怎樣的動物。

  將小孩重新在懷裡安置好,伊墨施法,朝那座山巒快速飛去。

  柳延甚至不會掙扎,只在他懷中撇著頭,望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後只剩下米粒大小的茅屋。

  即使被嫌棄過被咒罵過,也還給過他有限溫暖的地方。

  渺無人煙的山峰上,樹木倒塌,平地而起一座小院,置了三間房,一間伙房,兩間住房,窗門簇新。院中天井,長出不少翠竹,院門外林木繁多,花朵茂盛。透過矮牆低欄,一眼就能看見彷彿天堂的美景。

  柳延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看燕雀低飛,偶爾也會站起來,透過密匝匝的林木,望著遠遠的地方,那米粒大小的小屋。

  夏季山林多雨,他看上一會,天空就陰了,接著就掉下碩大雨滴,往往雨水還沒砸到他臉上,他就被人抱起,帶進了屋。

  屋裡有暗香浮動,屋外雨聲淅瀝。

  柳延坐在男人對面,張著嘴,慢吞吞的吃著飯,他痴傻的夠嗆,吃飯也會左邊漏一點,右邊滴一些,讓他自己吃,通常掉在地上的食物比進到肚子裡的多。

  剛來山上時,不下雨的傍晚,伊墨會讓他在院子裡吃飯,自己吃。往往還沒吃一會,灑落的米飯就引來了一群雀鳥,謹慎的觀望一陣後各個都衝上去圍著他的碗,囂張大膽的在他碗裡啄食。柳延也不會趕,在眾鳥的嘴下,吃自己越來越少的食物。

  伊墨只好親自動手餵食。

  柳延坐在他對面,目光看著他的臉,偶爾也會緩緩移到嘴邊的筷子上,吃上一會,看著桌上那盤魚,隨後理所當然的張嘴,等伊墨挑出魚臉上的櫻桃肉,餵進自己嘴裡。緩緩嚼著魚肉,柳延低頭擺弄著手上一根尾巴草,毛茸茸的茅草像一隻小動物的尾巴,柳延嚥下魚肉後,在伊墨的筷子又送來時,將尾巴草舉著,搔上了伊墨的臉。

  搔了搔,伊墨沒反應。柳延又搔,搔他的脖子,伊墨放下筷子,道:「不癢。」

  柳延聽了也沒反應,仍是鍥而不捨的搔著,伊墨也端坐在那,仍由一根尾巴草在自己臉上四處搔走。柔柔軟軟,細細密密的絨毛,在他臉頰、額頭、鼻樑、耳畔滑過,眼前是一雙大而圓,卻無神且無邪的眼。

  等飯菜都涼透,柳延才放下草,就此罷休。伊墨將飯菜重新熱過,繼續餵。

  屋裡暗香浮動,屋外雨聲淅瀝,光華暗轉。

  已經十一歲的柳延白白淨淨,孩童的稚氣逐漸褪去,眉目清朗起來,逐漸有了曾經的影子,只是呆傻著,目光依然遲鈍,曾經的鋒芒一絲都無有。伊墨注視他的時間漸漸長了起來,似乎迫切的,想從那臉上尋回些什麼。

  沈玨離了人間利祿,也來到了山上,在另外一間屋子住下,每日幫忙做些家務,其餘時間就陪著柳延和伊墨。

  夏日炎熱,山林清爽些,卻也依然讓人感到熱,這日午間吃了飯,沈玨無事可做,便去了林子裡打盹,他化了原形,是一隻巨大的黑狼,趴在草木間閉著眼安睡。直到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傳來,沈玨睜開眼,第一眼望見的便是隔著灌木叢,一動不動望著自己的柳延。

  柳延看著那隻巨大的黑狼,渾身皮毛在樹葉間隙漏下的光線裡泛著油光。威風凜凜。

  沈玨一時呆住,站了起來,也忘了化回人形,身形巨大的黑影幾乎罩住了弱小的少年。

  柳延對著狼眼,看了許久,向來沉默無語的嘴唇動了動,喚出一個名字來:伊墨。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說話。儘管這幾年,伊墨一直在教他說話認字,卻沒有任何結果。柳延始終沉默,彷彿不僅傻,還是啞巴。

  伊墨聞聲趕來,見到的便是一人一狼傻乎乎對峙的場面,似乎都束手無策,慌亂的不知道該怎樣才好。伊墨只好救場,他一把將站著的柳延抱起,又上前踹了黑狼一腳,甚是無奈的道:「還不變回來!」

  沈玨這才回過神,化了人形,急忙忙衝著伊墨懷裡呆呆的少年解釋:「那是我,」又道:「我就是狼,」還說:「我是人,也是狼……」

  他笨口拙舌的模樣,讓柳延看了許久,直到怎麼解釋也解釋不清,亂七八糟的實在不成樣子了,柳延才慢吞吞的從伊墨懷裡掙開,伸出手,踮起腳尖,揉了揉沈玨的頭。這動作,通常是伊墨做給他的,代表安撫。

  沈玨頓時像被施了術法似地,怔在當場,呆若木雞。

  柳延又看了沈玨許久,才轉過身,抬頭對上伊墨的眼,好半晌,才勉強又說出一個字:變。

  他剛會說話,口齒不清,伊墨思索良久才知道他的意思。指了指自己,又指向石化的沈玨,伊墨問他:「是讓我和他一樣變?」

  柳延點了點頭。

  沈玨這時才清醒過來,連忙喊道:「會嚇著他的。」

  伊墨望著那雙幾年來都沒有變化的眼睛,呆滯又無邪,想了想就變回了原形,碗口粗的一條黑蛇,腹部金黃,盤踞在地,豎著半身,一雙蛇眼盯著柳延。

  柳延歪過頭,望著它半天都沒有反應,不知道是嚇傻了還是根本就沒嚇到。

  一隻山雀從樹枝間跳過,留下清脆一聲鳥鳴,飛到另一棵樹上去了。柳延這才遲鈍的伸出手,摁住了那蛇頭,又徐徐摸向蛇身,冰冷的鱗甲從他掌心一劃而過,柳延再次開口,道:「伊墨。」

  說完,抬起頭,指著前方高大的果樹,指著掛滿枝頭的紅果,道:「吃。」

  他剛說完,盤踞在地上的蛇伸出蛇尾,一把捲住了他,一人一蛇再出現時,已經坐在了樹梢上。

  伊墨回到人形,伸臂摘了兩顆果子,放進他手裡問:「夠了?」

  柳延不再說話,或許是嫌說話廢力,坐在他腿上卡嚓卡嚓咬果子。

  沈玨站在樹下,翹首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大聲問樹上的伊墨:「他到底是傻還是不傻?」

  伊墨想了半天,看了看啃果子啃得汁水橫流的柳延,替他擦了擦,道:「或許只是遲鈍。」

  呆呆的柳延啃著果子,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晚間沐浴,柳延坐在木桶裡,拍打著水花。伊墨走過去時,一桶水幾乎被他玩掉了半桶,重新加滿了水,伊墨問他:「你真傻了嗎?」

  柳延啪啪地打著水花,見他來了,將水花擊打的更是飛濺,最後濺了伊墨一臉。柳延生來就不會笑,看到伊墨一臉水痕,也露不出笑容,只是手下笨笨的拍著,讓水花越濺越多,將蹲在木桶旁的伊墨從頭到尾全部打濕。

  等他玩夠了,伊墨再次注滿水,取過皂莢給他揉洗長髮時,柳延才緩緩吐了一句:「水……蛇。」說著自己沉進了木桶裡,然後「嘩」地一下站起來,無一根棉絲的身子上嘩嘩地滾下一灘水,順便,又給伊墨淋了一頭。

  伊墨又將他扯回去,一聲不吭的繼續洗,面上始終淡然,直到洗完了,給少年套上衣袍,伊墨才道:「你至多也就是個水鬼。」說著一揮袖,水桶飛出敞開的屋門,將滿桶水傾倒進了院子裡。

  做完事,剛準備熄燈,房門被叩響了,沈玨在外面道:「父親。」

  伊墨開了門,問何事,沈玨背著包袱,說要離開。

  床榻上柳延坐起來,揭開床幃,望著他們說話。

  伊墨自然知道他要去做什麼,想了想道:「去吧。」

  沈玨說:「我道行淺,這些年也荒廢了修煉,所以不知道去哪裡尋。父親可知道他在哪裡?」

  伊墨垂下眼,眼底似乎閃過什麼,很快道:「我只見過他一面,你該知道,帝王都非凡人。我如何能算得到?」又說:「找不到,就別找了。該你遇上,自然會遇上。」

  沈玨敏銳的從他的話裡感覺到了什麼,等了等才道:「我答應他尋一世。既說了就要做到,尋到了,他要不認我,也就罷了。」

  伊墨說:「就罷了?」

  「是,」沈玨道:「原本……我與他就是兩種人,他是帝王,我是狼妖,本是涇渭分明……雖然在一起幾十年,卻也說不上有多好,所以,尋到了他不認,我就罷了。當初,也是這樣說好的。」

  想了許久,伊墨道:「那你就去找吧。」

  沈玨問:「去哪裡找?」

  「我確實算不出來。」伊墨說。

  沈玨嘆了口氣,道:「那孩兒就慢慢找吧。」總會找到的。沈玨想,反正他半人半妖,邊找邊修行,也還能活許多許多年,不怕找不到。

  沈玨離去了。

  伊墨關好門,走到窗邊,望著那個呆呆的少年,突然想說話,想說,於是就說了。

  伊墨道:「人間是找不到的。」他對傻子柳延說,那帝王本是上神,下凡來一趟,歷轉一番就回去了,沈玨在人間如何找,一定也是找不到的。就算找到了又怎麼樣,那是神,無慾無求,哪裡會為一個小狼妖捨了尊貴。

  說著伊墨抬手,撫了撫柳延的頭,低低道:「我倒也不擔心他,你當年教的好,所以他不會像我這樣……」

  說到這裡,卻猛地頓住了,這樣什麼呢?這樣看不透,還是這樣死不罷休?伊墨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

  將少年瘦弱的身子抱進懷裡,伊墨擁他許久,才彷彿喃喃自語般,嘆了一句:「沈清軒,我覺得累了。」

  這一世,伊墨也覺得無望的很,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心中寥落如雜草叢生。他縱然是無情無慾的妖,也有了情與欲,一旦沾染了這些,再想清心就難了,或許可以重找一處靈山,沉睡幾百年,靜下心來再繼續修煉。可是……又不甘。

  始終不甘。

  正茫然間,懷中柳延卻動了一下,伸出手來,撫著他的後背,見並無反應,又抬起身,捧了他的臉,認認真真的在他臉上親了又親。

  伊墨愣了一下,看他的眼,卻觀察不出一絲情愛來。胸腔裡微熱起來的部分,又緩緩冷了下去。

  柳延說:「伊墨。」

  接下來的話,卻不會說。傻子就是傻子,怎麼開脫都是傻子,連安慰都不會,只會呆呆叫他的名字。

  柳延喚:「伊墨。」

  又喊:「伊墨。」

  一聲接著一聲:「伊墨。」

  彷彿除了這兩個字,別的什麼都不是。

  伊墨抱緊了他,許久才道:「睡吧。」

  柳延作息規律,今夜算是熬得晚了,聽他這麼說,很快合上眼,沒心沒肺的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