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手指在紅痣上摩挲著,柳延低頭看,看那好看的頎長手指不斷的撫摸自己,溫溫柔柔的,柳延喜歡這種親暱,便看的更仔細,望著他怎樣撫摸自己那顆紅痣,又是怎樣突地蜷起了指節,不再撫摸,而是摳。

  指甲刺進了血肉裡,柳延皺起了眉。卻想起伊墨先前說的那句話,便直愣愣的支著身子,躲也不躲。血液逐漸從伊墨的指縫蜿蜒到了掌心,順著掌紋往下滴,滴在柳延的小腹上,混合著上方流下的血液一起,流的越來越多。

  兩人之間的血腥味越來越大了,伊墨凝神的摳挖著那顆紅痣,柳延皺著眉,臉上呈出一種痛苦之色,卻始終忍著。冷汗如雨下。

  紅痣剝到一半的時候,血液突地從創口飆出來,溫熱的鮮血濺上了伊墨的臉。伊墨猛地停住手,抬眼看到慘白著臉的少年。

  伊墨問:「疼嗎?」

  大約是疼痛的刺激,柳延反應比先前快了許多,道:「不疼。」他說不疼,眼裡卻水汪汪的,像是馬上就要哭出來,卻還是想讓他高興,問他:「伊墨,舒服了嗎?」

  伊墨沉默了。默默地施法術,讓那道創口癒合,剝落了一半的紅痣也恢復如初。只餘血液,原本流淌著卻戛然而止,柳延哆嗦了一下。

  伊墨抱著他,一邊擦拭著那些血跡,一邊彷彿懊悔的道:「我答應過不欺負你。」柳延自然無法接過他的話,只好聽著他說下去,伊墨說:「我答應過你,就算你對我不好,我也不欺負你。」

  柳延想說,我會對你好。卻因為腦子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伊墨說:「上一世我對你不好,你不喜歡我。」又說:「我知道你這一世是傻子……」

  血跡未乾的手捧起少年的臉,伊墨望著他,低聲道:「可我不知道,你已經傻到連討厭我都不會了。」

  就像那樣在他面前全情付出的沈清軒一樣,會在他面前激烈抗拒的季玖也不見了。眼裡的激烈璀璨,全不見了。

  沒有風華,沒有信念,沒有執著與決絕。

  這樣的人,卻是沈清軒的轉世。

  伊墨想起前一世的季玖,腦中清清楚楚的響過那段話,似乎就在昨天,似乎就在耳邊飄蕩,季玖說:

  ——我把你囚禁起來,日夜對你好。寵著你,慣著你,所有事我都讓著你,但是你要在我身邊。

  ——我會讓你的家人以為你已經死去,我抹殺你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

  ——最後,我讓你無處可去,斷了一切念想,只能依賴我,信任我。當我的沈清軒。

  ——甚至,我都不必告訴你,曾經有一個沈清軒。

  ——但是,你只能當我的沈清軒。除此之外,你無路可走。

  可是……季玖並沒有料到,他的來生會是一個傻子。說話困難,行動遲緩,眼神呆滯。兩世為人的智慧與才華都湮滅在癡傻裡,沒有狠辣沒有狡詐,沒有工於心計也沒有不擇手段……這樣的傻子。伊墨不知道,他是沈清軒嗎?

  激烈付出的沈清軒,隱忍著抗拒著最終接受的沈清軒。兩世都有璀璨的眼神,覆滿光華,裡面蘊含著不可動搖的信念,瘋狂而激烈或堅定,從來知道自己要什麼,倔強而執拗,卻美的讓人移不開眼。

  即使上一世,被抗拒被仇恨時,那雙眼睛也是明亮的,粲然的。想讓那樣的璀璨光華一直在自己眼前,一直為自己燃燒。而不是,黯淡無光。

  伊墨問:「傻子,你那一魂一魄丟到哪去了?」問著明知道沒有答案的問題,伊墨也彷彿傻了似地,道:「我們去找一找好不好?」

  柳延沒有發言權,比起一個冠了柳延的名字的活生生的人,他更像伊墨的傀儡,伊墨說好,他就說好,伊墨說找,他就說找。明知道是傻子還尋來了,尋了又嫌棄,由此可推斷伊墨也是一個不知足。

  也幸好柳延傻,看不出他的心思,只要在他身邊,就滿足了。但是他太傻,所以伊墨看不出他也是有執著的。也或者,根本不願意看。

  稍微收拾了一下,伊墨就牽著柳延的手,離開了山嶺小院。

  在人間喧鬧的街市上,柳延是安靜的,穿著一身月牙白袍,正在成長的身體單薄卻修長,若不觀察他的眼睛,看起來與常人無異,一眼望去便是富貴人家的少年公子。只是一路上,柳延都要牽著伊墨的手。手指相交,纏纏綿綿的扣在一起,彷彿在說:柳延喜歡伊墨。

  但是,伊墨不稀罕這樣的喜歡。

  習慣了熾烈的愛與恨,伊墨不知道,這樣的喜歡,也是喜歡。

  所以明明觸手可及,他還是帶著柳延,四處尋覓。

  柳延就傻乎乎的,跟著他東奔西跑。他不知道伊墨要找什麼,只知道那東西對伊墨很重要,就跟著他,只要在伊墨身邊,柳延覺得去哪裡都好。

  光陰如白駒過隙,一轉眼,柳延跟著他,在人間尋覓了五年。柳延十六歲了。

  十六歲的柳延說話流利了許多,雖然還是傻,卻不再那麼遲鈍。在城鎮中走著,柳延餓了,伊墨給他買了一個包子,他自己已經不需要再食人間煙火,所以極少吃東西。柳延捧著包子,一邊走一邊吃,吃了一半,將剩下的一半遞過去給伊墨,「伊墨吃。」

  伊墨搖頭。

  柳延看著手中半個熱騰騰的包子,裡面油水光亮,忍不住又道:「好吃,伊墨吃。」

  伊墨說:「你不吃了嗎?」

  柳延「嗯」了一聲,說:「我飽了。」

  伊墨便拿過那半個包子,在柳延的注視裡,扔向了角落。豬肉白菜油汪汪的餡滾了一地,白麵包子沾滿了塵土,成為垃圾。柳延看著,很快收回視線,繼續跟著伊墨往前走。

  兩人走到了荒郊野外已經是晚間,柳延很快又說餓。伊墨皺了一下眉:「剛吃過包子,又餓了?」

  柳延露出傻呵呵的笑容,說餓。他笑起來,終於和沈清軒一樣了,卻又少了許多神采。沒有那樣張揚,更無張揚背後暗藏的含蓄。實打實的傻笑。

  伊墨使了個法術,移花接木的從遠處縣城的酒樓裡給他變出了許多吃食來。

  柳延吃著,仍然叫伊墨吃,最後那些沒吃完的菜餚,也還是同之前那個包子一樣,成了伊墨手裡的垃圾,被遠遠的拋開了。柳延一聲不吭,只透過火光,一眨不眨的望著伊墨。他已經習慣了這個動作,彷彿從生命之初,他就是仰望著他的。即使所有的好,都徒勞無功,他也是仰望著他的。

  只是臨入睡前,還是要說一句:「伊墨,我喜歡你。」

  每個晚上入睡前,他都會這樣說一句,明明呆傻頑癡,卻覺得伊墨需要他喜歡。他不知道自己每天這樣說一句,有沒有哪天,伊墨也會說喜歡自己。

  雖然現在伊墨只會說:「傻子,睡覺罷。」

  將單薄的身子抱進懷裡,伊墨闔上眼,決定不再找了。茫茫人海裡尋找一魂一魄,上哪裡才尋得到?說不定,早就化了。或許真要抱著這樣一個傻子,過幾十年了。

  伊墨覺得煩躁,柳延卻窩在他胸口,滿足的閉上眼,只要這樣一個懷抱,他就覺得滿足。

  因為心情不好,所以第二天醒來,柳延就挨了罵。因為他又在睡夢裡,流了許多涎水。這個毛病一直沒有改掉,十六歲的人了,睡覺還流著涎水,到處都是。

  伊墨幾乎是嫌惡的推了他一把,道:「去洗臉。」推完又覺得後悔,拉過柳延來,自己給他擦洗。

  柳延始終笑著,並不放在心上。

  伊墨看到他的表情,終是忍不住了,說了一句:「你哪裡像沈清軒?」

  柳延很多次聽到這個名字,除了沈清軒,還有季玖。伊墨經常會說,說上一輩子,上上一輩子,柳延也試圖想清楚,自己上一輩子是怎樣,上上一輩子又是怎樣,可是越想越覺得糊塗,怎麼也想不明白,甚至聽不太懂。

  想的氣餒了,便往地上一坐,說出自己的結論:「伊墨就是不喜歡傻子。」

  伊墨說:「對,我討厭傻子。」

  柳延也不哭,只睜大眼睛看著他道:「可是我喜歡你啊。」

  伊墨不說了。他不屑與傻子爭辯這個問題,爭來爭去又有什麼用呢?沈清軒少了一魂一魄,就變成了傻子,誰對傻子好,傻子都會說喜歡。伊墨再也不是獨一無二的了。

  今日,傻子卻犯了倔,他不說,柳延纏著他要說,說:「伊墨,我喜歡你。」

  伊墨卻不理會他。

  柳延撲上去,撲在他背上,還像平常一樣讓他背著自己,伏在他耳畔一遍又一遍的說:「伊墨,我喜歡你。」

  「伊墨,我喜歡你。」

  「伊墨,我喜歡你。」

  「伊墨,我喜歡你。」

  他喋喋不休的說,直到伊墨忍無可忍,將他從背上拋下來,在地上打了個滾。

  伊墨說:「傻子有什麼資格說喜歡?」

  柳延不說了。他跟著伊墨在人間走了幾年,已經知道什麼是好話,什麼是不好的話,知道什麼是嫌棄,什麼是討厭。

  柳延一動不動的坐在地上,直到伊墨不耐煩,走過來了,才抬起臉問他:「怎麼樣,你才相信我喜歡你?」

  伊墨望著那張形似沈清軒的臉,心裡又不忍了一下,拍了拍他的頭:「別鬧了。回去,該回山了。」

  柳延一貫是聽他的,聞聲就站了起來,走在他身邊。

  走了一段路,柳延說:「我不是沈清軒。」

  伊墨頓住腳。

  「也不是季玖。」柳延說。

  「我是傻子。」柳延說著扯開了身上衣袍,指著胸前那粒硃砂,認真問他:「沒有這個,傻子就是傻子了是不是?」

  柳延問他:「是不是伊墨就不會討厭我這麼傻?」

  伊墨不答,許久,才望著他胸口那點紅色,道:「沒有它,我才不理你。」

  因為對方是傻子,所以他說話就更加肆無忌憚,不再遮掩什麼。

  還因為傻子蠢,佔了他心中的那個人,就活該被傷。

  柳延低下頭,默默的跟著他,回到了山頂小院。

  晚間,該給他沐浴的時候,伊墨喊了一聲,院子裡卻沒有人跑過來,也沒有人回應。

  伊墨頓時感到不妙。施法感應周圍,方圓兩里都沒有柳延。

  又一次擴大搜尋,伊墨感覺到了他。

  夜色裡伊墨衝向潺潺流水的小溪,在草地上抱起了蜷成一團柳延,重新回到屋中,燭火輝映的明亮下,他掰開柳延掙扎不讓他看的手,看見了敞開的胸口處,一片鮮血淋漓。

  那顆五年前沒有被他摳掉的硃砂痣,終於被柳延親手剜掉了。

  伊墨看著被剜出一個窟窿的地方血肉猙獰的形狀,腦中亂成一團麻。

  柳延怕極了他臉上的神色,像是要吃人一樣憤怒的盯著自己胸口,柳延哆嗦了一下,捂著傷口,連滾帶爬的從桌子上躲到一邊。

  伊墨吸了口氣,聲音嘶啞的道:「別怕。過來,我給你療傷。」

  柳延縮在角落裡,像個受驚的小動物,看著他,許久才顫著聲音道:「我身上有血,髒。」還有草葉和泥巴,他痛的忍不住時,在地上打滾,所以現在一身狼藉,髒的像個野狗。

  伊墨那麼愛乾淨,連他口水都討厭,柳延縮的更厲害了。

  伊墨走到他面前,臉上神色不停地變幻著,像是惱怒,又像是悲傷,還有許多,柳延無從分辨。最後,伊墨蹲下身,望著他髒兮兮的臉,道:

  「對不起。」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道歉,無論是對沈清軒還是對第二世的季玖,都沒有過。

  柳延顫巍巍的伸出手,在他臉上摸了摸,慌亂的道:「不疼,我不疼,你別哭。」一邊說著,一邊自己落下淚來。

  伊墨這時才發覺,自己哭了。